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2 / 2)

孤岛余生 陈之遥 2069 字 2个月前

“先不说发落,我只问你一句,颂尧在哪里?”张林海仍旧看着他。

这个问题,唐竞其实已经等了许久,但答案只能是四个字:“我不知道。”

此时,去门口望风的已经跑回来报信:“外面说是律师公会会长,连同一个外国人带着工部局的印度巡捕,还有纱厂同业会两位老板……”

朱斯年、鲍德温、容老板、聂老板都来了,虽然没什么用,但唐竞还是感觉到一丝安慰。

乔士京听见,便对张林海道:“您先走吧,这裏我来收拾。”

“好。”张林海点头,伸手去拿搁在旁边茶几上的礼帽。

帽子移开,下面是一把手枪。

那一瞬,唐竞并无恐惧,又像是旁观着完全不相干的人生。他看见张林海拿起抢,拉一下枪栓,而后将枪口对着他,扣下扳机。那一粒射出的子弹穿破他西装的前襟,深入他的身体。他倒下去,血涌出来,痛感却是在消失。

他看到张林海俯身下来看着他,嘴唇在动,应该是在对他说着什么。但他已经听不到,便只是淡淡笑了,一只手抓住眼前那只手腕,答了句:“您怎么对我,我心裏都明白……”

只因为这句话,张林海不禁想到从前,他确是喜欢过这个孩子的。那是个时候,唐竞与颂尧都才两三岁,他自己也正值壮年,整个青帮都知道他最能打,仗着力气大,伸出一双手让两个孩子站上来,颂尧不敢,唐竞却是无所畏惧的。那时他就想,这要是他的儿子多好。

而后,又或许有短暂的一秒,他想到了唐慧如。这究竟是怎样的巧合,叫这母子两个人都死在这裏,究其原因又都多少都与穆骁阳有关。

但这些念头仅仅一闪而逝,他扳去唐竞的手,站起来,径直离去。

汽笛响过短促的两声,舱壁剧震,永固号重新启动轮机,右舵十五度调整船首,驶过公平女神航道外的那片抛锚地。

船尾一间舱内,周子兮已经没有力气再喊了。其实就算喊也没有用,天气阴下来,甲板上疾风猎猎,一切人声都被海的声音湮灭。

早晨出门,她只是打算去学校,随身带了书包,裏面有一本德文翻译过来的《债法原理》。

明天记得去上学——她依稀想起自己昨夜答应过他。虽说是在那种餍足的状态下,但还是可以分辨出他说那句话时的语气,那种温和叫她放下心来,以为他跟她想的是一样的。但当早晨的阳光照进来,她忽然又不确定了。曾经有一次,他也是用同样的语气对她说:“这你就不用管了,走吧。”

她坐上了汽车,驶出小公馆。司机回头跟她说话之前,她已经知道这是谢力。

“你送我去他那里,我有话跟他讲。”没等谢力开口,她先说了。

谢力看她一眼,倒也不多话,点了头。

一路,她都在想,想怎么说服他放弃计划,尽管她并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也知道他不会告诉她,就跟上一次一样。她只是要告诉他,她已经拼命地要好起来。尽管缺了课,尽管晨昏颠倒,但书一本都没有少读,功课一点都没落下。尽管张颂婷那样问她,她什么都没说出去。戏那么真,所有人都要信了。只要再给她一点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只要他们在一起。

等她发现不对的时候,车子差不多已经到了码头,拐一个弯便进了五号仓栈。果然,她脑中只有两个字,果然。恐惧升起,她一时竟发不出声音,什么都没想便去开车门。车子猛然刹停,她滚到地上,谢力下来捉住了她。

永固号如一只庞然巨兽已在眼前,船头朝着东面,船身上Guy Mongeau一行字反过来写。

她几乎是被绑着上去的,经过悠长的迷宫般的小道,直接送进船舱。这舱房一半已在吃水线之下,只有圆圆一扇舷窗,隔着爬满藻类的玻璃便可看见黄浦江上的浊浪涌动。

“有机会走,就走吧。”谢力一直在劝。

而她也只是反覆地问:“那他怎么办?”

谢力当没听见,只是告诉她:“这船去马赛,到了那里,吴先生会派人来接你。”

“我问你他会怎么样?他凭什么全都揽在自己身上?!”她喊起来。

听到这裏,谢力倒是笑了,问她:“你是傻还是中了邪?”

她不懂,怔了怔看着他,谢力便趁着这时在外面反锁了舱门。 只不过一念功夫,她十分肯定看到他的眼神暗了暗,就如方才脸上的笑容,黯淡晦涩,不光是笑她,更像是把他自己一起笑进去了。

后来,她一直在喊,声音被轮机运行的噪音盖过去,根本没有人能听见。

直至正午,她看到舷窗外的水变得清澈了些许,才知道船已经驶远。有人来给她送饭,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南洋孩子,瘦瘦小小,面孔黝黑。她试图与他交谈,才发觉他中国话和英文都不会讲,只是放下食物,便又锁了门离开。

她毫无胃口,盘腿坐在铺上。舱内的一切都是铁制,与船身连在一起,每时每刻都随着海水的涌动起起伏伏。她便也跟着起起伏伏,这节奏似乎叫她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她忽然愤怒,哑着一副嗓子,又开始喊,两只手拍舱门,好像根本不会痛。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精疲力竭,身上出了一层汗,又开始打冷颤。

她不得不在铺位上躺下,整个人蜷缩起来,可这样做了又想将自己反折过去,甚至断了骨头全部拆散。她自然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这时候又记起张颂婷的话来——你要是不喜欢,戒了就好了。几年的老瘾头也不过难受个七八天,你这样的,三天就成了。

三天,也不算太久,但数着秒挨过去,就会变得像三百年一样漫长。

船上的医生来看过她,还有那个南洋孩子也来过,但混乱中,她只听到周子勋在跟她讲话,一时只是十几岁,一时又是死前的模样,哭诉起来却都差不多:“我想戒的,只是戒不掉,也想逃,但逃不掉,他们不会放过我,永远不会,除非我死掉……”他对着她呜咽,仿佛就坐在床边,一双手就要摸到她身上来。她从来没有像这样的恐惧,却根本没办法躲开。

等到缓过来,舷窗外已经黑了,海上浓雾迷茫,不见星月。很远很远,隔着一万层黑纱的地方,不知是灯塔还是浮标正幽幽闪着光。

有机会走,就走吧——她又想到谢力说的话,忽然觉得这话说得很对,这一次或许就是她最后的机会,再不走,便是永远也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