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歪哥不同,这第二个宝贝,也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从这孕育的时机来说就透着乖巧,这个恰到好处的喜讯,一下就把权夫人给堵得没声音了。现在府里两个媳妇,二儿媳有了身孕,头三个月要回冲粹园去保胎,展眼就要动身出城,自然不能帮忙管家不说,连原来调|教好的丫头们都要带走;这三儿媳呢,又没完没了地称病,连歇芳院都不去了——毕竟是总督家的小姐,脾气大得很,当时还对牌,长辈们收得那么顺畅,现在再想要把对牌给还回去,人家就不乐意接了……
从林氏进门开始,十多年了,权夫人还没有亲自管过家。如今两个媳妇都不管事,她是不忙也得忙,正好,九十月是各处庄头过来送年货,递单子,各处铺子奉帐的时节。权伯红一去,虽有季青帮忙,但他年纪轻,不如哥哥有威望,也还有些不到之处,需要长辈们督导,良国公又哪里有这个空儿?权夫人是里裡外外,忙得分身无术,倒是闲了蕙娘,在立雪院里风花雪月,过得痛快,只等权仲白拨空出来,她就可回冲粹园去静养了。
这一番进京,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和文娘多见几面,但她才为人妇,也不好和娘家来往过分频密。蕙娘有时惦记妹妹,也不过常打发人给她送这送那的,所幸几个刚成亲的管事媳妇,都很明白她的心思,去过王家,回来争先恐后地给她报喜,“婆婆疼,夫君也疼,妯娌脾气又好,就差个大胖小子了!”
再加上她亲自过去拜访的那次,亲眼见到文娘起居之地,并不输在娘家的住处,几个亲眷,也确实没有那一等好事之人,从婆婆米氏到弟媳渠氏,都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品,这才慢慢地放下一桩心事。只安心处理票号入股的杂事,等桂家在西安,和乔大爷交割了三百万股银,这边准备文书正式入股。便算是把票号分股的大事,给办下来了。
她有孕日子还浅,上回怀孕时一切症状,都还没有出现。可蕙娘不能不为自己最虚弱的一段日子做出准备,她自己思量着写了几个条陈,预备等来日和皇上交割货银时借机陈上,其中不但详细阐述了如何以宜春为模子,向其余商家施加压力,软硬兼施令其就范,向皇家开放股权,更曲笔暗示皇上,将来在这场杀人不见血的金融战争中,若只有天家的支撑,宜春恐怕太势弱了一点,能有桂家支持,就不至于输给其余大商家太多了。
当然,在具体操作手段上,她亦有许多看法想和皇上商议,奈何一来贵人事忙,二来男女有别,蕙娘只好退而求其次,先写好了条陈,让皇上缓出手,惦记起这一茬时能够参阅。
准备好了这么几本‘奏折’,票号事务,便算是告一段落了。余下还有一桩事,那要等孙侯回天津以后再说了:四百万两银子,是早预备好了,就等着货物到港,天家来人联系交割。到时候这批货该怎么卖,她和乔大爷也要坐下来商量:票号事务繁忙,二爷、三爷都已经离京,只能在分股会上匆匆露个一面。这一二百万两银子的生意,乔家人也不会太当回事,按乔大爷的意思,还要全权令蕙娘处理呢。倒是蕙娘自家人知自家事,她手里那点人,管家倒是够了,在京城附近做点生意,也铺得开摊子,可要把商品分销全国,那还非得借助乔家的力量不可,因便定了和乔大爷一道查看货物价值,再定下分销的方针。
这么一件事,是她要参与的,还有接连几件大事,是蕙娘已经知道将要发生,可却还没有发生的。整个九月,她都过得很有盼头,每天教歪哥说话也来劲儿,倒是权仲白比较狼狈,后宫那一番大事,自然是纸包不住火,朝中各家重臣,家里的老人免不得又要轮流作病,有些亲戚,连他都不能不给个面子。每日里光顾着忙这无聊的应酬,就已经早出晚归了,要说查权季青,他还真没这个工夫。好在权季青最近也忙得是昏天黑地的,连账房的门都少出,看来,是很听那人的话,预备低调一段日子了。两夫妻商议了一番,均都觉得此事可暂缓一段时间,或者等蕙娘生产完毕,或者,等权仲白腾出空来,并且,总也还得等蕙娘手里那一支桂家兵从河南回来再说。——她要这一支兵来,本来打算让他们回西北肃南,撒里畏兀尔聚居之地去,探知神仙难救原石的来历,可没想到兵才到手,孔雀就出了事,倒是正好把他们派出去走一遭差事,也能令随队回去的廖奶公,冷眼看看他们的行事。
要说这桂含春,的确是妥帖之人,那日二人相谈,看似该问的不该问的,什么都问了,已经毫无保留,可对这一支十多个精壮汉子组成的小家兵,他却是只字不提。甚至不问蕙娘要人的用意,默不做声就把他们交到蕙娘手上了,甚至连介绍都没有介绍,交待都没有交待。这一支兵,毕竟是桂家给的,怎么说,他也该提上一句‘此后放心驱策,他们决不会私底下告密’。
这不交待,就胜似交待了。蕙娘事后想想,也觉得桂含春为人特别靠谱,起码是要比他父亲诚恳得多。桂老帅也许是年纪到了,任何事情,都想埋伏两三个后手,能不能悟出来,就看你自己了。桂含春倒是干净爽脆,就算留了个后手,也都要事先言明,对于使心眼仿似嗑瓜子的京城人氏来说,这一点,是特别讨喜的。
“也就无怪皇上这么喜欢他了。”蕙娘一边拍着儿子,一边和权仲白说起时,也是有几分感慨。“桂家这两兄弟,倒是比京里的那些名门之后,行事都要好。如今京里这些军门,真正顶用的也就是那么寥寥几个了。都是数得上的老熟人,孙家、许家——再勉强算个林家吧,也就出息了侯世子和三少爷两个,别人也是一团糟。倒是那些边疆里从小历练起来的少将军,都颇有过人之处的。”
“皇上会把看重表露得这么明显,也未必没有自己的用意。”权仲白才回来,正坐在蕙娘跟前用点心呢。“现在他是真腾不出工夫。船队回津,太多事情要做了,沿海所有州县,争着都想开端口,想要往那所谓的美利坚、新大陆开辟航线,这就又要修船,那边菲律宾的红毛人又闹起来,这回也不假托海盗名义了,就直接劫掠商船。南边是还要打!皇上恼火得很,拿着孙侯带回来的海图,和大臣们发火,口口声声,要把南边海岛上,从澳门以降那一圈海岛上的红毛葡萄牙人,全都给赶回菲律宾本岛去,要再不服,还要打小吕宋呢。”
天子当然有很多事情要操心,宜春票号,不过是他似海心思中的一桩而已,就这,也还只是军事上的动态呢。还有政治上,杨阁老的崛起,看来是不可阻挡了,王尚书对杨阁老,暂时还处于弱势,从明年春天开始,北方最穷苦的几省,就要免除人头赋税了,同时还要重新丈量田土——别看这细碎几句话,似乎和前头的开疆辟土豪情万丈没法比。实际一国所有口粮,就都是从这细碎工夫里来的,皇上在这上头花的心思,绝不可能比军事更少……
蕙娘只是这么想想,都觉得有点头疼,她看权仲白,便没有那样不顺眼了,也是有感而发。“一个人一辈子,专心做好一件事也就够了。你看你虽然忙,但和他比,心裏就要宁静得多了。像他这个样子,没有病,可不都要煎熬出病来?”
“皇上手里,也算是有人才了。起码战将是不缺的,”权仲白叹道,“要再往前些年,就有雄心壮志又如何?新一代还没成长起来,老一代就已经逐一凋零啦……现在,海战有桂含沁,一个许凤佳是陆战出色的,海战也竟不差。北边有桂家含春,诸家燕生,这都是年纪轻轻,就有战功的人,还有崔家妹夫,也是能打的。再往后十年,等这些人都到了盛年,朝廷又有了钱,大秦军事,恐怕要迎来一个全盛时代了。”
他吸溜了一口素面,纵使双颊鼓鼓,看着也是一等仙人风姿,“风起云涌、波澜壮阔啊!”
会这么上心发展军事,可能也有提防鲁王的意思,蕙娘想想日后的事,也兴起了一种竟不知会走向何方的茫然感:承平八年间,实在是发生太多事,涌现出太多新人新事了。和那一眼看得到头的昭明年比,承平年虽名为承平,但却似乎根本和平静毫无关系。
“听说孙侯从新大陆带回了成舱的种子,”她也就只能和权仲白说说这个了,其余人如权瑞云、权夫人、何莲娘等,只会关心孙侯船队,带回了多少西洋的奇珍异宝。“比我们这裏种了不知多少代的种子还要好,有些亩产是能上六百斤的,这要能够传开,二三十年以后,人口就又要更多了。恐怕,不是个极盛之世,就是个极乱之世……皇上想要打吕宋,可能不止是情绪上来随口胡说,是想为将来布局了。”
两人随口闲谈,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权仲白正要说话,那边歪哥忽然一个翻身,紧紧地揪着手里的小枕头,双眉拧起,呢喃了几句什么,他的声音立刻就小了下去,也不再提外头的事了。“冲粹园那里,是都备好了。我们随时可以回去,不过,娘今早把我喊过去,让我劝你几句,人回去可以,但那些丫头们别带回去,好歹留下来给她帮帮手。”
权夫人都这么说了,蕙娘还能怎么表态?她无可无不可,“我都行,看你的意思吧。你要她们留,她们就留,你不想她们留,那就随意编造借口,要出来也就是了。”
明说丫鬟,实际,还是在问权仲白对世子位的态度:既然前番表态,已经暧昧得不行,似乎如果权季青无可救药,他推无可推时,也做好了上位的准备。那么有些伏笔,早打就比迟打要好了,不过,这种事,蕙娘有前科的,因此她态度也很冷淡,权仲白不开口,她也是不会擅自安排的。
老菜帮子倒没和她装糊涂,他沉吟了一下,道,“就是要继位,那也得按我的调子来,他们想摆布我,终究是不能够的。这事,慢慢再说吧,既然娘都开口了,就把她们留下也好。——正好,后几天是下元节,你也有几天没去后头请安了,那天进去大家吃一顿饭,和长辈们打声招呼,过了下元节,我们就回园子里去。”
蕙娘含笑点头,“是,官人说的都是。”
她这会倒开始装贤惠了——却也是毕竟有身孕的人,平时就比较慵懒,再难抬出那威风八面、唯我独尊的态度来。权仲白却偏偏就吃贤良淑德这一套,他哈哈一笑,“早知道你怀了崽子就这么乖,真该让你一个接一个地生,生了十个八个才罢休。”
“一个就带不过来了,十个八个,那总归要掐死一半我才能得点空闲。”蕙娘也不和他顶嘴了,只顺着和权仲白说笑,这边歪哥一声呢喃,又翻了个身,小被子踢掉了半边,伸腿拉胯,睡得好香,裤子往上跑了点儿,露出一节小腿来,白生生嫩乎乎的,衬着睡得通红的小脸,和那实实在在的呼吸声……她看着看着,忍不住就伸手捏捏儿子的脸蛋,和权仲白说。“真奇怪,刚生下来的时候,倒没觉得什么。疼他还不如疼文娘多,这会大了大了吧,会说话了,倒是有点离不开了。有时候出门久了,回家路上,心裏就惦记着这个小歪种。他咿咿呀呀几声,倒是胜过那些南班小戏,唱百段昆曲。”
说着,便低下头去,轻轻地拍着歪哥,过得一会,权仲白也伸手过来,却不捏儿子,倒是捏了捏蕙娘的脸蛋,她忙捂着脸,嗔道,“干什么,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