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居然不赏脸?”又有人表示惊异,总归是挑人上山,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料穆骁阳却答得心平气和:“两位老板一个有事,一个抱病,都是事出有因。今天这样已是盛会了,我才不要那么完满,完满算什么?月亮圆了,也就该缺了。”
众人捧场笑着,唐竞在旁边听见,却觉得这句话简直就是对自己那番感想的回应。他不禁暗想,穆骁阳跟张林海终究还是不一样,这样一个人的巅峰在哪里,尚未可知。
说曹操,曹操便到。堂会的戏台下,唐竞也见到了张林海。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青帮老头子那里拜年。此时的张林海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但依然健硕高大,撑着十二分的精神,体体面面坐在台前最好的位子上,那功架依旧无愧“张帅”的名号。
两人相对,唐竞总归远远致意,张林海总归当作没看见,这也是几年来的老规矩了。见过了礼,唐竞便走开与别人讲话,不想转眼就听到那边起了口角。他随着其他宾客走出去看,却见是张林海的随从与人吵架。
“瞎了你的狗眼,这裏也是你能坐的地方?”随从指着人家大骂。
被骂的人瞧着脸生,穿一身军装,军衔不高,却是气势逼人,也不与那随从废话,上手便是一记耳光。这下可就捅了蜂窝,张林海带来的几个门徒一时剑拔弩张,险些就要打起来。
所幸旁边屋子门打开,警备司令从裏面走出来,对那个军装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在这裏吵?!”
那军装即刻立正敬礼,身后张林海也已然站起来,像是有话要讲,但警备司令却仿佛根本没看见他,只是转身对着赶来圆场的穆骁阳。
穆先生满脸赔笑:“今日人多照顾不过来,有什么不周到的,都看在我的面子上,再耽搁可就赶不上看戏了。”
“是,看在穆先生的面子上,”警备司令点头,又指着那军装道,“这是我的参谋,军中来的粗人,不知道哪里可以坐。”
“这算什么话?”穆骁阳笑着反问,“都是我请来的客人,哪里都能坐。”
司令倒也不追究,只对那军装道:“要是再有活腻味的,叫他明日去警备司令部报到,不要在这裏搅了穆先生的好事。”
军装又立正敬礼,方才挨打的门徒却已被人带走。穆骁阳脸上还是笑着,拣了好位子请司令与那军装坐下。一旁张林海的面色已然变了又变,像是要发作。军中本是他人脉最深厚之处,如今却仿佛彻底换了门庭。总算穆骁阳也没怠慢了他,安抚了这边,又到那边去陪着说话,几句聊下来,场面似乎已经平静。
佣人送上茶水,穆先生抬头叫过唐竞:“你来招呼着张帅。”
唐竞点头走过去,在张林海身边坐下。戏台后面锣鼓响起来,好戏开场。他忽然明了,方才这一幕分明就是给他看的,是为了叫他定心。
三日庆典结束,宾客散尽,只余一地狼藉。
唐竞随着穆骁阳乘车返城,过去的三天里,他一直在考虑未来的去留,却是没想到穆先生又会主动提出来。
“那时候说的五年,你大概觉得我是装作忘记了吧?”穆骁阳看着他笑。
唐竞知道什么都逃不过此人的眼睛,也就不辩了。而且,这件事早晚也是要说破的。
“唐竞,”穆先生也不与他兜圈子,开口便说得十分坦率,“你这几年跟着我,帮了我许多,我对你是看重的,只是不知道你如何看我?”
“我对先生仰慕已久,跟着您之前就这么想过,如果说这有个人可以脱离帮派出身,走进此地最高阶的圈子,只能是先生您了。”唐竞实话实说。
“真的吗?”穆骁阳却笑了,好像对这番褒奖并不当真,只是继续说下去,“你也看到了,我眼下做的都已经是合法生意,银行、工厂、医院、学校,只是这摊子越铺越大,实在需要用人,所以也算是个不情之请,我希望你能留下。”
唐竞有些意外,他早就猜到穆骁阳想要留他,但却没想到这话会说得这样坦白。他不禁感叹,这又是穆骁阳与张林海截然不同的地方。若是从前在锦枫里,有人与张帅定下这么一个五年之约,等到期限届满,张林海不想放人,大约也就是一笔糊涂账了,张帅不提,谁也不敢去问。
“穆先生见笑了,”他静了片刻才道,“我这人胆子小,想的多,大约也是读书读出来的毛病。”
“我倒是觉得举棋不定是一种美德,尤其是为了自己家里人,”穆骁阳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有忌惮,才能成大事,打仗思前想后的,方是帅才。”
“先生……”唐竞又开口,其实并没有想好如何回答。
穆骁阳却已然打断他道:“你也不必忙着答覆我,回去好好考虑,尤其是跟唐太太商量着。我这裏先给你句话,只要是在上海,不管你还是不是为我做事,我一定保你们无虞。将来哪一天你想走,也随时可以离开。我们认得也有些年了,你应该知道我这个人讲话说到做到。”
唐竞听着,倒是有些感动,郑重点头。
的确,穆骁阳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从新兴号惨案匿名捐出来的十万元,到后来送走周子兮,他都不曾忘记。永固号起航的那一日,自己尚且生死未卜,要真是在手术台上送了命,穆先生大约也只好认赔了这笔生意。
当时的情境看起来就好似一场赌局,穆骁阳也常说自己好赌,但这种好赌却与帮中其他的赌徒不同,更像是生意人的那种赌性,赌得大了便成了对冲,眼界与气魄都不是旁人能及。
想到此处,唐竞不禁觉得,如果他只是独身一人,多半是会留下的,只是现在还有个周子兮。他顾忌的不光是穆骁阳的帮派生意以及暂时蛰伏的锦枫里,还有这座城可能面对的风雨飘摇。因为她,他才有这各种的小心。
于是,他又去麦根路拜会了朱斯年,还是老规矩,Hypothetically speaking,请教朱律师的意见。
朱律师听了他的问话,当然猜得到是谁,这门客三千的当代春申君,除了穆骁阳,别人哪里担得起?只是这一回,朱律师难得不矫情,答得直截了当,也不避嫌。
“我只能说从我这边看到的,”朱斯年这样道,“现如今穆骁阳的确就是个生意人,做着实业买卖,开着银行,各处慈善也都不落下。他跟帮派里其他那些头目不一样,老头子年纪大了,其余那些说穿了都是搞不清路数的粗人,也就是这位穆先生还算是个人物,是真心有意往上走的。只要他想往上走,就得把过去的出身洗干净。你要是忌惮这一点,大可以放心。”
唐竞点头,朱律师的分析其实与他相近,而且听着话里的意思,显然也是希望他能留下。这忽然生出的念头叫他不禁看着朱斯年,可又觉得自己许是想得有些多了,人家所给的不过就是同门师兄的一点指教罢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