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若无红尘众生,诸神皆寂寞(2 / 2)

黑白 朝小诚 5631 字 3个月前

“我是不是也是你用来测试自控力的毒药?”

“……”

她承认,她是有目的的,想听他一句真话。

“喜欢一个人,总是有些理由的。”她看着他,眼里有他给的大委屈,“只有你不是。”

只是相遇,他就要了她,总令她疑心,若有一天他生出些丢弃之心,是否也就不要她了?世间事但凡会上瘾的,他都试过了,除了感情。她是他用来自测底线的又一种毒药,爱过了,就戒掉。

绚烂天幕下,她的眼底有一层湿意。古印度人明确地提出了一个“劫”字,曾经她是不信的,她更信中国民间说“节”而非“劫”,一节得一好,所有的劫悔都变成了节节好。是这样的心境,才有了今日的纪以宁。直到遇到他,她所有的信与望都不顶用了。他是掠夺她的野蛮人、禁锢她的独裁者,也是步步为营对她攻心的政客。她平生没有遇过这样的对手,败下阵来。

“我讨厌你。”

她是太明白:“一个人对着另一个人,看足够长的时间,总会看够的。”

“可是纪以宁,这世上有一种人,需要很长时间,譬如一生,才会看够另一个人。”

她怔住。

他将她面向他,把她低垂的长发拢到耳后,温言软语。

“过了年之后,你如果想出去工作,就去吧。”

“哎?”

她很震惊,他从不准她出门的。

他摸了摸她的脸,对她提条件。

“晚上六点前要回来,否则,我的人会把你带回来。”唐易威胁一个女人,用无耻,也用深情,“听话,好不好?我要找一个人,不是件难事。”

纪以宁忍不住辩解:“我刚才说那些话,不是说你对我不好,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理由……”

“我需要你。”

烟花绽放。

他在绚烂天幕下让她看见了一个真实的唐易。

“我需要你,这个理由够不够?”

这一场烟花永不灭。

如果说她以为这一生唯一自保的方式即是不去爱他而她事实上也这样努力过这件事是成立的,如果说她曾反覆告诉自己感情无形状无气味却有致命危险所以万万不可触动它如同触动轻微之尘这件事是成立的,如果说她一直认为自己的心已随家族的衰亡而没落从此给不出爱给不出饱满也给不出人生一场醉这件事也是成立的,那么,这一刻她愿意点头答应好好去做他的妻子,这其中的变故,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长风浩荡,草木起伏,纪以宁已然明白,有生之年与这个男人狭路相逢,她终已不能幸免,属于唐易和纪以宁的一千零一夜,已经一页一页地开场了。

我需要你。

若无红尘众生,诸神皆寂寞。

春日三月,草长莺飞,万物复苏。

这座城市中有一个非常着名的私人美术馆,名字很特别,叫TimeCity。它的外观很像童话中的欧式城堡,大门上方装饰着独一无二的旧城徽,门前是特列季亚科夫雕像。美术馆的拥有者是一位归国华侨。他年轻时也曾醉心于文艺复兴,如今步入花甲之年,便把今生所得全部倾注于这家美术馆。他有资金,有人脉,亦有眼光,一时声名鹊起。

这一日,好天气,阳光铺天盖地地洒下来,暖意四生。

清晨七点,一个女孩缓步走来。好柔和的一个人,经过广场的鸽群,都能做到不惊扰。

老馆长站在大理石台阶上,眼含一抹温和的笑意,欢迎她的到来。她缓步走上台阶,在他三步之外站定,弯一弯腰,刚要行礼,只听得面前的老人颇有兴味地开了口。

“纪小姐,您对一个穿着如此正式的老绅士,就准备只行一下普通礼节吗?”

纪以宁愣了下,旋即笑了。

这世上最令人愉悦的事,莫过于遇到同好,话说三分,就通透。这是一种意境幽远的交谈方式,不动声色之下,有心弦碰撞的回声。

老馆长是懂得礼数之人,而所谓礼数是如何?绝不仅仅是头戴礼帽手握黑杖而已,而是身价过亿却只愿把自己当作寻常老人,穿过马路看见乞讨幼童跟在他身后怯怯一同过马路时,会双手抱起他一同穿过横道线,放下孩子时会问他是否要吃的,爷爷可以去给你买。

懂得温柔待人,并予以尊重,才是礼数。

这样的老绅士,的确值得一个Curtsey。

纪以宁含笑,双手轻拎裙摆,向两侧舒展,以极其优雅的姿态微微屈膝,低一低头,完美行出一个宫廷屈膝礼:“您好,先生。”

老馆长笑了,缓步上前,抬起她的手,缓缓低头,轻吻她的柔软手背,同样回了一个宫廷礼节。

“欢迎你,纪小姐,从今天起成为这裏的一员。”

一辆世爵C8沉默地停在马路对面的转角处。

唐易低下头,点了一支烟。

刚才那一幕,落入眼中,揪心挂神。这么好的一个纪以宁,被他遇上了,他不晓得自己为了留住她,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希腊的柯林斯耸立着两座神庙,一曰暴力,一曰需求,两样都像他,两样他都做得出来。她是他的今生所需,也是他完美暴力的终极。

可是偏偏,她是他人性的反面。

她曾与他闲聊,对他讲:“我不喜欢批判性的东西,对人、对事,都不太喜欢。我所认为的真正的伟大,是不具批判性的,而会迫使自己去理解,去感受,而非蔑视。有句话说得那么好,天才会像一切人,而没有人像他。”

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女孩。

年轻,却已极具深度,且不大表现,寻常人并没有太多机会见到,他见到了,从此一个纪以宁已足够,人间之所出再无太多深意。

他再次看了一眼美术馆,广场前已没有了她的身影。他意兴阑珊,熄灭了烟,打了个电话给尹谦人:“看好她。”短短三个字,他知道足够了。唐家易少亲自开口吩咐的三个字,代表什么意思,下面的人不会不懂。他知道他这么做几乎已有些病态,对她软禁,或明或暗,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纪以宁就是他的心理病。

这些日子,纪以宁开朗了很多。

从事的工作是曾经所学,懂得多,连朋友也多了起来,陆续有客户指名道姓要找纪以宁陪同讲解。她尝试了几次,听众中不乏名流要人,竟也能博得一片赞叹。到底是女孩子,被人赞赏总是愉悦的,纪以宁将散发别到耳后,不经意的小动作透露出了一丝羞涩与满足。

节假日,来邀约的人更多了。秘书小姐忙得不可开交,礼貌地一一拒绝:“不好意思,纪以宁小姐的工作日程已经排满了,近期不接受预约。”

她偶然经过听到了,微微惊讶。她的日程并没有排满,还有时间。她不禁心头一慌,莫非表现太过出众,遇到职场排挤?

老馆长站在她身后,替她解惑:“是有人对我讲了一些话。”

她一怔。

“呵,那些话,很是不讲道理呢。”老馆长拄着黑色手杖,缓步走向她,“指明对我讲,给纪以宁接的客户不可以以男性为主,晚上六点后也不可以安排工作,若违反,不仅会带你走,我这裏,恐怕也不保。”

她一下子懂了,深深歉意。

“我不晓得会给您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她向他鞠躬致歉,“请您不要理会他。”

老馆长眼中有一丝兴味。

“不觉得震撼吗?”

“什么?”

“无论过去、现在、未来,不可理解的、近乎疯狂的感情,都可以从正面震撼任何一个人。”

纪以宁情绪起伏,对上他的眼。

“爱是没有限度的。”老馆长微微一笑,对眼前这个女孩讲一些亘古的道理,“什么是疯狂呢?就是如果他能把你抱在怀里,就算姿势不够优雅,又有什么关系呢。”

半山。

唐家本邸似一座古堡。历经百年洗礼,外墙有旧式的剥落痕迹,盛开的血红色玫瑰四季不败,整座建筑呈现出浸淫历史的黑色,光影泯灭,唯它坐镇。

通往书房的长廊,幽幽燃着蜡烛。书房门外重兵把守,清一色的黑色西服,在黑暗中透着血腥味。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各人心下了然,今晚会有血光之事。

书房里有两个人,一个年长,一个年少。前者站,后者跪。

跪着的少年人眼中有惊恐之色,拉着年长者的手求道:“齐叔,你要救我。”

年长者闭上眼睛,许久,如实相告:“程洛,你求我没用。决定你生死的人是易少。”

少年人还想求下去,书房忽然被人打开,门外响起恭敬的鞠躬声。齐叔转身,见到来人,行深度鞠躬礼:“易少。”

程洛惊惧抬头。

那么惊艳。

一个男人,怎么也能长成这样子呢。艳字在身,目中无人,色不迷人,人自迷。看你一眼,要你一命,都是万般幸事,赏你的。

唐易。

原来,这就是唐易。

齐叔求道:“易少,请您饶他一次,我……”

唐易走近,姿态优美,与站着的齐叔擦肩而过,没有停留。齐叔被他慑住,一时竟住了口。

“齐叔,”男人眼风一扫,“你出去。”

无人反抗。

书房一隅是吧台,男人走过去,与跪着的人错身而过。他没有低头看人,姿态闲适:“起来吧。”

程洛不敢。

他在惊惧中抬眼。吧台边那个孑然而立的背影何其眩目,他身为男人都被夺去了目光。唐易给自己倒了杯冰水,握住水杯的手骨节分明,他抬手喝了口水,有寂寞的声音滑过喉咙。程洛看着他,他转身恰好对上程洛的视线,朝他艳艳一笑,程洛顿感毛骨悚然,脸却红了起来。这个男人要杀他,在杀他之前却还诱惑他。

他的笑容起得很快,落得更快。走过来,薄唇动了动,已全无笑意:“男人膝下有黄金,这个道理不懂?”

他盯他一眼,程洛便好似中了邪,听话地缓缓起身。

唐易落座,不紧不慢,垂手放下手中的玻璃水杯。

“什么名字?”

“程、程洛……”

“几岁了?”

“二、二十二……”

“在唐家受委屈了?”

“……”

“所以要背叛我?”

“……”

不见杀机的逼问,气势更甚。程洛忍不住求饶:“我没、没有……”

“没有?”

男人唇角一翘。

下一秒,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扬手重重砸了过去。整份资料砸在程洛面前,因了他的力道,砸出一声重响,文件散落一地。

“有件事,你搞清楚,”他看向眼前的少年,眼中覆冰,“说谎之前看看对手。我这个人不太喜欢听谎话。”

程洛脚下无力,跌了一下。

他拿起地上的文件看了几分钟,知道自己输了。

传闻是对的,这裏是唐易的天下,在唐家,对手是唐易,久赌必输,九死无生。

程洛伏地行大礼:“易少,我错了!”

唐易抬手喝了口水,漫不经心道:“对方开给你什么价码?”

“五百万美金。他们说会送我去美国,不再回来……”

唐易顿时笑了。

“他们是不是还告诉你,会在送你去机场的路上打电话给你,告诉你拿五百万美金的地点?”

程洛震惊:“你怎么知道?”

唐易看着他,眼神慵懒无比。随后他放下水杯,抬手转过桌上的手提电脑屏幕,面向程洛。电脑上正播放着一个视频,是尹谦人在检查一辆车。

“认识这辆车吧?”

程洛瞪大眼睛看了会儿,点头。如果不是中途被唐家抓了回来,他昨晚就会乘这辆车去机场。

唐易抬手,敲了敲电脑屏幕:“看清楚了,座位底下是什么。”

程洛疑惑地望过去。

当他看清楚时,整个人如坠冰窖,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唐易向后一靠,语气诱惑,“小孩子太单纯了啊。”这点伎俩,不在他眼里,“座位底下的炸弹是手机信号控制的,只要你一接电话就会爆炸。你出卖我,对方只有杀你灭口,才不会被我抓到证据。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程洛当即一跪。

“易少!”他咬牙,“易少再给我一次机会!一次就好!我以后不会了!”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

“易少!易少你只要愿意原谅我这一次,让我做什么都行!”

唐易看了他一会儿,一笑,好似被打动。

“我很惜才,并且用人不疑。你在唐家这么多年,我没有亏待过你。你还要一次机会?可以,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男人忽然拿出一把瓦尔特P38,德国顶级手枪。唐易抬手,把枪甩在程洛面前,居高临下,至阴至柔。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不想动手,你自己解决。”

他要他死。

任何人,被逼至生命底线,都可以变得很危险。

程洛看着唐易甩在自己面前的手枪,心裏陡然生出一个阴狠的念头。

为自己的命赌一把,太值得。

程洛忽然以迅疾的速度拿起了地上的枪,然后缓缓起身。

他的枪口对准了唐易。

唐易顿时就笑了。

“你想杀我?”

程洛失控,对他示意:“我只想活下去!只要你让我走,我绝不杀你。”

唐易抬手,指了指一旁。程洛顺着他修长的手指示意的方向,看见尹谦人正站在身后,似乎也没有上前阻止的意思,恪守本分地沉默着。唐易慢条斯理地开口:“我的人都在这裏,你就算杀了我,走得了吗?”

程洛嘶吼:“大不了,同归于尽!”

唐易一笑,惊艳动人。

“二十二岁,”他似在替他可惜,那么温柔,“这么大好的年纪,却学会了威胁人,好可惜。”

唐易抬头,眼里没有一丝惊惧之色。

这样子的唐易让人透不过气。

程洛不敢开枪,对面的男人却并不准备放过他。他清晰地看见唐易的动作,看见眼前这个艳丽的男人姿态闲适地放下手里的水杯,然后慢慢拿出另一把枪,给枪上了膛。

程洛大吼:“唐易!你别逼我!”

唐易笑了,在艳丽的笑容中对着程洛,缓缓举起了手里的枪。

程洛被彻底逼至底线,终于大叫一声,对着唐易开了枪。

“咔嗒”一声——

一声空响。

程洛看着手里的枪,听着它发出的寂寞空响,犹如梦醒,不死心地连开数枪。

无奈,全是空响。这枪里,本就是没有子弹的。

男人轻启薄唇,将一场生杀做得华丽无比:“刚才说过了,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是你自己,不懂得珍惜。”

手指一扣,手起刀落。

血腥,这才是他的专属领域。

程洛心脏中枪,直直向后,倒地不起。

唐易扔下枪,拿过一旁用冰块敷过的白色手帕擦了擦手,眼里一片暴戾之色。

“谦人。”

他唤了一声。尹谦人心领神会,连忙上前,点头道:“我会处理。”

“还有,查一下程洛身边的人。”

尹谦人顿了顿,问:“如果查出来还有呢?”

他杀性一起,字字暴力:“一个不留,杀——”

最后一个“杀”字还未说完,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异声。

这声音极轻,几不可闻,好似物体掉落在地,但终究逃不过唐易的敏锐神经。

男人大怒。

“谁在外面?!”

尹谦人立刻明白,大步上前一把拉开书房大门。

门外,纪以宁深度恐惧的表情当即落入唐易眼中。

她看见他手边扔下的枪,看见他暴力血腥的表情,看见他残忍不留一丝余地的另一重人格。

纪以宁捂住唇。

她看见了什么?

她竟然看见他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