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摇了摇头,“我现在挺好的,你别替我操心了,回头再捅出什么娄子来,倒不好了。”
太子嘀咕,“敬烟上好好的,怎么又去值夜了?还分派了这么个时辰,本来盼着晨昏定省能见上一见,看来是不中用了。多亏了冯禄想了这么个法子,我才好来看你,只不过也不能常用,万一遇着好管闲事的怕要穿帮。”
锦书木讷地嗯了一声,也不管太子怎么为她这一应而沾沾自喜。推了窗槅看,雨水把甬路上的青砖洗刷得清清爽爽。再往南北张望,西二条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连常晃悠巡视的大太监也不见踪迹。这会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就回头道:“我过了晌午要当值的,现在到什么时辰了?”
太子从怀里摸出个西洋珐琅小怀表来,在鎏金的钮子上一捏,表盖儿一下就弹开了。往上看了看,再一换算,答道:“刚过巳时三刻,还早呢。”琢磨了下,她要看时辰,屋子里又没有更漏,总不能跑到天街上去看日晷吧!就把怀表递了过去,“这是番邦去岁进贡的,送你吧,好知道时候。”
锦书忙摆手,“不用不用,一出太阳就成了,这表贵重,太子爷快收起来吧!”
“那要是十天半个月的下雨,你怎么办?”太子不由分说把她拉了过来,伸手让她看表面,献宝似的指着那根静止不动的短针道:“杵着半天不挪窝的叫时针,转得中不溜的叫分针,飞转的叫秒针。”
两个人挨得那样近,呼吸几乎接着呼吸。锦书有点不自在,脸上火辣辣的,太子身上是一股陌生的龙涎香,熏得人脑子迷糊。她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笑道:“不用你教,我认得锺錶。”
太子眼里多了几分诧异,“我原说你了得,果然经得住人夸!既然能看懂,那更要收着了。看你用着我就喜欢,这表在你这裏算是英雄有用武之地,你要时时刻刻戴在身上,知道么?”
他言笑晏晏地探着手,手指尖上绕着那怀表的纯金链子,她不接,他就一直保持这个姿势。锦书不得已,只好躬身从他手里捧了过来。
“这就是了,早接着也不必多费唇舌。”太子收回手背在身后,又道:“这表有意思,到了时候会报点儿,叮叮咚咚的很好听。”
常听说西洋自鸣钟,倒没见过会报时的怀表。这么小小的个儿,却有这么大的干坤!锦书揭开表盖细看,做工实在是精细。表盘是鲜亮的镀金,表面上的玻璃只有薄薄的一层,凑近了听,不是座钟的嗒嗒声,而是沙沙地响成片。表盖内里用珐琅烫成大朵的牡丹,边上刻着“东篱”二字的篆书,锦书心头打个突,对太子道:“这表果然难得,只是我拿着怕是不妥,万一叫人看见了问起来,到时候还要牵连你。”
太子坐下拢了拢衣袖,眉梢儿一扬,“说什么牵连,是我赏你的,谁敢吭半声?你要是觉得单刻我的名儿别扭,那我让造办处的匠人把你的名字也刻上去,好不好?”
太子言毕,突然发现这是个很不错的主意,登时来了劲头,于是闹着要把表拿回来,吓得锦书慌忙收进怀里,红着脸怨怼地瞪他一眼,“你再闹,我就把你赶出去!”
太子知道女孩儿脸皮薄,锦书的反应在他看来扭捏到了极致,也可爱到了极致。心裏的欢喜登时滚水一般的升腾,只见那如玉的颊上透着淡淡的一层粉,端的是娇羞惹人怜爱。挣扎了半天想抚抚她的脸,又怕唐突了佳人,最后只得作罢。喜滋滋应道:“好好,不刻就是了。我不说别的,你好歹带着它,倘或遇上什么为难的事,还能拿它做腰牌用,大内的护军和太监总管都认识它。”
锦书听了这话回过味儿来,敢情这就是个尚方宝剑,对上权且不论,对下是绝对好使的。那要是凭着它出宫呢?
太子倚着榆木擦漆的八仙桌喝茶,一边听着外头簌簌的雨声。面前是自己牵肠挂肚的人,颇满足地咧着嘴笑,喝一口,看一眼,这小半辈子就已经别无所求了。
锦书不理会他,转过身到条案前擦洗起了几件铜活儿,边擦边琢磨出宫的事。要是能行,真恨不得即刻就出去。一旦到了外头,或者后面的日子还有些奔头,就是靠给人做针线,勉强糊口总还可以。最要紧的是打听老十六的下落,找到了也不求别的,复国报仇都是后话,只要相依为命地活着,对她来说那就足够了。
冯禄提着食盒打起膛帘子,半探着身子在屋外灭了伞,缩回来时猛有种跑错了门的感觉,心道多好的氛围啊,就像寻常男耕女织的农户,外面天不好,下不得地,两口子就在家歇着,吃吃茶,磕磕闲牙……真像那么回事!要是再来张小躺床,上面睡个没长牙的孩子,那就齐全了。
太子看他低着头闷笑,火有点往上拱,喝道:“杀才,笑什么!让你传碗面耽搁了这半天,回来还叫爷看你的驴脸子。你要是腚上痒,就只管在那儿笑,回头面糊了看我怎么料理你!”
冯禄立刻哭丧着脸打千儿,号道:“我的主子爷,寿膳房的大厨子今儿都在准备大宴,龙口粉丝和燕窝应有尽有,就是没有现成长寿面。一听太子爷要吃面,紧赶慢赶地现擀出来的,上用的挂面工序又繁杂,这会子能上桌已经够快了,求主子多担待吧!”
太子狠狠白他一眼,一抬胳膊把他掀到旁边,恶形恶状地叱道:“起开!”
冯禄乖乖退到墙根侍立,看着太子卷起袖子,从雕花提盒里把面端出来,摆上面汤小食,海碗前头大小八碟的盘子菜,花红柳绿的。
布好了小菜碟,请寿星入席。拱了拱手,像模像样地说上几句吉利话,自己躬身在一旁伺候着,甘之如饴。
锦书叹着气坐下,这一顿吃得不大松快,勉勉强强用了几口,就推说饱了,吃不下了。又客气地道了谢,欠着身子说:“这面抻得好,味道真不错。”
太子点了点头,“是我在这裏,叫你吃得不自在了。”
锦书抬头看他,他拉着脸,面色不豫,她无可奈何地解释:“你别多心,我可没嫌你在这儿凑热闹。我知道你是真心地想给我过生辰,可惜不巧得很,我回榻榻前吃了东西了,还有大梅给的糟鹌鹑,我睡前吃了半只,这会子才过了多久?哪里吃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