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2 / 2)

孤岛余生 陈之遥 3828 字 3个月前

庭上一名穿黑袍的法官与两名陪审推事,周子兮走向辩护人席位的时候,已在其中看到一张熟面孔,竟是卢推事。

卢推事也还认得她,微微朝她点了点头。周子兮回以致意,不禁想起自己的过往,似又听到那一句——下回就不是新手了,不用再装受欺负的样子,你不需要。

今天,就是“下一回”了。

她坐下,收拾心情,将所有程序与细节在脑中过了一遍。的确,正如唐竞所说,这案子明面上的事情都是她坐的,这个主辩,只有她最适合。

羁押室的门打开,被告被法警带了出来,

法官宣布庭审开始,书记官朗读案由,法官核实被告身份,检察官陈述起诉要旨,再到被告方答辩状,每一个环节进行下来,旁听席上都有嗡嗡声起,直到沸沸扬扬,总要一阵法槌才勉强压制下去。与其说是听审,更像是菜市口看当街斩首的热闹。

而后进入法庭辩论,检察官一一举证,伪造文书,贩卖儿童,走私,通敌,十余箱书证,以及各路人证轮番上场。周子兮一一招架,与预想的一样,控方有直接书证,而她手上的大都只是间接证人。

说到营救抗日人士,有些死了,有些下落不明,真正的当事人能出来作证的只有一个陈佐鸣。

旁听席上开始有人认真议论,而检察官反驳道:“纵然属实,充其量也不过就是襄助友人,完全是私宜关系,难已认定是有功于抗战或有利于人民之行为。”

直至讲到协助转移盟军设在真如的电台,周子兮说:“自电台迁出真如,此后半年中一直就在毕勋路十七号的阁楼里,也就是被告的家中,直到……”她停了停,才继续说下去,“直到被告的汽车被炸,时年七岁的幼子死在那场爆炸中,疑为电台暴露,方才再次转移。”

与方才的喧闹不同,旁听席上反倒一阵肃静。被告席上的吴予培亦只是微微低头,避开旁人的目光。

检察官似乎也觉得异样,隔了片刻才开口驳斥,所说的亦不出乎于他们的意料之外:“关于被告曾协助抗战,根本无从证明其为绝对确凿,辩方所说均是推测想象,空言主张,不可采信。”

旁听席哗然,嘘声四起。

周子兮站起来道:“被告协助抗战,是有绝对确凿的证据的。”

“什么证据?”检察官与法官几乎同时发问。

“被告在战前已接受南京方面的秘密任命,”周子兮说得一字一句,“担任高三法院刑事庭法官,战时继续留任上海,甚至包括在必要时接受敌方指派的职位。”

“这只是被告在自白书中的一面之词——”检察官打断。

周子兮没有回应,只是在一片喧沸声中向法庭里的所有人展示那一纸任命,一时间记者们手中的照相机快门声四起。

“这不是肃奸委员会呈交至检查厅的证据!”检察官又道。

周子兮仍旧没有理会,兀自道:“正如被告在自白书中所说,他在被捕之初就提交了此份任命,但此后就不知所踪。若庭上认为与此案有关,我方亦可交代寻回的经过,以及被告因为拒绝修改自白书而遭刑讯一事……”

适时地,法官又敲起法槌,打断了她的话,招手示意她上前。

周子兮走过去,呈上那份证据,很清楚此刻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又有多少照相机镜头对着她。

的确,今日的庭审并非唯一的途径。有了何世航交回的这一纸任命在手,有了穆先生幕后的打点,吴予培是可以的获释的。只是在获释之前,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一切的实情,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在战争中做了什么,又付出了多少。

随即,法官便宣布辩论终结,择日宣判。然而,旁听席上群情义愤,“择日宣判”又变成了“当日合议之后宣判”。

最终宣判已是当日傍晚了,当法官说出所有那一长串罪名不成立,被告当庭获释之时,法庭上掌声骤起。

但法官对吴予培也只是淡淡的一句:“吴先生,误会了。”

再回到提篮桥,典狱长核对所有文件,签字放人,同样也是一句:“吴先生这事,是误会了。”

唐竞一路陪着,只想冷笑,什么都没说便带着吴予培出去。

眼前已是提篮桥监狱的铁门,吴予培忽然在他身后说一句:“谢谢你。”

“你我这样的交情,你跟我说谢谢?”唐竞没有回头,倒好像是恼了。

“那要我说什么?”吴予培也不跟他客气,直接问道。

“说什么就不必了,”唐竞笑答,“你尽管去救世济民,我只管救你。”

吴予培怔住,还想再说什么,已经踏出了铁门。

沈应秋就侯在外面,一眼看见他,没有哭,也没废话,只是走过来看他的手,是医生的那种检查,摸着骨骼,看指尖的反应。

但吴予培没给她这个继续扮医生的机会,反过来握了她的手,将她拉进怀中。沈应秋似是怔了怔,方才抱着他痛哭起来,这一腔眼泪已经忍了太久。

也是那一天,周子兮走出法庭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后面叫她。

“周小姐,周律师,唐太太!”

她回头,只看见退出旁听席的人流中都是陌生面孔,直到那人走到近前才觉得眼熟,竟是心书馆的曹博士。

时隔多年,曹博士依旧穿着花俏的西装,也许还是战前的那一件,看起来越加古旧,袖口越加磨出了线,胸前口袋里的丝手帕都已经脆黄了。但人还是从前那个人,风度还是从前的风度,他告诉周子兮,心书馆还是开在老地方,性史也还在征集中。

“真的,再考虑一下吧。”他又试图蛊惑。

“考虑什么?”周子兮已经不记得。

“我的诚挚请求啊,”曹博士提醒,“打仗算什么?过眼云烟的事情,我写的东西才是永恒的主题。”

周子兮苦笑,匆匆告辞,赶着去接吴予培。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要过许多年才有人说了一句差不多的话,传遍了整个世界——Faites l''amour, pas la guerre. Make love, not war.

一行人回到毕勋路,天已然下起雪来,娘姨已经做好了晚饭,饭厅里一盏灯照下来,暖色的灯光罩着下面一张圆桌,六把椅子,六副碗筷。

“孩子呢?”吴予培问。

娘姨笑答:“出去看下雪了。”

“一起出去的?”周子兮觉得稀奇。

自从第一天见到唐延之后,吴沁就再也没跟他说过话。大约还是因为那次错认,叫她非常不好意思,再见到连头都不肯抬起来。哪怕唐延主动招呼,她也不理。几个大人劝了几次无用,才知道不光是不好意思,其中还有些怨意,他为什么穿哥哥的衣裳,叫她认错了他。

直到这一天,娘姨才刚要出去喊他们,外面院子门一响,便看见唐延背了吴沁回来。

“这是怎么了?”周子兮连忙赶出去,以为吴沁受了伤。

吴沁看到父亲,也已经喊起来。唐延却还是不紧不慢地,直把人背到客堂里才放下。

“她呀,看到外面一个讨饭的孩子赤着脚,就把自己的鞋子脱下来送给人家了。”唐延说得一脸嫌弃,但谁都看得出来其实不是。

所有人都笑起来,看着光着脚的吴沁扑进父亲怀中。

那天的晚餐,大家都喝了酒。包括两个小孩子都在杯子底上倒了一圈,学大人的样子,碰杯,饮尽。

这一餐饭吃得其乐融融,吴沁也跟唐延冰释前嫌,到东到西都跟着他,一路叫他“哥哥”,就像从前总是跟着吴渊一样。

夜里睡下去,是唐延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周子兮深夜去看他,他还躺在那里,睁眼看着天花板。

“这是这么了?”她笑,觉得准是那点葡萄酒闹的。

唐延却答:“我在想吴沁。”

“小沁怎么了?”周子兮问。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唐延却很严肃。

“怎么没见过?我们邻居里也有中国女孩子。”周子兮不懂他的意思,只觉他严肃得好笑。

“不一样。”唐延一句话否定。

“哪里不一样?”周子兮忍住那一点笑意,“是好还是不好?”

唐延想了想,想了很久,几次要开口又作罢,终于还是一句:“我讲不出。”

周子兮也是意外了,这个儿子养到七岁多,第一次碰到他描述不来的东西。

“我们还会回去吗?”黑暗中,唐延看着她忽然问。

周子兮没有回答。他们在美国的东西并没有都带走,房子车子也没有处理掉,一切都表明他们还是要回去的。但她心裏也知道,最要紧的东西都随身带来了,至于车房,真的要卖,托人办理也是很便当的。

一切都还没决定,唐延已经在不舍得了,而她其实也一样。

也是在这时候,楼下电铃响起来,唐竞出去开门。

门外竟是乔士京,见面仍是一贯的笑脸,也不说什么,只递过一只信封来。

“这是什么?”唐竞问。

“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乔士京回答,说完便转身走了。

唐竞疑惑,慢慢绕开信封上的线圈。昏黄的路灯光下,他看到裏面那件有年头的旧物——他在锦枫里香堂上递的拜帖。

那一刻,他又想起那句旧话来——无论你是什么人,只消给穆先生看上一眼,就知道你求的是什么,又值不值这个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