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2 / 2)

宫花红 尤四姐 2554 字 5天前

她慢慢转到石榴树旁的瓷杌子上坐下了,茫茫看着房顶上的天发愣,过了半天才接着说:“世上的父母,没有一个不希望自己的闺女过得好,得高枝儿的。太子爷既发了话,我父亲自然求之不得,连夜的打发嬷嬷送我过朝房。太子爷笑眯眯的,轻声细语地问我的意思,说如果不答应绝不勉强,可又有意无意的和我提起我两姨表哥的事儿。我那表哥什么都好,就是考运不济,应了四回考,回回是副榜,连着家里都被人瞧不起,背后戳脊梁骨。太子爷放了恩典,说是只要我肯上御前去,不论万岁爷那儿翻不翻牌子,他转天儿就支会吏部给放道台的缺。我那时候是憋了一口气,料着万岁爷向来有自律的名声,不能真瞧上我,我胆儿也大,就答应了。到了临了出了事儿,我才知道有你这一层,要是事先有人给我露个口风,打死我也不能点头!事到如今,木已成舟,后悔也晚了。我命不好,我认了,可我不能白费心思。劳你提点太子爷,让他别忘了他的承诺就成。”

锦书听她拉拉杂杂说了这半天,总算是闹明白了,太子想给她找个替身应付皇帝,就琢磨出了这么个手段。他拿别人的前程来换宝楹的自愿,这位宝答应也是个痴情种,为了给心上人谋个一官半职,把下半辈子都搭进去了。

宝楹木着脸打量她,嗤道:“你八成觉着我矫情吧?万岁爷是皇帝,跟着他我不吃亏?你可想岔了,我还真不稀图他地位高、模样俊!我心裏有了人,哪怕他尖嘴猴腮,是个穷孝廉,我也打骨头缝里爱,这些你懂不懂?”她嘲弄一笑,“我看你未必懂,你长在这煌煌帝都里,看惯了繁文缛节,知道在垂柳下乘凉,在什刹海的明波上泛舟,却不一定知道皇城外头的人情味儿。你和太子,你们俩算哪门子的爱!”

锦书淡淡应道:“小主儿这话,奴才不敢苟同。咱们活着,各有各的念想,各有各的奔头。您和您那位表哥,你们有你们的深情,我和太子爷,我们也有我们的厚意。这话原不该说,今儿我也出回格了。”

宝楹指了指对面的瓷凳子,“坐下吧。”

锦书谢了座,直着腰杆子坐下。再看一眼宝楹,她脸上倒没有先前那种恨之入骨的神色了,只颦眉摆弄手里的帕子,这样子,怕是真和她像得海了去了。

她叹息道:“小主,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别怪奴才僭越,奴才瞧着您,真像是看见了族里的亲眷一样。您大约也听说了我的身世,我这么个尴尬的处境,当真是什么也求不得。我和太子虽然有情义,到底不能长久,我也只瞧眼前,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老话说,力微休负重,言轻莫劝人。您别嫌奴才充角儿,奴才觍脸开解您一回。你眼下进了宇文家,开弓没有回头箭,像您说的,木已成舟了,您就别念以前的事儿了,踏实过好当下才是正经。您和奴才不一样,您是正经八百的包衣,对上没有我这样隔山隔海的愁苦。只要万岁爷不禁您的足,您就自在的活着,斗草斗蛐蛐儿,养花养小狗儿,怎么自在怎么来,光图自己高兴就成。”

宝楹听了这话大觉意外,她原以为这么个亡了国的帝姬,应该是苦大仇深的主儿。整天哭丧着脸,眼里含着两泡眼泪,动不动的哭上一鼻子,全天下人都欺负她似的,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的脾气!她有情趣儿,也懂得怎样活得舒服,她倒像是个心胸开阔的人,不掰着指头数得失。不过她又有点瞧不上她,爹娘兄弟都死绝了,她还和仇人的儿子打得火热,这是个什么人啊?怕只知道享受图安乐了。

锦书见她眼里含着三分蔑意也不恼火,她笑了笑,“小主儿,奴才不是您想的那样,有时候明知道是这个理儿,说着容易做着难。我要是贪图什么,就不是向着太子爷了。”

宝楹定定看着她,心想也是啊,皇帝那头都热成那样了,只要她点个头,妃位、皇贵妃位,哪样不是手到擒来?到时候圣眷隆厚,她要什么,皇帝能眨一下眼睛吗?

锦书抿了抿嘴,“说到避讳,该当是奴才避您的讳才是。慈宁宫的谙达太监已经替我奏请太皇太后,四月里往昌瑞山守陵去,奴才出了宫,就天下太平了。”

她说着,嘴角仍旧有恬淡的笑意。宝楹道:“那太子爷呢?”

锦书脸上的笑容猛然凝结了,半天才说:“这事儿他不知道,我没打算让他知道,怕又生出什么事来……”

她顿住了,才发觉自己絮絮叨叨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已经大大的不该了。忙站起来朝宝楹请双安,“小主,您吩咐的话奴才记住了,等见着太子爷,奴才一定替您转达。”她往西边廊庑下看,皇后身边的两个精奇嬷嬷垂手站着,正朝她们这裏张望,想是奉了皇后懿旨来押宝楹回宫去的。

宝楹满面愁容,“回去了,我就再也出不来了。”

锦书低头道:“奴才伺候主子过去。”

宝楹起身抻了抻衣裳,又抚抚燕尾,扬着脸举步朝廊下去,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锦书在后头跟着,边走边想,不管怎么样,她一定求皇帝开恩赦免宝楹。她没做错什么,错只错在和她长了一张相像的面孔,单凭这点就要圈禁她,也太残忍了。

宝楹的丫头是阖宫最低等的宫女,主卑奴贱,这宫廷之中有严格的等级制度,答应、常在不论是用度也好,俸禄也好,和上头的妃嫔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有些体面的嬷嬷甚至不正眼看那些小主。

伺候宝楹的宫女眼泪汪汪的,福了福道:“主子,二位嬷嬷在这儿等您半天了,请主子荣返。”

两个精奇嬷嬷狠狠剜了小宫女一眼,转脸对宝楹不冷不热道:“董主子,您这两个丫头忒不懂事儿,主子上哪儿去竟不跟着,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怎么了得。”

宝楹咬着嘴唇不能回嘴,精奇嬷嬷和普通嬷嬷不一样,她们日夜监督着宫里主子奴才们的言行,负责教司规矩。谁走路走得不好,言声儿大了,吃饭磕了碗勺了……她们可以立时扒下脸皮来训斥。

锦书在一旁听着,笑着打岔道:“嬷嬷们且放心吧,这是在太皇太后宫里,不能出什么事儿。刚才是我有些话要向小主讨教,耽搁了嬷嬷们办差,回头我上典仪局领罪过去,请嬷嬷消消气儿。”

两个精奇嬷嬷大概知道些皇帝的心思,前头有颐和园的刘登科,后头有侍膳处的杨太监,活生生的筏子摆在眼前,谁敢去得罪这位姑奶奶?撇开这些不说,她是太皇太后跟前的掌事姑姑,不看僧面看佛面,对她不客气了,回头没法交代。

嬷嬷换了笑脸儿,“瞧姑娘说的,咱们可没这么大的胆子。姑娘忙吧,咱们送宝答应回景阳宫去了。”

锦书蹲了蹲身子,“奴才恭送董主子。嬷嬷们好走。”

宝楹跟着精奇嬷嬷沿着台阶往二门上去,风吹着袍子的下沿,悠悠的翻卷荡漾着。锦书站在月台上目送她,她消瘦的背脊挺得直直的,渐行渐远,跨出了正红的门槛,拐个弯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