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衞又开始行动起来,抬辇的脚下加快了步子,粉底薄靴踏在青石板上,脚步声又轻快又利索,在寂静的甬道里回荡,一路向前滚滚而去。
景仁宫的宫门上挑着溜纱灯,门上的太监隔着雾气,隐约看见有摇曳的灯光远远而来,忙击掌示意殿里听差的人。众人到连廊上迎了太子回宫,粗使的宫女熄了灯笼退出去,宫门轰然关闭,只听“喀”的一声,景仁宫上钥宵禁了。
宫门上照例是寅正落钥,锦书伺候完太皇太后出正殿,下了差,人一下就跟抽光了气儿一样,打着飘地从门里出来。老祖宗寝宫里的东西不让动,嗓子渴得直冒起烟来,她强打着精神往西南角的铜茶炊上去,张和全熬完了银耳正打发人往殿里送,看见锦书来了便招呼她坐下,“锦姑姑这是下值了?”
锦书忙欠了欠身,“您快别这么称呼我,叫我怎么当得起呢!您只像以前这么叫我,就是看得起我了。”
张太监笑着应了,给她的杯子续上水递过去,还往里头加了两颗红枣,两粒干桂圆,扯起了闲篇,“累坏了吧?前半夜一通张罗,后半夜又熬着侍寝,真难为你了。不过你昨儿可露脸了,崔总管今早进听差房,逢人就夸你能干呢!”
锦书捧着热茶喝了两口,谦恭道:“是总管抬举我,又没干什么,不值当一夸。”
“话不是这么说的,别瞧都是些零碎活,还真不是谁都干得了的。”张太监往炉子里加碳,拨了拨火道,“咱们当差的,越忙越要沉得住气,你快赶得上荣姑娘了,今后崔总管更省心了,里头有你们俩照顾,还有什么可忙的。”
锦书客气了两句,猛想起初一那天他说的见鬼的事来,和春桃的事还能沾上点边,就打听要是冲撞了阴人有什么法子可解。
张太监道:“往大了说有水陆道场,做法事,烧楼库;往小了说,就给鬼放赈,烧上一包金银钱箔,勉强也能打发出去,不过只能对付一般贪财的鬼,要是遇上的是恶鬼,什么都不要,就要找替身,那除了找喇嘛道士驱鬼,恐怕也没别的办法了。”
锦书心裏难过,大邺时宫里死了那么多人,哪个不是带着满腔怨气的?要找喇嘛和道士是不可能的了,春桃不知道怎么样,永巷那里又没个信儿,愁也愁煞人了。
张太监觑她,拘着问:“这是怎么了?你碰上晦气事了?”
锦书摇了摇头,“不是我,是从前住在一块的小姐妹。前两天病得不成了,就差没挪到北五所去了,托人送了东西,这会儿好不好也听不着口信。”
张太监是个好管闲事的,一琢磨自己回头要上乾东五所去,便问了院落和名字,说愿意帮着打听。太监不像宫女,太监不禁足,哪儿都能到,轮着办差就借名头满世界溜达。锦书感激地起身请双安,张太监大度一笑,就算应下了。
因着应在节气上,事多,昨天到今天一刻没得闲过,说要上内务府领牌子,到库里提烟丝的事耽搁下来了,也没时间嘱咐小太监去办,这下子正好借这个由头请总管个示下,好让她出慈宁宫往隆宗门那边去。
锦书坐了会儿有了些力气,搁下杯盏谢过张和全的好茶,便整整仪容往福鹿边上等着崔贵祥。崔总管是个大忙人,隔了好一会儿才从里边出来,看见锦书和他请安,便过来问:“姑娘,有事儿吗?”
锦书道:“我来请谙达一个示下,值上的烟丝快用完了,头里忙,没来得及照应,这会儿我下值了才想起来,请谙达准我上内务府领牌子去。”
崔贵祥点头道:“好孩子,下了值还操心值上的事。你去吧,领了再送回来,只不过耽搁点工夫,歇觉的时候可短了。”顿了顿故意道,“今儿老佛爷这儿倒没什么大事,听说万岁爷身子不爽利,连着朝也罢了,这会儿正在暖阁里养病呢,晨省是不来了。才刚老佛爷还说要打发人去万岁爷跟前问问的,你和春荣一道去吧,回头正好叫春荣把烟丝带回来,也省得你再跑一趟。”
锦书犹豫着看崔贵祥,他却作云淡风轻的样子,背着手踱到正殿里去了。她不由发怔,太皇太后千方百计地把她隔开,让她见不着皇帝,见不着太子,崔总管是什么用意呢,倒敢忤逆太皇太后?她冥思苦想了半天,照这么看来他是想把她往皇帝身边凑的。太监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想是打量太皇太后上了岁数,怕她“老了”之后自己没了差使,失了依附,这是存了心思铺后路呢。
她自嘲地笑笑,怎么把宝押到她身上来了?就凭着几句听来的闲话?突然又想起以前大家磕牙时提起的,崔贵祥和金迎福是同年,和乾清宫李玉贵是小同乡,这么说来,大概是从李玉贵那里得着了什么风声了。
抬头四顾,雾愈发厚重,三步之外就看不见人了。她定定站了会子,感觉像掉进了一片混沌之中。自己的事,反倒连自己也闹不明白,太子的态度她是知道的,至于皇帝……一想起来背上就起了密密的细栗。他对她忽冷忽热,又阴阳怪气的,叫她如坠云雾里,辩不清方向,不知如何是好。崔总管让她去问安,她是打心眼里地怕。
台阶上的春荣叫了她一声,“傻站着干什么,走吧。”
两人并肩往宫门上去,守门的平安像木桩子一样钉着,看见她们来了笑嘻嘻地问:“姑姑们出去办什么差?”
春荣抬手在他的裘帽上打了一下,“猴崽子,好好看你的门,问这些干什么!”
平安扶正了歪在一边的帽子,觍着脸道:“是要上乾清宫去吗?要是去那儿就劳驾替我给顺子带句话,他小子攀了高枝就忘了好兄弟,叫他得闲儿找我去。”
春荣啧啧道:“瞧瞧你那点子出息!狗颠的拦下我们,我还当你有什么要紧的话要传,敢情都是废话。”说罢昂着头跨出了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