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嘴角轻轻抽搐,想再看锦书一眼,终究是克制住了。再多的留恋都无用了,不是你的,拼尽了全力也留不住。
“请皇父准了儿子吧,儿子……生无可恋,只求心安。”太子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您不答应儿子,儿子唯有自裁了。”
皇帝喃喃道:“你这样的身份,哪个庙宇敢收留你?”顿了顿,空乏地挥了挥手,“长亭,这事儿朕撂开手了,你去办吧,好歹……体面要紧。”
庄亲王躬身道嗻,皇后却发起躁来,隔开左右的随侍去拉太子的披领,揉面团似的来回推搡,号哭道:“湛儿,你快些清醒吧,为这女人葬送一辈子,你值不值?你才多大的年纪,往后几十年怎么活?”
太子凄惶道:“额涅 ,儿子的人生已经结束了。儿子和您说过,情愿去死,也不要被囚禁着。眼下当真到了这关口,皇父仁慈,还有儿子挑选的余地,您别替儿子担忧,找个深山古刹修行,儿子参禅悟道,就能重活一遍。”
皇后和天底下所有母亲是一样的,儿子是身上掉下来的肉,疼到骨髓里去,凝结了毕生的心血,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原本的掌上珠、忘忧草,如今混到了这一步,心裏嫉恨着都是锦书闹出来的祸事,哪里还能按捺得住,发了疯般的扑上去要抓人,口里狂乱喊道:“狐狸精,丧门星,你好狠的手段!”
满屋子的人都目瞪口呆,皇帝护着锦书往后退,达春手下的禁军潮水样的涌上来“救驾”,慑于皇后平日的荣宠尊贵,谁也不敢动手,只把她团团的围住了。皇后隔着几个人头干看着锦书躲在皇帝身后,抓不着打不到,又恨又恼急火攻心,竟眼前一黑瘫软了下来。
太子扑过去抱起母亲痛哭流涕,锦书经历了这样变故,早已身心俱疲,软软靠在 脆脆身上只顾抽泣流泪。
皇帝扬了扬下颚,对皇后宫里的宫女道:“扶你们主子娘娘回去,传太医院的人过去瞧瞧。”
众人应是,七手八脚把皇后搀出了咸若馆。
“臣弟告退。”庄亲王冲皇帝甩袖打千儿,转过脸儿对达春道,“护送东篱 出去吧,往神武门上派辆车候着。”
太子转身朝咸若馆门前去,走了两步突又顿住了。再看一眼,最后一眼,今生今世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了。他回头瞥了瞥,锦书泪眼蒙胧地拿帕子捂着嘴,跨前两步,似乎还有话说,却叫皇帝拉住了圈进怀里。皇帝伟岸,背过身去,山一样地把她挡得严严实实。
太子恻然一笑,长吁一口气,旋身出了门廊,挺直了脊背,在护军簇拥下沿石路逶迤去了。
一时人都散尽了,偌大的亭馆殿宇里只剩皇帝和锦书主仆。
皇帝颓唐靠在佛龛下,只觉乏累到了极致,好好的一家子成了一盘散沙,他的第一子,就那么毁了。想起他才出世那会儿,自己怎么尽着心的宠溺教诲,红糖拌着米粥怎么一口一口的喂养,每每军中回来,头件事就是去瞧他,点点滴滴的积累起的父子情义,一瞬间就分崩离析了。
罢了,是父子缘尽了,多想也无益。至少还有锦书,她还在,已经是最大的安慰了。他长叹一口气,猛又一凛,才从这头脱离出来,立刻又陷入另一种恐慌。
皇帝栗然抬起眼,她穿着翠绿描金敞衣,松垮的腰身,愈加显得消瘦无依。凝眉望着他,脸上没有喜怒,眸子黑白分明,目光冷冽,像是在看待一个陌生人。
皇帝最害怕她这样的神情儿,把他隔在她的世界之外,比洱海里的水更凉薄,虽清澈透明,却是彻骨的寒冷。
皇后说的那些话,她是极在意的,她没法子原谅他,几重的打击叠加起来,她已经不堪重负了。
皇帝迈前一步,勉强扬起笑脸,“锦书,我陪你回宫去……”
她退后一步摇头,“我不想再看见你,往后你别上我宫里来了。”她倚在脆脆肩头,低声道,“咱们回去吧!”
皇帝抢先一步拦住了她们的去路,哀声道:“你别听皇后那些昏话,她是疯了,朕没有……”
她眼里有滢然的泪,衬着头顶的海墁花卉藻井,脸色清白得叫人心惊。
“你一直都在戏弄我,你到底要作践我到什么时候?我那样的……”爱你,再也说不出口了。勇气分分毫毫的流失,她日夜积攒的相思,现在想来就像个笑话。他一直在隔壁,她那番心裏话他都听见了!她捂着眼睛,只觉丢尽了脸面,甚至羞愧得想一死了之。她负了父母兄弟,抛开了国仇家恨,为他沦为不忠不孝的罪人,只为报答他至死不渝的深情,谁知道老天竟和她开了个玩笑。她是透明的,他透过她的躯壳,看见的是另一个灵魂,她的姑姑才是他最爱的人。
“你给我一个机会,听我说。”皇帝的五脏六腑绞痛起来,挺拔的身姿再也站不直了,他微躬下了腰,仿佛这样才能减轻疼痛。脊梁抵在供案一侧的立柱上,藏传佛教繁复的凸雕花纹硌得背生疼,他吃力的喘口气,生怕惹她生气不敢靠近,只低微道,“你和皇考皇贵妃不同,即使我一开始混淆,到后来也能区分得清……她是母亲,你才是朕挚爱的。朕对你的心天地可表,你怎么为了旁人挑拨的话和我使小性儿,伤了我们恩爱夫妻的情分。”
锦书冷笑道:“谁和你是恩爱夫妻?奴才微末之人,不敢高攀主子爷您。趁早别说这些,您说得乏累,我听着也别扭。”她蹲了蹲身子,“奴才这会子要去吃药礼佛,想是这辈子都出不得毓庆宫了,万岁爷把奴才的宫门封了吧,请内务府另给我身边的人派差事,别耽误了他们的前程。”
说罢再也不理会他满面愁容,叫脆脆搀扶着朝长信门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