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到周公馆,早已是日上三竿,周子兮果然还在楼上不曾下来。唐竞也没打算傻等,径直上得楼去。
闺房的门开着,远远便可看见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风吹起纱帘,好似船帆一般。不知为什么,仅仅一夜,这房间也变得像周子兮,白的极白,黑的极黑,又给人一种近乎于透明的印象。
同样是在意料之中,行李还没收拾好。周子兮才刚起来,正坐在窗边由娘姨帮忙梳头。她听见脚步声便知道是唐竞,府上没有别人穿皮鞋,也没有人能像他这样长驱直入。
“是什么学校?”她问,头也不回。
“一间长老会办的教会学堂,名字叫圣安穆。”唐竞回答,就站在门口看着她。
“我不想去,” 周子兮讨价还价,“可不可以换成弘道女中?”
何世航反覆告诉她的校名,她自然不会忘记。
“圣安穆更好。”唐竞一句话结束讨论。此类名门女眷念的中学究竟好不好,其实他也不太懂。当初之所以选了这一所,只是因为看着门禁森严,女舍监面孔铁板,活像牢头。
所幸那边厢周子兮也不再争辩,梳好了辫子,就起身去看女佣装衣裳。
唐竞见她双眼些微浮肿,显然是昨夜没有睡好,甚至哭过一场,再开口语气也是软了些:“入校都是着制服,只需带睡衣和替换内衣即可。其余什物也不必太多,宿舍只一张写字台与一个床位,东西多了也没有地方放。到时候缺了什么,再打电话回来。”
“你给我送?”周子兮反问,带着些讥诮。
唐竞看她一眼,答:“自会叫府上的人送过去。”
那边却还没完:“那你今天还来做什么?叫府上人送我去不就得了?”
“我是你的监护人,入学手续要我签字。”唐竞实话实说。
周子兮又问:“是不是你送我进去,也只能你接我出来?”
唐竞点头。
“呵,”她感叹,“听着好似疯人院一样。”
唐竞无意再跟她斗嘴,转身出门下楼,只抛下一句:“一刻钟,我在楼下等。”
周子兮追出去,趴在楼梯栏杆上又朝他喊:“可我还是想去弘道,可不可以?”
唐竞未曾回头,根本不理。
周子兮倒也不觉气馁,回房继续整理,脸上仍旧带着一丝儿笑意,是山人自有妙计。
又盘桓许久,终于等到小姐下楼,连同一只大皮箱一起。唐竞原本觉得她行装俭薄,此时才知道如她这般的千金,要再轻减也是没可能了。
皮箱装进车内,他叫周子兮坐在后座,驾车出发往圣安穆去。一路上,他只是开着车,并不与她讲话。出了公馆大门,往前开一点,再转过一个弯,便看见一家西点房,挂着英文招牌“麦德琳”。唐竞着意朝那里看了一眼,再转头回来恰好在后视镜中遇上周子兮的目光。她看着他,似是警觉,等着他发问,但他什么都没说。
最后反倒是她耐不住,问了一句:“到了没有?”
唐竞摇头,还是不出声。
此时汽车从周公馆开出来不过数百米,周子兮自知失言,只得愈加凑过去,一只手搭在驾驶座椅背上,下巴搁上去。这姿势叫唐竞觉得甚是怪异,好似枕在他肩上一样,偏又闻到那股熟悉的香气袭来,似有若无。
周子兮却仿佛浑然不觉,伸手摸了摸他西装的驳领,道:“此地也有这般手艺的裁缝?”
“我在这裏做这些不上台面的事,总要有个好理由,你说对不对?” 唐竞冷笑,话一出口又觉得意外,她昨夜所言,自己竟还耿耿于怀。
周子兮闻言却捧场地笑出来:“你这人,倒也不是那么无趣。”
唐竞心道,你还是当我是无趣的好。
周子兮见他不响,又寻话题,她已经知道他喜欢聊什么:“昨夜你说两个人沿着黄浦江打架,律师要翻遍天下法典,是真的吗?”
“你倒还都记得……”唐竞轻笑。这话不过随口一讲,他与鲍德温几乎只做涉外商事案子,打架这种事还真没管过。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商事案子的报酬更好。
“我博闻强记,听过什么都记得。”周子兮却是一点都不谦虚,还是趴在椅子背上看着他,巴巴等他说下去。
“比如,一个法国人在此地控告一个阿根廷人,这案子便是在被告居住地的会审公廨审理,相关国家领事参与裁判,律师可以援引《拿破仑法典》与《西班牙民法典》。”唐竞假设,试图糊弄过去。
不想听者却十分认真:“如果两部法典的条例有差,以那个为准?”
“两者都是大陆法系,可用《罗马法》解释。”唐竞只得继续,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说法,实践中还是看谁胳膊粗。
“那如果是英国人,美国人,或者中国人呢?”周子兮却还没完。
唐竞叹口气,索性说了个原原本本:“所有行政诉愿都交给领事公堂裁判。至于民刑案件,如果被告是华人或无约国人,就在会审公廨审理。若被告为有约国人,则在各国自己的领事法庭。在所有有约国中,英美又另设了职业法院。英国人的案子如果在领事法庭不能审结,可上诉到英皇在华高等法院,终审于枢密院。美国人的案子则是去美国驻华法院,若要再上诉便是旧金山第九巡回法院,终审于美国最高法院。”
这番话听下来,旁人大约已经烦了,周子兮却觉得稀奇:“此地的案子,上诉至旧金山?”
“是,这裏算是域外联邦法庭,依照的是美国联邦法,还有阿拉斯加及哥伦比亚特区法典。”唐竞解释。
“跟阿拉斯加、哥伦比亚又有什么关系?”周子兮还要问下去。
“是没有什么关系。”唐竞一句话结束,不想再深入。他发现自己好像又着了这丫头的道,隐隐有些卖弄的味道。实际上,从来没有一件案子真的上诉到大洋彼岸的最高法院。此处天高皇帝远,无论领事还是法官都乐得只手遮天。
“地是租的,却可以这样……”周子兮在后面感叹。
唐竞只是点点头,没再开口。许多人都会这样想,包括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恐怕不会有第二个类似的地方,别的时代也没有,更未推演至其他国家。身为律师,在这裏遇上的案子,换到别的地方可能一辈子都碰不上,适用法典与诡辩空间之广阔,也非别处可比。
忽然间,他又觉得这是在给自己找理由,用来回答她昨夜提的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在此地做这种不上台面的事情?
他意外,自己对她这一问竟是如此介意,但再转念却又觉得好笑。他需要找理由吗?钱,便是最好的理由。昔之发财者做官,今之发财者做律师,这句话上海滩人人都懂。
不多时,车子开到圣安穆女中,门房开了铸铁大门带他们进去。
校内的学童皆是女生,教师也大都是女人。唐竞又非寻常家长模样,走在其间总要被人多看几眼,感觉十分违和。周子兮大约猜到他所想,只是暗笑,默默跟在一旁,听从校监指示,写名字,答问题,领取书本校服,看着倒是一副恭顺的模样。
办完入学手续,安顿好宿舍,已经过了中午。唐竞不想误了周子兮午餐,告诉她舍监处有他的电话号码,便是要走了。
“不是要紧事就不要打。”他临走补充一句,半真半假,总以为她会回嘴,结果却什么都没听到。
周子兮只是冷冷笑着,站在楼前一棵玉兰树下,眼看着他坐进车内,渐渐驶远。直到黑色奥斯丁消失在那道铸铁大门后面,她脸上的那点笑方才淡下去,淡到再也寻不到。
这场景实在熟悉,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站在校门口,眼看着一辆汽车远去,只是驾车的那个人不一样。
若是天上有一双眼睛,便会看到此时车里的唐竞已经发现自己随手放在副驾驶位子上的那张报纸不见了踪影。
他轻骂了一声,并未多想,看到路边有报摊,又靠过去重买了一份《大陆报》与一份《申报》细读。
至少在那一刻,他只当这差事业已告一段落。十个月很快就会过去,他与周子兮不会有机会,也无有必要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