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眼神相逢于追光(2 / 2)

我愣住了一秒,很快回复:“不去。”

马克还想说些什么,我赶忙戴上口罩、围巾和帽子,裹上一件纯白色的大棉袄,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马克追问。

“找我爸,回国这么久,我都还没有去看过他。”我走出去,用力将门关紧。

我开着车,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车窗里的植物不停向后倒退。有风吹进我的领口,带来几分凉意。我被风吹得有些疲倦。

父亲本就是上海人,如今葬在上海,却鲜少有亲戚去吊唁他。说到底,还是因为母亲。如果当年父亲没有那么年轻气盛,就不会得罪领导,被分配到苏北那个小城市去做基层民警,也不会认识母亲,自此在苏北就定居了下来。

由于母亲早逝,身为警察的父亲的身体力行,令我自小就认为警察是正义的化身。他们嫉恶如仇,勇敢磊落,高大又坚定,给我足够的安全感。

父亲常半夜出警,为了不耽误时间,常常和衣而睡。这样好的一个人,最后也死在了他的“好”上,使我成为烈士子女。

手机的铃声响起,我觉得倦了,没有看来电人的姓名,直接接听。

“宝贝!人家和你说,那个赵秉锐啊……”马克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

不愿意再听任何有关于那个人渣的消息,我索性关机,把手机扔到了后座上。

谁都想做个有出息的人,但是大部分人遇到困难和阻碍还是会选择苟且偷生。我不管有多少人期盼着我的父亲能够做一个英雄,轰轰烈烈去死,但是我只希望他可以活着,踏踏实实地活着。

可是他是警察啊,他是烈士。他在清风的每一声呢喃里,提醒我要在黑暗里勇敢,追寻内心的闪光之处,不放弃责任、良知与滚烫。

好久不见,老周。

我从车后座抱着一束菊花走向父亲的墓碑,远远地就看到了站在父亲墓碑前的沈泊舟。

夜色已深,月光皎洁。沈泊舟许是来得匆忙,还没有来得及换衣服,仍然穿着那身黑色天鹅绒西装。一身全黑,被黑夜包裹的沈泊舟令我有一刹那的恍惚。

我向沈泊舟走去,这才发现他的衣服有些褶皱。

“你女朋友不帮你把衣服熨平整?”我将那束菊花摆放在父亲的墓碑前,蹲下又站起。

“她工作太忙了。”沈泊舟回答,随手帮我调整了菊花的摆放位置,使其更为整齐。他总是这样,见不得一丝凌乱。和沈泊舟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连我保姆车里的纸巾都必须各自归位,不能随手放置,以至于当时还是我的助理的马克,哭丧着脸抱怨过沈泊舟无数次。

我从高处往下看沈泊舟。他比之前更显消瘦。我素来知晓沈泊舟的行程。见面的前一天,他几乎整日站在海边补拍镜头。一月的大连,身着单薄白色衬衫的沈泊舟,似是凭借笑容就能抵御寒风。紧接着他赶早班机回到了苏北。

“大反派的女朋友,也是演员吗?”我把口罩摘下。

沈泊舟拥有着与“心狠手辣”的荧幕形象大相径庭的外表。我的学姐唐敏曾形容沈泊舟的外貌为“仁义礼智信”的结合体。他的眼中别有一方天地,将暴雨潮湿、泥泞磕绊以及刹那烟花都隐匿其中,外在则是不动声色的冰山。

“不是,她是圈外人。”沈泊舟站起身,与我对视。

“你们怎么认识的?”我问。

“我爸妈介绍的,也是苏北医院的医生。”沈泊舟面无表情地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二十九岁。”

“医生?和我真是截然相反的类型。”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重新开机。

我拨通孔令宇的电话,他很快接听。

“孔令宇,沈泊舟现在有女朋友吗?”我径直问。

我的话音刚落,沈泊舟的面部表情便异常精彩。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抓了一下头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和他?很久没见了。嗯,好的,谢谢。”我言简意赅地挂断了电话。

孔令宇是沈泊舟大学时期的同宿舍室友。与沈泊舟按部就班地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研究生毕业不同,孔令宇在大一便凭借着不菲的广告收入,成为“广告小王子”。沈泊舟能出演《无人像你》的男二号,便是有赖于当时风靡一时的男一号孔令宇的力荐。如今,孔令宇已经退出了娱乐圈,开了二十三家连锁火锅店。在他的威逼利诱之下,沈泊舟的人形立牌成为孔令宇火锅店的标志。我刚回国时,恰好经过,看到搔首弄姿的沈泊舟的人形立牌着实震惊了一番。

沈泊舟强撑着心虚,说:“本来想谈。”

“好的,知道了。”我配合着点点头,把手机放进口袋里。

“冲动是魔鬼,你魔鬼了这么多年。”很明显,沈泊舟是在指我对赵秉锐的举动。

我凑近沈泊舟:“诶?你不是说不记得我吗?怎么?突然又想起来啦?”

“年纪大了,记性时好时坏。”沈泊舟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怕我打他。

我不打算兜圈,单刀直入:“你在这裏等我,不就是为了见我。如果要说教,那我劝你还是省省吧。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就是不听话。天生的,没办法。”

和沈泊舟分开的这五年,不管我怎么努力忘记沈泊舟,他拍的电视剧和新闻总是令我无处可逃。每年四部电视剧加上两部电影,与其说他塑造了“国民大反派”的形象,不如说他是一个大劳模。我常常暗叹老天不肯放过我,不管我去往哪里,沈泊舟的名字总是会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可能这就是做名人的好处吧,也可能这就是我当时离开娱乐圈,选择不做名人的代价。

一个女孩子,在年轻的时候遇见过一个特别好的人,真的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即使那个人在她的低谷时期离弃她而去,她也会永久怀念那个人给自己的温暖。我不得不承认,沈泊舟于我而言,早已经是生命的一部分。我曾经埋怨过他,但是这些埋怨,只是随着时间迁移转变成了想念,在昼夜交替的时刻被渲染成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最终在他亲口说出“我不太记得她”这句话之后爆发。

也许就像王尔德所说,那些伤痕并不痛苦,它们只是爱的烙印。

“随你。”沈泊舟准备离开。

“你对我爸的墓碑,还挺上心的。”我叫住他。

“我爸妈的要求。”沈泊舟站住了。

“是吗?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听叔叔阿姨的话。”我露出笑容:“沈泊舟,送我回去吧。”

“你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就是了。”沈泊舟还是要走。

我飞快应对:“梦游来的,已经不记得来时的路。”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你可以使用手机导航系统。”沈泊舟纠正我。

“我不识字。”我故作无辜。

“会听中文就可以,有语音播报。”沈泊舟不打算顺从我。

“我聋了。”我理直气壮地说:“说吧,还有什么解决办法,全部说出来。我可以瞎,可以哑,还可以行动不便。”

“无赖。”沈泊舟说。

“碧落花园。”我说出唐敏家的地址。唐敏是一家时装杂志社的摄影师,也是我在伦敦大学学院旁听戏剧表演时认识的学姐。她曾在我打工的面包店附近举办“子弹”摄影展,一直为诸多校友所乐道。一个曾经穿着黑色皮衣戴着鸭舌帽的蓝发艺术女青年如今站在摄影棚内指导着流量女星“搔首弄姿”,可能这就是梦想照进生活的真切写照。

她先我两年回国工作。此次我回来,马克迫于唐敏的威慑,没有要求我回酒店住,而是住在唐敏家,全凭她照料。

沈泊舟先我一步向前走,没有回答我的话。

父亲在出警时出了意外后,第一时间被送到了沈泊舟父母所工作的苏北医院,并且由沈泊舟的父亲担任主刀医生进行手术。宣布父亲死亡信息的,是沈泊舟的母亲。我至今还能回想起沈泊舟在那时看着我担忧的眼神。他握紧我的手,和我说:“别怕。”

“老周,我先撤啦。我们会常来看你。”我也挥挥手,使用了“我们”这个词语。

在去往父亲下葬的烈士陵园的路上,我确实有几分忐忑。可见到沈泊舟的那一刻,我的内心变得无比安定。他拥有一眼看穿我的能力,我的所有思绪在他的眼中都无所遁形。我忽然有些希望,他是知道我的担忧与顾虑,才急急忙忙赶到了父亲的墓碑前。

当初,父亲的身后事基本都是沈泊舟一家一手操办的。如今回来,也是父亲身故后我第一次见到父亲的墓碑。仔细观察父亲墓碑旁的陈设,沈泊舟所花费的心思和时间,绝对不少。

我们并肩走到我的车旁,我将车钥匙乖乖交到沈泊舟的手上。

“米老鼠?”沈泊舟看着我车钥匙上的装饰娃娃。

“本姑娘喜欢东西,都是从一而终。不像某些人,朝三暮四,水性杨花。”我走到副驾驶车门旁,问沈泊舟:“你的车呢?”

“我没有车。”沈泊舟回答。

“这么多年,你都没有买车?沈泊舟,你也太抠门了吧。就算你不算顶流,收入也不低呀。”我摇了摇头:“还是说,你都攒着钱,准备娶媳妇呀?”

沈泊舟没有说话,他打开车门,坐在了驾驶座上。我赶忙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系好了安全带。以免沈泊舟生气后,开着我的车扬长而去,留我一个人在原地。

沈泊舟见我上车,踩下了油门。

出烈士陵园的大门时,刷卡停顿间隙,守门的大爷高声和沈泊舟打招呼:“小沈,又来看你岳父啊!真好!”

不等沈泊舟说话,大爷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哟,你媳妇也回来了。”

“嗯,回来了!大爷好!”顾不得沈泊舟的阻拦,我快乐地自我确认了我的身份。

“先走了。”沈泊舟淡淡地回应了一下守门的大爷。

车子开出一段距离后,由于沈泊舟一直不说话,我终于忍不住开口:“沈泊舟,你理我一下吧。我实在是太无聊了。”

“无聊你就听相声。”沈泊舟看也不看我。

“不理就不理,我睡觉!”我捂住耳朵,偏转过头去,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沈泊舟的场景。

那时,我刚满十八岁。由于成长生活均在苏北,在父亲的保护之下,我从未感受过生活的丝毫苦难。初到宁夏的第二天,我就因为皮肤过于干燥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由于《无人像你》是古装剧,我扮演隐居在终南山上、剑法超群的唐门一派的掌门之女,每天穿着厚重的衣服,戏份颇重,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又因剧组是一边拍一边写剧本,往往是拍摄的前一天晚上我才能得知次日的戏份,毫无表演基础的我,屡屡赶鸭子上架。

在荒郊野岭,被大量的夜戏摧残睡眠时间的我,无疑处于崩溃边缘。

我每天都对着当时还只是我的助理的马克哭天喊地。如果不是因为合约在身,赔不起高昂的毁约费用,我可能早就收拾行李狂奔回家了。

毁约退出不成,进组不到一个月,手足无措、身心交瘁的我便耷拉着脑袋,泪流满面地找到了编剧:“你好,我是周灵子。我可不可以求求你,我真的错了,我真的不应该来演,我真的不应该来当演员,可不可以尽早把我写死?或者是你把我后面的戏写少一点点,出现得少一点。我真的求求你,我可以把我的酬劳也分给你一半。我真的错了,我跟你认错。”

这般狼狈场面,恰好被来找编剧讨论人物情感的沈泊舟看见。我们的第一次见面,犹如一场闹剧。

他递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我一张纸巾,冷冷地说:“女主角死在第一集,也是罕见。”

“沈泊舟!就是因为你!”我的怒吼换来沈泊舟的一脸茫然。

“和我有什么关系?”沈泊舟问。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才不会来这裏。”当时的我脱口而出。

一如五年多以前,我回转过头,目光真挚地对沈泊舟说:“沈泊舟,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才不会来这裏。”

沈泊舟没有给我任何回应,只是静静地开着车。

“沈泊舟,我告诉你,你姑奶奶我周灵子回来了。想忘记我,门都没有。”我如宣誓般。

沈泊舟还是没有说话,他熟练地控制着方向盘。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我仿佛可以听见沈泊舟和我的心跳声并不同步。

昏黄的路灯投映在沈泊舟的身上,倦意慢慢爬上了他的脸。

我不再说话,打开手机的音乐播放器后,一只手枕在车窗旁,头靠着手背,闭上了眼睛小憩。

《水星的逆行》的旋律在空气中回荡,前路宽广,我知易行难。

也许是白天过于疲惫,我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待我醒来时,沈泊舟正背对着我在不远处抽烟,而他的西装外套妥妥贴贴地盖在我的身上。

我把西装外套拿在手里,打开车门。沈泊舟听见声响,立刻掐灭烟头,忙不迭地丢进垃圾桶中。

沈泊舟曾经骑着三轮车载着我,那时候我们都汗流浃背,却异常开心。快到目的地时,他说:“我就不载你过去了,免得大家看到你车接车送的,心裏有想法。”

当时觉得十分逗趣,现在想来,只剩下唏嘘。

“怎么不叫醒我?”我问。

“我回去了。”沈泊舟从我的手里接过他的西装外套。

“明天还能再见到你吗?”我扯住他的衣角,忽然发现他的左手有一道被抓伤的痕迹。

“你受伤了?”我惊呼。

“没有。”沈泊舟把我的手缓缓拿开。

“什么没有?我又不瞎。”我认真地看了看:“还行,死不了。”

沈泊舟不在意地说:“可以让我走了吧。”

眼前的沈泊舟令我又陌生又熟悉。他的明朗似乎被遗忘在了我的记忆里,眼前的沈泊舟,疏离得令人心酸。

“孔令宇说,好像听说你有女朋友,正在交往中。”我说。

沈泊舟懊恼地小声骂了句自己,径直往前走。

我对着沈泊舟的背影大声喊:“说谎的人,鼻子会变长喔。匹诺曹!”

唐敏趿拉着拖鞋走到我的身旁,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行了,别看了,我们也回去吧。”

“学姐,我的初恋是不是很帅?”我侧过脸问唐敏。

唐敏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没看出帅,只看出怂。”

我和唐敏走回小区前,我望了一眼垃圾桶。由于不久前刚刚被清理过,沈泊舟的五个烟头在其中清晰可见。沈泊舟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呢?我不得而知。

当年去往英国,我孑然一身。带走的不过是《无人像你》杀青时,沈泊舟送我的一张明信片。图片上是坐落在青翠山林中的德国新天鹅堡。沈泊舟的字迹隽秀有力。他写:“希望我的小丫头一直开心。”

我暗自把沈泊舟看作我的灯塔,在漫长黑夜里直指希冀的方向。而当我终于走回他的身边,他却早已经不站在原地。他和以前一样的话少又傲娇,却比以前还主动和我保持距离。

才往前走了几步,我的手机铃声响起。

我按下接通键,是马克的声音:“呜呜呜,宝贝,你怎么才接电话?话还没说完你就关机,和谁鬼混呢?”

“有话快说。”我不耐烦地说。

“你知道赵秉锐为什么会立刻向咱们道歉吗?因为郑楚望!”马克兴奋地大喊:“沈泊舟追出去以后,把赵秉锐狠狠地揍了一顿!赵秉锐骂骂咧咧地要给沈泊舟寄律师函,还好郑楚望出面调解了。”

“你是说,沈泊舟打了赵秉锐?”我重复着马克的话。

唐敏听闻不禁笑出声:“呵,还是没藏住。”

我以为时间足够将我的少女情怀悉数击碎,散落在角落中,落满灰尘。可是当我们跨过五年,再次相见,我对沈泊舟的感情开关便不可抑制地再次被打开了。

这五年,如果说还有什么是没有变化的,那就是我对沈泊舟一见锺情的心情。

我是如此坚定,那个在我记忆深处的少年,依然用他的方式,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

回国的前一晚,我对天上的星星许愿,希望有机会能再次见到沈泊舟。沈泊舟曾经告诉我,离我们最近的星星有4.25光年远,所以我们许的愿望,至少要花上9年的时间才有可能成真。那时候的他对我说:“灵子,你要有耐心。”

我有足够的耐心,而宇宙也给了我足够的惊喜。

那颗星星,闪烁在沈泊舟的眼眸里,跃然与我相见。

沈泊舟,他一定没有忘记我。那些他想给我的自由,我终究,要自己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