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惩治帮派的风头正紧,但相比别人,穆骁阳终归有些不一样。那一阵,报纸上登出市府选举议员的消息,还是他人望最高。另外几个上面属意的候选人,显然差着他许多票。
唐竞知道,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各色的想法,官家更是如此。两相对照来看,显然穆先生身后还是不乏推手的。此时要从提篮桥监狱里救出一个人,对他来说也许还不是什么难事。
时隔多年,再回到穆公馆,眼前这座房子依旧是从前的老样子。唐竞的名片递进去,还是管家太太出来迎接,那笑脸与寒暄叫人不觉得是故地重游,倒是颇有时光倒转的错觉,就好像这八年从来没未流逝,一切都没有改变。
唐竞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他珍视的许多东西都是在这八年裡得到的,他并不想回到过去。
只是这一次管家太太没有带他去客厅或者暖房,而是一路进了最裏面的小书斋。那个书斋就在主人家的卧室隔壁,唐竞落座便已看见卧室门口摆着一排氧气瓶。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早,不过十二月份,天色看着已经是要下雪的样子。可想而知,穆先生气管上的老毛病大约又犯了。
少顷,听见几声咳嗽,穆骁阳从卧室出来,身边果然跟着个护士,伺候着他坐下,替他披了一件貂皮衣裳,膝上盖了羊毛毯子。
唐竞站起来见礼,穆骁阳却只是说了一句:“来了啊?”脸上还是一贯温和的笑容,就好像两人才隔了几天没见似的。
佣人送了茶水上来,两人叙旧,话说得十分轻浅。唐竞并没提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国的,穆先生也不问他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来拜见,只是絮絮说着这几年各种各样的琐事。
比如打趣驻扎香港的英军太不中用,才守了那么些日子就溃退了,害他在那里置的物业损失不小,汇过去投资的美元连本金都难保。
而后,又从钞票讲到家里人。虽说打仗,但穆公馆还是添了人口。这两年几次打算举家迁居出去,算了算人头,光护照就要办二十几本。而且,人出去还是容易的,钱就没那么便当了。这一大家子一向糜费惯了,在上海本乡本土一个月就是雷打不动几万块的开销,真的出去了,更不知道需要多少钱。
讲到最后,才是眼下的事情。
报纸上通篇累牍的市府议员竞选,其实也是官家推他出来参加的,但上面的意思他哪会看不懂?惩治帮派的风声已经吹出来,大约等不了多久就是该责令他交出帮中门徒的名册了。在这场选举中,哪怕他的人望再高,这位子也不敢久坐。
“有人跟我说,他们是利用你呀,”穆先生笑道,带着些许自嘲,“其实,我老早就都知道了,但这世上又有谁能不给别人利用呢?一场仗打完了,又有另一场,自然还用得上我的地方,无非就是上面不方便去做的那些龌龊事情。只是我一个人倒也罢了,这一大家子总得有个去处……”
唐竞听着,自然明白这番诉苦的意图。穆先生已经猜到他有事相求,也不问他要求什么,已是推辞了。但这其中又有些别的意思,穆先生是想知道,他有什么可以拿来交换的。
所幸,唐竞的确有。
他与周子兮所求不多,只要归还证物,公开审判。为了这些,他们可以做到哪一步,也早已经商量过了。不惜一切代价,是两个人共同的决定。
“我也许能替先生分忧。”唐竞终于开口。
这句话才刚说出去,便看见穆骁阳的眼中浮起一层光来。在此之前,恐怕没有人敢夸口自己能够看透穆先生的喜怒哀乐,但仅这一刻,唐竞却是看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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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何宅。
夜里吃过饭,宅子里照例要开着几桌麻将,每日都是过万的输赢,但如今的何世航大笔进项不绝,这些开销根本不在话下。
只是今日奇怪,原本约好了的几个朋友一个都不见,电话也没有打过来。
有等了一阵,宅门外总算电铃揿响,佣人开了门,便看见四个黑衣男子担着一只矇着红布的箱子。
头前站着的那个笑着道了一声:“穆先生送的礼,贺何司长升官发财。”
何世航听到消息出来,只觉好笑。议员选举投票的日子就在眼前了,这当口送礼,目的显而易见。他没想到穆骁阳也会看不懂山色,竟然如此上心地想要筹谋这个位子,但既然礼都已经送来了,也不妨收下。
四个人于是搁下担子离开,何世航上去揭开盖布,才发现下面赫然是一口棺材。
大怒,却也是大骇。
更叫他害怕的是一圈电话打出去,竟没有人可以给他一个解释,直到最后打到郑瑜那里,才听到她说了一句:“之前你托我的那件事就此算了吧。”
为什么?何世航还想问,电话已然挂断。
忐忑到次日天亮出门,才听说郑瑜已辞去了法院职位,明面上是去南京襄助夫君,但也有知道内情的人在讲,其实是她手中的公款账册以及银行往来出了问题,被人检举一款两开,重复支出,险些遭了弹劾。
再过几日,他一直留心着的那件案子亦传出新消息来,开庭日期已然确定,从主审法官到陪审推事全都不是他原本与郑瑜商量好的人,并且分明写着庭审公开,市民、西侨以及中外记者均可到场观审。
而后便是议员选举,穆骁阳果然高票当选,到台上致了谢,再念一封辞呈,托病婉拒了这个议员席位。显然是早有准备,既圆了自己的面子,也没叫官家难看。
至此,何世航总算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却还是不懂为什么穆骁阳会把手中不多的筹码浪费在吴予培这么一个人身上。哪怕等到他实在害怕,带着那一件被他截留的物证求到穆先生那里之后,都没想明白。
案子开庭之前,唐竞又去向穆先生致谢,当然也是为了实现彼此的承诺,一样东西换另一样东西。
但这一回却不是在穆公馆,而是在锦枫里的赌场内。
穆骁阳一改过去不带半点帮派气的作风,已然坐镇在此,见了面就知道他有疑问,笑着解释道:“帮派是没有金盆洗手一说的,这个道理我也是才刚想明白。”
唐竞听着,不禁想起那一口送到何宅门前的棺材,这恐怕才是穆骁阳做过的最江湖气的事情。如今,那二十余本护照大约都已物尽其用,穆先生只是一个人,便是怎么样都可以了。
与此同时,他亦想到自己曾经在锦枫里香堂上递过的那张拜帖,不知道会不会也被翻出来,加进那一份青帮门徒的名录中。当然,加了也不要紧。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应该都已经离开了。
事情办完,穆骁阳送他出写字间,从那里出去便是赌场二楼的回廊。居高临下,只见底层一厅的人头攒动。唐竞看着,不禁又想起从前。那时,他才刚留学回来,也是站在此地,在众多赌徒中物色,最后相中了鲍德温。
如今的赌场还是一样喧闹,人却已经不是从前那些人了。
而后他看到了朱斯年,还是那一身禅意的长袍,正在一张赌桌边买大小,浑然忘我地半蹲半坐,面前的筹码所剩无几。
穆骁阳人精一个,已经注意到他的目光,问边上一名门徒:“朱律师是输是赢?”
那门徒立刻下去问了,转眼就来回话。唐竞听到,便知朱府准是又少了一样古董或者一幅名画。
“把账平了吧,”穆先生关照,“再多算两千块筹码,结了现金给他。”
唐竞没有推辞,跟他方才的赠予比起来,这些实在不算什么。
“这裏也快歇业了。”穆先生又道,言下之意不知是在说以后不会再赢朱斯年的钱,还是说以后他也管不了了。
无论是哪一种,唐竞只是点了点头。有些事,的确是没办法。
就好像多年之前,那个二十来岁风华正茂的朱斯年,站在淳园某一道格栅窗后面,看着外面天井里七八岁的男孩子,对唐惠如说:“你叫我带你们到哪里去?我又有什么办法?”
穆骁阳一路送他出去,一直到赌场门口。虽然穆先生一向客气,但唐竞还是可以感觉到细微态度的变化。穆先生一定当他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当然,就算他真有本事,大约别人也会觉得是跟司徒先生有关的本事。
可眼下是什么年月?没有一钱金子能逃出上面的那一双手去。他许给穆骁阳的是他战前留在瑞士银行里的那笔钱,及不上穆先生庞大的身家,但也足够穆氏上下过优渥的生活,自此终老。
这笔钱他保留了十几年,他知道这是在自断退路,他跟周子兮商量的时候,她也知道。但与眼前的事情比起来,跟提篮桥监狱里的吴予培比起来,退路又算什么呢?
周子兮正在车里等他,隔窗便可见那张熟悉面孔,还是初见时细瓷般的精巧。他朝她走过去,她看见他便笑起来,比初见时更叫他心动。退路又算什么呢?他们已拥有彼此。
司机下来开车门,唐竞才要上车,听到坊门外起了争执声,朝那边看只见是值守的门徒正轰走一个乞丐。
乞丐是个女人,穿一件皮大衣,很脏,破得不像样,只有后身还勉强看得出一点原本的颜色,竟是紫貂。那举手投足也是极高傲的,两个门徒把她拦在外面,她抬手便要甩耳光过去,口中道:“新来的不认得我是谁吗?”
一个门徒躲闪,没叫她打着,反身一脚踢上去,把女人踢翻在地上。女人暴怒,歇斯底里地叫着爬起来,另一个门徒又上去补了一脚,还要再打,总算有个年纪大的值守过来圆场,作势虎了一下脸,学着日本兵的样子吼了一句话,那女人立时打了个寒噤,垂下眼睛,连滚带爬地走了。
唐竞和周子兮都已经认出来,这个女乞丐就是张颂婷。
司机见他们在看,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解释:“这女人老早跟了日本人,肃奸那阵被折腾得挺惨,好像是脑子出了毛病吧。只要开车经过此地,就看见她在这裏荡。不明白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又是叫又是打。明白的时候就讨饭吃,最好有人赏她几块烟泡,拿到手就一口气嚼了咽了,大概也是不想活了,可谁会好好赏烟泡给她,至多就是烧过烟渣,或者揉个垃圾土块作弄她,吃到今天也没吃死……”
说话间,汽车已经开出锦枫里,一路远去。后视镜中还能看到张颂婷的背影,倒是走得袅袅婷婷,与那一身褴褛搭配起来看,甚是怪异。这大约又是她不明白的时候,以为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锦枫里最风光的年月。
唐竞见周子兮看得出神,打断她的思绪,道:“这案子,你来主辩吧。”
“我?”她意外。
他点头回答:“明面上的事情都是你做的,所有的人证物证你最熟悉,当然是你主辩。”
周子兮许久没有反应。
唐竞倒是笑了,看着她说:“你可别告诉我手艺都已经生疏,学的什么都忘了啊。”
她亦看着他,似乎这过去的十多年都在这一眼里了,半晌才说了一句:“忘不了。”
几日之后,案子开庭。
此时,曾经设在租界内的高二高三分院已然合并,成为上海高等法院。肃奸的案子算是特种刑事案件,跳过地方法院,直接解送高等法院审理。
唐竞在羁押室里见到吴予培,起初还有些担心他的状态,原本在此地任法官,如今却要站在被告席上。
“走吧。”吴予培却还是淡然的态度,只是笑了笑,就起身打算跟着法警出去。
唐竞赶紧拦了他道:“就你这个样子,不怕老婆不认你吗?”
吴予培想到沈应秋,一时无措。
“刮了胡子再出去吧。”唐竞道,拿出剃须用具以及干净衣物,又打点了法警,拜托人家端来一盆清水。
吴予培的右手还是不方便,唐竞便替他把丛生的胡须刮干净,又帮他换掉囚衣,完了事一端详,倒是笑了。眼前还是原本熟悉的面孔,谦谦君子的眉目,只是其间添上的岁月风霜之色,再也抹不去了。不过,也不冤枉。毕竟,他们都早已是过了不惑之年的人了。
待他们走出羁押室,周子兮已侯在辩护人席位上。
肃奸的法庭一向热闹,更何况受审的还是曾经的“国民大律师”,庭审的消息早就被登载在几大报纸上,包括辩方律师的名字也都在其中。一百多张旁听证一抢而空,此时的旁听席坐得满满当当,市民、西侨、记者,各种面孔,各种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