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时为止,吴予培已在提篮桥监狱内关了将近五个月。同时在押的战犯与汉奸实在太多,时间拖得久,倒也不算太奇怪。
但等唐竞到处都跑过一遍,大约上面知道已经有人在替他活动,起诉书立刻就下来唐竞看着其中罗织的罪名,诸如伪造文书,走私,贩卖儿童,与奥匈纳粹政府派驻上海的总领事过从甚密,等等等等,多到有些好笑的地步,这刀笔之下的吴予培简直就是个罄竹难书的大恶人。
看着这份起诉书,他愈加觉得这案子背后有人作祟,原本只是一日拖着一日,如今却是速裁速决的意思。
那日回到毕勋路,周子兮还在十七号陪着沈应秋。唐竟过去找她,赶着商量答辩状怎么写。起初还想避着些沈应秋,但沈医生眼疾手快,已经拿了诉状过去草草浏览了一遍,看完了却是无语,良久才道:“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他要是死在日本人手上,心裏倒还好受一点。”
周子兮自然知道她心寒,却也只能安慰句:“你不要这么想,事情做过或者没做过,都有人证物证,不怕说不清楚。”
“就靠你们了。”沈应秋点头,也像是努力说服自己。
等回到自家院子里,周子兮才对唐竞道:“你说吴先生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肃奸不是小事情,看这起诉书可不止是疏忽错漏那么简单。”唐竞亦有同感,但一时间也不能确定,只说了一句:“且先不管背后是谁,一条一条来吧。”诉讼文书已随案移交,两人于是去法院调取,所有材料拿出来一看,果然蔚为大观。各种证人证言以及战时八年的书信与照片,竟有十余箱之多。粗看之下,起诉书中的每一条罪状都有佐证,且言之凿凿显然用的就是最简单的策略,欺你势单力薄,用无数书证便可淹没。他们只有两个人,档案室每日还有时间限制,一边查阅边抄录整理,照片之类的一概翻拍,全部完成总也要好几天。
唐竞本打算两人一起,周子兮已经埋头进去,只对他道:“这些明面上的就交给我,你还是去查背后那个人。”唐竞犹豫,但也知道这事耽误不得,只好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
离开法院,他第一个去找的便是崔立新,是因为记着朱斯年说过的那番话—法国成立维希政府之后,还留在巡捕房或者后来的第三警察局做事的高级警员,战后大多也一样被作为汉奷拘捕,关进提篮桥监狱,但其中又不乏成功翻案无罪开释的。
四处打听了一圈,崔律师果然便是其中之。大约是才刚从裏面出来,潦倒得没有事情做,唐竞一个电话过去,对面人便尽释前嫌,很热络地应下与他一同吃饭叙旧日两人在一家西餐馆子见面,唐竞看见崔立新竟有些不认得了,原本胖大的一个又瘦了下去,整个人看着有些颓,但脾气倒是一点不曾变过,脸上总是带笑,什么都能聊,无论说起谁,他都知道。
说起当年来,崔律师还是有些遗憾,穆先生转道香港去了重庆,他没有跟着一起走,虽说后来在巡捕房还是做着一样的事情,但毕竟是打仗,日子远没有以前好过。不曾想等到仗打完,还要受这肃奸的罪捕房的总警监是饮弹自尽的,副警监亦在高等法院受审,罪名是通敌。当时倒是引起不小的轰动,不仅治外法权已经收回,甚至连法国人也可在中国人的公堂上受审。但结果并不尽如人意,中法双方的官家老早达成协议。在法庭上,那位副警监翘着二郎腿,看戏一样看着一一出庭的证人,仿佛这案子根本与己无关。而最后的判决也果然如此,全部二十余名法籍警员要么无罪释放,要么刑期减免至不痛不痒,总之无论从前做过什么,如今都不了了之了。
唐竞不禁想到吴予培,两相比较,实在是讽刺,但嘴上当然不能说什么,只是附和着问崔立新,他又是怎么出来的。
“这些案子都在法院与锄奸委员会手中,只要他们一句话,就能让人脱罪或者死路一条,”崔立新说得头头是道,“所以无非就是钞票咯,还有……”
“还有什么?”唐竞问下去。
“多少总还得供出点什么来,你说对不对?”崔立新笑。
“那崔律师供了什么?”唐竞也笑。
“这个……就不提了吧,”崔立新嗫嚅,避而不谈,“我也是大难临头,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
唐竞忽然就明白了,吴予培很可能也是他供出来的一部分,曾经那些从总巡捕房保释出去的人,吴予培做得那么好,从未见诸报端暴露身份,知道内情的就只是崔立新。那个时候,崔律师是为了钱,也是为了给将来留一条路。果然,现在是时候唐竞耐下怒气,继续与聊下去:“好在你人面熟,要是换了别人,怕是有钱都不知道往哪里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