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我的小郎君?
邵家以往逢年节之时,门前总是热闹非凡,不为其他,只因邵府的女儿争气,出了一位皇后,邵家的男儿也有才气,邵皇后的哥哥邵镜尘官至内阁,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却因邵皇后去世一事意志消沉,邵家也逐渐没落沉寂,门前冷清了许多。
冷风在暗夜中呼啸,雪夜处处上了冻,路滑难行,邵府的守门人给晚归的三少爷开了门,重又落了锁继续睡大觉,临入睡前还在想三少奶奶不知会给三少爷生个小少爷还是小小姐。
邵府入夜之后少有灯火,只因老太君不喜喧闹,更不喜太多亮光,邵之思一回来就先去了老太君屋里,祖孙二人关起门也不知在商量什么大事,很长时间也未出来。
他自成亲后便搬到了后园一处新落成的院子里,因三少奶奶颇有些来头,故邵家虽是先前不太情愿与阮家结亲,面子上却样样做足,处处表现得重视这门亲事。得知夫君回府,阮如月急急往外走:“佩玉,快随我来!”
佩玉连忙上前掺扶着自家小姐,另外几个丫头也不也怠慢,一下子跟出来一串人,全都站在门口候着。
“少奶奶,您慢着点儿,三少爷先去了老太君那里,还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谁都知道三少爷自小便得老太君的眼缘,是极受宠的,老太君万事都交给三少爷做,比他年长的两个哥哥看得眼红心热,不明白他是如何讨得老太君的欢心。
“这……”阮如月站定了身子,想到邵老太君阴沉的脸,不由得心中发怵,打了个颤:“佩玉,去西厢房把我今日做的活计拿来。”
佩玉不情愿地道:“小姐,大晚上的拿那东西做什么,别再扎了手。”
“没用的东西,叫你拿便拿,罗嗦什么?”
佩玉连忙打着灯去了,阮如月站在廊下,看着昏昏灯火照着一小片被白雪覆着的花草,她嫁过来时这一园子花草还未败尽,如今不是枯死便是被雪压死,真是枯荣天定。想到这儿陡然间鼻尖一酸,原本有了身孕是喜事,可她一整天都没有见到邵之思,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身后的丫鬟都是邵府的人,对这位三少奶奶的举动很不理解,却也不劝,还是佩玉拿了东西回来,上前劝道:“少奶奶进屋里等着,外头天寒地冻,你如今可得小心了。”
阮如月低声吩咐道:“我没事,你找人去前头问问今日跟着三少爷出门的人,看他去了什么地方。”
待知道今日邵之思去了自己娘家,还在邵府逗留了好大会儿功夫,她不禁脸色发白,头嗡地一声响,“哎哟”一声便人事不知。
邵之思与祖母叙话完毕,回到自己的院子才知阮如月晕了过去,问众人只知是少奶奶心忧他晚归在外头呆久了才出的事,不由心中有丝愧意。召来的大夫看过后只说无事,开了安胎的药,嘱咐这头几个月要万分小心,再不可惊着气着,否则动了胎气便不好。
大夫来的时候阮如月已经醒来,她泪水涟涟的望着夫君,有太多话要问却问不出口。其实他去风华夫人府原本没什么,可是阿妹如今就在府中,他会不会是去看望阿妹?便是这个念头使得她心神受激,竟晕了过去。
她向来看不起阮梦华,从未给过她好脸色,可却做出了抢阿妹夫婿这种事,实在是情难自已。不知为何,自嫁入邵家,她便胆怯起来,怕有朝一日,自己的夫君再被阿妹抢回去。更何况阮梦华如今回了上京,就要被册封公主,不再是那个被她冷待的小丫头,若是有心与她做对,那她会有几成胜算?
心慌之下她用力抓住邵之思的手,仿佛怕他消失一般,呼吸也急了起来:“要夫君担心了。”
邵之思魂不守舍,正在想祖母的话:“她竟然还没死?看来云澜此人不可信,竟像是在救那个小丫头!我倒要看他有多大本事,还能化解得了那丫头的危难?”
老太君上了年纪,头脑却很清醒,尤其对阮家之事格外的执着,邵之思没有接话,他习惯了在祖母面前隐忍、沉默,无力劝阻这一切的发生,一切早已在他知晓前便已发生。
他只顾着沉思,倒忘了手中还握着刚有身孕的如月的手,佩玉看自家小姐心碎一般地等着三少爷说话,不由地拔高声叫着:“三少爷,少奶奶醒了!”
他的目光重又注视在她身上,柔声道:“如月,往后我会早些回来。”
邵府的三少奶奶因为心系夫君,在冰天雪地里站着等了大半时辰,导致受寒晕厥的消息,霎时间传回了风华夫人府,风华夫人急得一宿没睡好觉,直到清晨确定无恙才又睡下,过没多时便重又起身,想到云澜现下恰好在府中,便请他一同到邵府去为女儿出诊。
这一夜阮梦华睡得也极不安稳,翻来覆去梦见一个蓝衫少年目光忧郁地望着她,而她却象个傻丫头一样,没心没肺地嘻笑游玩,睡到天光大亮才醒过来,望望窗外今日竟是初晴。
她睁眼想了好大会儿才想起那个蓝衫少年可不正是邵之思嘛。
那一年他们才都是半大的孩子,被人告知皇上戏言之下给二人订了亲,阮梦华在外头养得野些,向来不知轻重,一把拉住入宫来见邵皇后的邵之思用脆脆的童音问道:“你就是我的小郎君?”
小郎君当场面红耳赤,而阮梦华已松开他跑去瞧别的新鲜。
这十年来他们真正见面的次数,十根指头也数不完,哪里谈得上情深若海,长大后知道婚约是用来做什么的,她再也不敢胡言乱语提什么“小郎君”了。此番回京二女易夫,说她心伤难耐是万万不可能的,更多的是羞恼,可为何昨日邵之思的目光象是多出些什么,让她心生不自在,以至于晚上梦到了八百年前的旧事。
说起来她白日里见得最多的人是云澜,那人时不时便要逗弄她两句,若以此论亲疏远近,她昨夜该梦到云澜才是。再或者南华、慕容毅……
她这边懒懒地想着有的没有的,寻思着是否自己大限将至,否则竟想起这种事,眼角余光扫到沉玉没精打彩地进了房,长叹一声:“云大人今儿是怎么了,现在还没端药过来。”
阮梦华日常喝的药都是云澜所熬,一日三次,从未少过一顿,今日这种情形确实有些不寻常。
鸣玉知道一点小姐的心思,戳着她额头道:“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有小姐护着你,夫人才当没看到你的不是,你倒好,胆子愈发大了,先伺候好小姐再说,把不该有的心给我收收。”
“唉哟,鸣玉姑奶奶,你轻点儿,我是替小姐着急,耽误了用药可如何是好?”沉玉捂着头呼痛不已。
鸣玉拿她没法,还是打发人去去过问,才知道云大人与夫人一早去了邵府看望大小姐,说是一会儿就回来,交待了话要阮梦华等着他回来再喝药。他不在,没有人知道该用哪味药,沉玉藉着催药又往云澜的住处跑了几回,都是失望而回,直到入夜也没见他回来。
阮梦华却不在意,反正吃了也不见好,耽误一两顿也没什么。只是不知邵府那边如何了,难道是阿姊有什么事?
“小姐,好像出事了。”
阮梦华精神不济,等不及二人回来便要睡下,一向沉稳的鸣玉慌张地进来禀告:“还不知何事,我才刚去找常管事问夫人可曾回来,他急匆匆地连理我也顾不上,只是点点头,还吩咐了厨房熬压惊汤,想来是夫人受了惊。”
难道邵府真的出了事?阮梦华刚要强撑着起身,鸣玉又小声地道:“我不方便问太多,又到夫人那里探了一下,奇怪的是夫人好像是从宫中回来的,脸色不太好,有人说她今日与陛下有争执,闹了好一场。”
阮梦华几乎没有想过一向专宠的母亲会与仁帝起争执,她独自在杏洲之时,曾怨过一双父母,只顾着做神仙眷侣,尽冷落她这个当女儿的。应该没什么事,即使是两人不和,这么多年下来,毕竟要有些感情。
“竟有这等事?母亲该是去了邵府看阿姊,怎地又进了宫?”阮梦华沉吟了思量了一会儿已觉乏力,刚想丢开不想,却忽闻宫中有人进府,无缘无故赏给阮梦华一匹宫缎,大晚上地郑重其事让人送过来,弄得她满头雾水。好在仁帝体恤她身子不好,并不要她接旨,而是风华夫人代她接旨。
等宫里的人离开,府里安静下来,阮梦华早已入梦,浑不知有人潜进来替她把了半天的脉。
自风华夫人与仁帝两情相悦,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在一起之后,阮家看似被人拿来非议,可阮家的亲戚们却成了最大的受益者。虽不敢说鸡犬升天,但在上京城中也算是新贵一族。好在阮家人尚知分寸,十八年来行事并不张扬,也从没有谁打着风华夫人的名号在外作恶多端,故大家相安无事,抖起来的阮氏家族多盼将这有些尴尬的荣华富贵一世世地传下去。所以风华夫人荣,他们便荣,风华夫人损,他们便损,平日里就差没烧香拜佛求神明保佑仁帝继续对风华夫人痴迷下去。如今日这般惹皇上生气,对阮家人来说,这可不得了,第二日消息传出,府里便不再消停,那些亲戚轮番地上门来劝慰。
鸣玉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和沉玉一起讨论什么帝王妃子,阮梦华无奈地敲打二人一顿,末了道:“别把时日都浪费在这上面,沉玉,你去催药,鸣玉扶我去见母亲。”
沉玉先是一喜,又觉得可惜了,小姐定是去问风华夫人到底出了何事,她若是去见云澜便听不到宫闱趣事,想了想到底还是云澜重要些。
半个园子还没走完,避雪的回廊拐角处有个婆子和丫头嗑着瓜子聊天,婆子边不停地咬瓜子边说话,瓜子皮飘洒下来,话音也随之传来。
“我看皇上不会怪咱们夫人,否则也不会连夜又赏下来。”老婆子经验丰富,世间男子多会这一手,打了骂了之后再哄一下,不愁你不回心转意。
丫鬟纠正道:“说是赏给梦华小姐的。”
“你懂什么,难道要皇上开口向夫人赔不是?说是给小姐,其实来的宫人好声好气地和夫人说了半天话,定是皇上派人来劝导夫人,这是给夫人面子呢。”
这些年,皇上明里暗里进府多次,有时事先打招呼,有时突然而至,对夫人的情意让她们这些做下人的看了直羡慕。身为阮家的仆人,许多人觉得夫人行事不甚名誉,连大小姐都不高兴,常与夫人闹着要搬出去住。还有许多是后来进府的,并不觉得不好,反倒觉得夫人是替女子们出了口气,那些宫里的娘娘贵人们命好,可她们都比不上咱们夫人啊。
小丫头继续问:“我还是不明白,为何只是一匹布?君恩难测吗?”
阮梦华也想知道,为何只是一匹布?她竖起耳朵听,只听那婆子突然压低了声音,哑着声道:“这其中的情趣你我如何晓得?再说了,宫缎能叫布吗?圣物啊!”
瓜子嗑完了,闲话也说完了,等二人离去的声音渐行渐远,阮梦华扶着鸣玉的胳膊走出来,颤巍巍地身子发软,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嗡着声道:“可算了走了,我差点没忍住。”
到这时她才相信云澜的药还是有效的,只是一天没吃药,她便觉得身子虚弱了些。
风华夫人住的暖阁离东暖阁不远,此时她正对着昨天夜里宫中送来的赏赐发愣,一袭墨绿色宫制裙装,愈发趁得肌肤赛雪,想是这两日有些劳累,略见憔悴,便仍是位标致的美人儿。
只是可惜她已日渐苍老,容颜难复青春,快要留不住那个人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