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梦华犹豫了一下,难道是母亲心生怨气,不愿与陛下单独相对,故而才会拖自己去相陪?想到他们到底是自己的父母,她这个做女儿的,当然要从中周旋一二,到底无法看着母亲受冷落。
她这边一应声,风华夫人便拍手道:“我再派人去邵家请了你阿姊来,到时咱们一家人真正聚一回。”
阮梦华顿时说不出话来,她与母亲想的完全是两回事,当下无比艰涩地道:“难得母亲有此雅兴,梦华自当同去。”
到了那一日,阮梦华早早地便妆扮好等着与母亲一同进宫,她虽说大好了些,仍是瘦伶伶地没长多少肉,走路一步三喘,偏头上乌发又重,小脸被鸣玉擦得白是白,红是红,人是精神了,可与之前相比,完全是两个样子。
今夜沉玉陪她进宫,她有些遗憾云澜云大人不去赴宴。阮梦华装作无力地靠在她身上,心中对云澜此人的人品极度不满。他算是客居在风华夫人府,却丝毫不顾主人家的感受,公然呼朋唤友——其实只南华一人,在他的客院饮酒作乐,这还不算,喝到尽兴处,竟扯了南华一路寻到了花街,消息传来,惹得府中一干倾慕他的女子芳心失落,定力差的伤心掉泪。
子夜宫的朱红宫门威严依旧,阮梦华跟在风华夫人后面闷着头走路,打在宫门口遇上邵之思夫妇,她就没再抬起来头,全凭沉玉眼疾手快拉着她的衣角示意她往哪儿走。
等众人进了仪楚宫,一一坐在宫人早已备好的宴席前,风华夫人笑着问两姐妹怎地不打个招呼,仁帝还没有到,大家干坐着委实有些怪异,阮梦华只得抬起头道:“阿姊,你可还好。”
“还不错。”阮如月仿佛很累的样子,她才三个月多月的身孕,并未显怀,但走路架式已不自觉象个身重行走不便的女子。
她与阮梦华一左一右坐在风华夫人身旁,风华夫人拉了她的手连声问她可曾有过孕吐,每日吃些什么补品,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等,直问得阮如月不知该如何回答。
邵之思又是一个多月未见阮梦华,只在几次私下与云澜见面时听到过她的消息,如今看她还是那么瘦弱,眉头不禁皱起来。
阮如月伸手替他揉开眉头,轻声道:“夫君,怎么了?”
邵之思极不愿同她人前这般亲密,拉下她的手,摇首坐好。
阮梦华觉得无趣,无意中与邵之思深沉的目光撞个正着,忙转过头不敢乱看,心中不住哀叹时间难熬。
若是云澜在就好了,要说他长得是真不错,可惜就是风流了一些,就跟她的皇帝爹一样,后宫佳丽养着,还要找一个女子养在宫外,若是母亲早早地入了宫,怕也不会宠上这许多年。想到这儿她不禁佩服起母亲,看她今日的装扮,何等的艳光四射,阿姊虽长得好,但此时因着身孕面无光华,而自己就更不用提了,简直就是来给那两人做陪衬的。
仁帝终于来到,风华夫人领着三人跪拜迎接,当即被心情格外好的仁帝拉起,至此再也没有松过手。今日这场算是家宴,仁帝与风华夫人之间历时两个月的分隔正式结束,只有他二人是真正的高兴,阮梦华心不在焉地左顾右盼,恨不得早早吃完散场,阮如月的眼光在自己的夫君与阿妹身上瞟来瞟去,生怕他们有半刻的目光交汇。邵之思仿佛心事重重,只是专注于自己面前的饭食,偶尔答几句仁帝的问话,也是意简言赅。
好容易用完这餐饭,仁帝却留众人宫中歇息,要明日才能回去,阮梦华自是回自己的紫星殿,她不愿面对阿姊难看的脸色,先一步回去,半路却被一宫人拦下,道是怀姑姑请她往玉漱苑,有事相商。
怀姑姑做人向来滴水不漏,此番他们一行进宫,按理该早早地过来请个安见个礼,没见人影不说,还神神秘秘地要她去什么玉漱苑,这是何道理?阮梦华懒懒地本不想去,但沉玉提点了句:“小姐以往挺看重她,万不可因这一次怠慢得罪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说得也是,得罪小人没什么好下场,那怀姑姑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她忍不住夸沉玉两句:“沉玉果然沉稳了许多,办事也周道,回头小姐我有赏。”
“别回头了,小姐现在就赏了奴婢吧,奴婢肚子难受,得马上找个地儿方便一下,小姐您说成吗?”沉玉苦着脸捂着肚子一副受不住的模样逗笑了她,挥挥手让她先回去,自己慢慢地带着几个宫人往玉漱苑走去。
此时天气已渐渐回暖,今日又是个好天,阮梦华也不乘车辇,顺着宫道慢慢往前走,看着才刚冒出绿意新芽的花木,心中欢喜起来,边走边问那个宫人:“怀姑姑人在玉漱阁吗?”
“回梦华小姐的话,姑姑本打算亲自过来,谁知道皇上和夫人刚刚叫了她去办差,故命奴才来请梦华小姐,说是给您备了份大礼,去了玉漱阁便可知晓。”
大礼?阮林华猜不透怀姑姑是什么意思,好端端地送什么礼。待她到了玉漱阁,看到无数精致无比的华美绣服,又听那宫人禀道全是为她而准备,不由吃了一惊。这一处原是先皇后在宫中设的锦绣如意坊,专门养着些绣工绝佳的女子,平日只为邵皇后做绣品。皇后娘娘没有别的爱好,只是生性|爱洁,专用精品,她穿用的衣物绝对不会穿第二回,这个绣坊可以说是专为皇后所设,大到凤袍小到绣帕,她所用之物全是从这裏出的。
自皇后离世,锦绣如意绣坊便形同虚设,仁帝没有发话,这间绣坊的女子也没有出宫,怀姑姑念旧,私下留着她们,宫里也没有人敢说什么。如今她看阮梦华受封在即,宫中要早早为她的册封大礼做好准备,除必备的冠顶,朝服外,还有各种衣料的四季宫装,只能多不能少,更不用说头饰、珠宝,这可是子夜国第一位且是唯一一位公主,仁帝极为重视,朝臣们再不愿意也拖不过皇上的意愿,不仅要办,且要办得隆重非凡。
阮梦华说不清楚心中是喜是忧,她因病久居在风华夫人府中,甚少出门,瞧见这么大阵仗才知册封一事已在进行中,怪不得母亲要说那位皇帝老子对她不错。只是,真的就这么便受封,要做公主了吗?
袍服柔软,用料精细,绣娘们个个手艺精湛,所绣之物不俗,任她平日并不注重妆扮,看了也欢喜,不禁赞叹怀姑姑是人精儿,做任何事都考虑得极周到。
出了玉漱阁,阮梦华独个往前走了一段路,竟没找到候在门外的那几个宫人。回头望了望她才发现自已仿佛走错了出口,这个阁子定是有前后两道门,那几个跟着她来的宫人似乎在另一个门口候着,她在阁子里头转了个圈,出来时非得不让人送,哪知竟会走错。
她只得折回去,后阁门已然关闭,她便顺着外墙往前绕,走没几步突然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那人仿佛便是邵之思。
他来这儿做什么,难道在等她?阮梦华不欲与之相见,连忙后退,生所他走过来,一直退到一处浓密的藤蔓后,想等他走了再出来,哪知这藤蔓后别有洞天,幽幽一处石头屏障,后头还有流水的声音。
子夜宫建成已有几百年,最早建宫时天下并未安定,战乱灾祸连年时,皇宫里多建有秘道方便宫人避祸,后来这些秘道不再用来避祸,而成了后宫倾扎与阴谋横生的所在,几朝皇帝将这些秘道逐一封闭,多年下来,少有人知秘道之事。
阮梦华并不知道这些,她只是瞧这儿不象是天然所在,似有人工雕琢的痕迹,关注着有无人走过来的同时,往石头上多看了几眼。只是这几眼却让她着了魔一样,看完又看,似乎记忆中曾到过这裏,见过这处石头似的,欲罢不能。
到石头后面看一看……她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可又觉得危险。正在犹豫不决的当儿,外面似有人声,她慌得往石头后再退了一步又一步,终于一脚踩空掉落下去。
随她一起落下的还有此些碎石草屑,离地面不很远,她连尖叫都没得及叫出来便已坠地,受的惊吓要比疼痛来得多,没有光线,洞口被草木堵得很严实,她像落入一个极静的所在,耳朵里嗡嗡发响,脑子里只有一句话:怎么办?
明知她现在呼救还会有人听到,不过那人却是邵之思,她不能叫他知道自己在这裏,或者她该等着他离去再说。身在黑暗的洞穴中,阮梦华却并不太害怕,她挽起自己右手的衣袖,摸到机括轻轻一按,黑暗中,连环焰派上用场,射出一道细细的火光,就跟走江湖的人带着的火折子一样,照亮了四周。
火光亮起时,她想起曾以连环焰吓退过云澜,但不知他如今又在何处,真希望他能神通广大到前来搭救。
这裏该已很久没有人来,空旷且布满灰尘,丈许的圆形空地,石壁上一道小小的石门,推开石门阮梦华看到一道长长的走道,她手臂上的光线照不多远,看不出走道有多长。
一切情形都好生熟悉!她蓦地想起自己常做的那个梦,在梦里她便走在一个阴冷潮湿的,长长的走道里,尽头是什么?她在梦里从来没有走到过,那么,如今梦境变成了真实,她是不是要走下去,走到尽头,看一看尽头到底有什么……
在她还没有下定决心之前,脚步已自动自觉地走过去,这裏并不完全象梦境,走道干燥且通风,只是有些太过狭小曲折,仿佛没有尽头。其间她曾想过要返回去,可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动力在鼓舞着她向前走。莫名的熟悉感让她无法停下,当尽头出现时候,她激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认真的想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尽头什么也没有,仅仅是另一道石门而已,她再次推开石门,看到的是一个小小石室,空荡荡地未见陈设,角落里有一道石槽,放置着一颗硕大的明珠,发出灰蒙蒙的一片光。迎门的一道墙壁上挂着一块黑布,另两道墙上各有一面石门,尚不知通向何处。
原来只是这样,她以为梦境中要看到如何可怕的情形,居然只是这样而已。一时间恐惧稍减,她细细打量起这间小室。
子夜宫不愧是皇宫,连个秘道也要用明珠来照,实在是奢侈。阮梦华一把将明珠抓在手中,心想这倒是个好物件。明珠上矇着经年尘垢,她顺手扯下墙上的黑布擦拭明珠,却发现石壁上露出一面晶镜,不知如何镶嵌在石壁中,镜身华贵无比,在淡淡的光线下隐隐有柔柔的光线在流动,这可奇了,难道这条秘道竟只是为了保存这一方晶镜?
阮梦华细细打量着镜面,突然发觉裏面的人像竟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处宫殿的一角,正对着一张金色大床,透过隐约绣满腾龙的幔帐,可辨出正有一男一女肆意享受着欢爱,她登时呆住,继而不知所措,先是脸上赤红,瞬间又血色全无,虽然不是很清楚,可……那、那明明是仁帝陛下与她的母亲,这张晶镜,竟不知如何映射着陛下寑宫的情形!
她有心把黑布拣起来把那面晶镜挡住,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来,羞怒,惊诧,恐惧,杂念纷沓而来,只觉数不清的黑暗记忆,争先恐后从脑海深处分离出来,那些被压在记忆最深最深处的东西不断飞到自己面前:一条湿冷的黑道,一个跌跌绊绊的女童,一个冷酷无情推揉着她向前走的女人……
仿佛是在看着另外一副情景,她看到了幼年时在宫里迷路的自己,在人逼迫下走过了一道黑暗的长廊,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绫罗绸缎,手和脸上有几道擦痕,血丝和泥土混在一起,流着泪却倔强得不肯哭出声,原来这裏她曾经来过!
记忆逐渐变得清晰,她慢慢想起当时还有一个人,便是那个人逼迫自己不停地往前走,是谁?会是谁?阮梦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缩在墙角惊恐地看着四周,会不会……会不会那人此刻也在此地?她还没有完全想起当日的情景,但那种对记忆中发生过的事产生的恐惧却印象深刻,好像听到有人在尖声哭笑,凄厉地笑声回旋在脑子里,捂住双耳也挡不住那道笑声!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似乎不停地在说话,说得很快,很乱。
“看到没有,这就是你的爹和你的娘,看看他们有多快活,白日宣淫呢,还生下了你这么个野种!”
“你不该活在这个世上,你母亲也不该活在世上!”
“看吧,好好的看看,我看着你母亲淫邪的模样就想立时杀了她才解恨!”
“死?太便宜你们了,我会让你们生不如死!”
“她自以为风华绝代,好,我便让她活着的时候被人厌弃,死后永世不得安宁!”
她是谁?阮梦华揪着一颗心想了又想,只知那人让她惧怕,让她心惊,在这间狭小的石室中,她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
“至于你……小梦华,我有更好的东西给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那是一根长长的金针,好像会动,是活的一样,在她眼前不住扭动。
有人用哄婴孩入睡的语气道:“乖乖地,听话,只要一下子就好了,不会很疼的。”
不要,不要,不要……她只能无助的摇头。
“喏,小金很好养,它每天只需要一点点的心头血,你已经六岁,心头血盈足够它吃好几年,受一点点罪而已……”
“……醒来后你就会忘记这一切,睡吧……”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她再也想不起来,一片金光覆住她所有视线,或许是久远的疼痛,又或者说不上来的难受,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捂住胸口,那颗明珠早已滚到墙角,她碰也不愿再碰一下,仿佛那里扎着一根会吸人血的金针,隐隐的心口作痛。
墙面上的晶镜里不知何时已没有了人,空荡荡的宫床只余凌乱的锦被,结束了吗?阮梦华隐约明白那是什么,她只想呕吐,恶心。怪不得十年来她一直做同一个梦,真相竟如此恐怖!
阮梦华终于知道她在六岁那年出了什么事,她这一身的病痛又是从何而来,大概那根会动的金针便是让她心口疼痛的根源。今日她的无意之行,竟遇上这样的事,天意吗?幼年时是谁抓了自己来?她还不曾全部想起,但一定是宫里的人,那人话语狂乱无比,似乎恨极了自己的母亲,除了宫中嫔妃,又会是谁?
看到那样难堪的情形,那么小的她,不知为何会忘记,不过忘记了才好。只是心中遗留下来的恐惧让她不断地重复走在黑暗中,总是在走到尽头前嘎然而止,一定是心中隐隐的惧怕才会让她在期盼回京的同时,却还要做类似的噩梦。
不知过去了多久,再没有一点声息,天地间仿佛只余下她一个人,她被遗忘在这个地方,再也出去不了吗?想到这裏,她颤抖着站起身,推开另一扇门,抓了明珠照路,且不管会通向哪里,她不想再在这裏呆下去了,哪怕这道门会通向阎罗殿。约摸走了一柱香的时间,突然头顶有光亮射下来,却不知到了何处,太阳光从头顶上的孔洞照进来,还能闻到一股花草泥土香味。再走几步挤过一道狭长的石缝出来,竟斜斜地穿进一片竹林,她终于再见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