荔枝喝了两口茶道:“不是,我才刚到排云殿西边找绣工去了,顺道来瞧瞧你。惠主子有件衣裳是万岁爷赏的,平时舍不得穿,大年初一穿了往建福宫辞岁去,也不知哪里碰着了,拉了个寸把长的口子。那衣裳是孔雀线织的,要补成原样不容易,只有往排云殿西边找绣工去,要界线似的界密了才好。”
锦书应了声,打开了螺柜的门,取了两包鹿肉干交给她,“我得了些肉脯,是寿膳房拿蜜调的酱腌渍过的,我知道你们爱吃,你带回去吧。”
荔枝接了道:“怎么还有这个?到底是太皇太后身边当差的,连干货都有。脆脆还怕你在这儿受委屈呢,我瞧着这西六宫里论清闲又长脸的,也就慈宁宫独一份了。”
锦书低头不语,这宫里哪有什么清闲又长脸的活。就是当着上差,春荣那种掌事姑姑都要加小心,怕一疏忽要吃掸把子,有几个主子是真正心疼奴才的?用着称手犹可,万一有个闪失,前面的功劳全打水漂。伺候人的活到处都一样,就像居家过日子,门一关,谁也不知道人家什么样。都眼红别人过得好,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苦的,其实说透了半斤八两,各有各的难处。
荔枝又道:“我和你说个糟心的事儿,春桃病了七八天了,发烧发个没完。定妃娘娘打发太医给她瞧了病,天天地吃药也不见好,这会子病得像个蓬头鬼,坐都坐不起来。都说她上回到斋宫上供犯了阴人,头一回去生地方,回来又没打清水照,这下子被缠上了。我们乡里常有这种事,要想摆脱也不难。糊上些车马,再带几串高钱到野地里祷告焚化一番,第二天保管好。可如今是在宫里,又不在中元节上,哪里准烧香烧纸呢!再这么下去,早晚要耽搁死。内务府已经派人来问过了,恐怕这两天就要挪到北五所去了。”
锦书听了心裏直跳,进了北五所就和死没区别了,养牲口那样随便给些吃的,一天一顿或两顿。吃不吃得饱是后话,瘫在床上也没人料理,送药的苏拉要是懒得跑,随便找个墙根把药一泼,也没人计较过问。春桃好好的一个人,不是就这么交待了?
荔枝愁眉苦脸,“这深宫大院的,想找个跳大神的都没有,真叫人愁死了。”锦书也乱得没方向,喃喃道:“好好的,真要是这么死了,那也太冤枉了。”想了想又问,“到宫外烧化行不行?咱们给几个钱,托住在宫外的太监把东西送了,这样成不成?”
荔枝愁道:“只怕人家忌讳,又不是好差使,送鬼的事儿谁肯担?那些六根不全的有多坏你是没遇见过,面上一套背后一套,光拿钱不办事的海了去了,到时候钱花了,人没救回来,白便宜了那些绝户!”
“那也没法子,总要试试,权且死马当活马医吧!”锦书开了自己的箱子取出一块碎银子塞到荔枝手里,愧道,“我也没什么钱,你把这一两银子拿去,全当咱们凑份子的。我当着差,不得闲,不好去瞧她,只有出点钱,算我的一点意思。剩下的全靠你了,你托贵喜办吧,他在寿膳房当差,好些厨子是住到宫外的。让他找个靠得住的兄弟,办好东西到城根下烧了,倘或有用,也救人一命。”
荔枝捏着钱叹道:“你真是个有义气的人,出了永巷还认得我们,就衝着你的一片情,再难也要办得了才好。”
锦书道:“正是这个理呢!好歹在一块儿那么久,她病得那样没人管她,只有咱们上心些。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挪出去,真要到了北五所,小命也就交待了。”说着,自己眼前一阵金星乱窜,忙撑住脑袋歇了歇,喘上两口气,耳朵里嗡嗡的,半天才缓过劲来。
荔枝看她脸色泛黄,也像是病着的样子,方问:“你这是怎么了?身上也不好?”
锦书道:“昨儿受了凉,发一晚上的热,这会子烧退了,只是没好利索。”
荔枝略迟疑,便问:“你刚才是打哪儿来?怎么还坐上二人抬了?”
锦书也不知怎么回她好,要说乾清宫总管太监打发轿子抬她上西暖阁给皇帝请安谢恩,这话谁听了谁不信,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李玉贵这么做的用意。顺子那里没正经说上话,他先前那几句云山雾罩的,叫她摸不着头脑。
荔枝追着问:“可是太子爷叫人来抬你的?据我说,要是太子爷真对你有意,你就是跟了他也没什么。眼下这处境也没别的出路了,有些东西该忘就忘吧!如今是捏在人家手上,生死存亡只消他一句话。你梗脖子也无用,人说大丈夫审时度势,国仇也罢,家恨也罢,胳膊拧不过大腿。既然活在宫中,出去又无望,难不成一个人到老?还是将来像那些绣工似的,随便找个假丈夫搭伙过日子?”
锦书不愿意和她说这些,说多了伤心又伤神,忙岔开话题,道:“绣工又不是秀女,怎么要和太监搭伙?”
荔枝摇头道:“要不怎么说这宫里都是苦命人呢!那些绣工好多是地方上送来的,长了双巧手反倒祸害了,留在宫里出嫁无成,为了头疼脑热时有个伴,只好和太监并度了。”
锦书靠着桌沿,把脸埋在臂弯里,半天没吱声。过了会儿才道:“天底下就没有比宫女更苦的了,不人不鬼地活着,差事多规矩重,不知多早晚才是个头。”
荔枝怅然一叹,“且熬着吧,等熬出油来也就超生啦。有时候我想,春桃要有造化,挪到北五所去就不死不活地吊着口气儿,内务府划了名字叫家里来接了,那时候就解脱了。”
锦书一径苦笑,“哪里来这么好的事儿,不到临断气,怎么会让家里来领人!”
说起春桃的病来荔枝有些后怕,“她真是病得不成了,半夜里睁着眼睛不睡觉,满嘴胡言乱语,要车要马的,别提有多吓人了!我和脆脆一听她喊就吓得冒冷汗,要不是瞧着以前的情分,谁受这个罪啊!白天夜里地当差,回来还不得安置。要说脆脆真是个好样的,她看春桃那儿离不得人,就求姑姑排她上夜。晚上伺候主子,白天回榻榻里伺候春桃,一句苦都没叫。以前我还说她性子面,现在看来是冤枉她了。”
锦书应道:“也只有要好的小姐妹才能这么义气了,人都说宫里勾心斗角的多,亏得咱们都是直脾气,抱成一团相互照顾,方能平平安安的。”
荔枝看着锦书,嘴唇动了动,本想和她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又怕惹她伤心,只得忍住了。其实她知道她在太皇太后跟前当差有多不易,平常的小主已经够难伺候了,更别提这后宫里位份最高的人了。因着锦书尴尬的身份,必然诸多刁难。锦书要强,受了委屈也不吭声。听说昨儿又罚跪了,这一来二去的,就是荒地里的草,也经不起没完没了的折腾。
锦书早习惯了架在火上烤的日子,也不觉有什么苦可诉的,只淡淡地笑,“你先托贵喜,他要是能办了最好,要是不能,我再求求我师傅。她干爸爸是给太皇太后梳头的,天天出宫外宿。虽说托他十有八九能成,可人家办事定然不收钱,况且也有了点儿岁数,上了年纪更要远着鬼神,找他就是难为人家,叫人家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倒不如花点钱心安理得。”
荔枝道好,朝外头看了看,日头像是没有了,天也有些阴沉,忙拎了包袱起身,“怕是要下雨,我得回储秀宫去了,你万事小心些,要是得了空就回来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