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匆匆而至,西征大军亦离开了西京。正月里还未出年,我爹的调令便下来了。
上州刺史,从三品。虽是贬官加外调,但上州却是个难得的好地方。临海,又毗邻江南,气候温暖适宜,物产颇丰。连翘得闻消息后笑称,上州有山有海,很是丰饶,父亲大人不必担心会饿着了。
西京的宅邸仍旧留着,举家都在筹备南下事宜。
那日回国舅府,我与连翘在后园内喝茶。我问她是否随同,她却答非所问:“你去哪儿我跟着便是了。”
“我自然是留在京里的。”举家南迁,以后我在京中更是没有地方可去。若是连翘跟着一道走了,我只能更孤单。但我偏偏又去不得上州,修国史的差事我左右是逃不掉的,还不知要修到哪一年呢。
连翘笑笑:“可别将话说得太满,集贤书院要不要你还不一定呢。你这般玩忽职守的人,不给你停了职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我亦苦笑笑:“我还巴不得被停职呢,乐得自在。”
连翘敛了敛神色:“那就请辞吧,反正姐夫不在京中,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就去上州住一段日子,到时候再回来便是了。何况修国史这等事,若不小心逆了龙鳞,可有你们好果子吃的。即便什么事没出,做得合乎上头人的心意,你们这帮小卒子,最后也未必能留名青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你还是离远点吧。”
手边的茶已有些凉,我端起来轻抿了一口,叹声道:“我递过请辞书,被驳了回来。”
“什么?”连翘一脸的不信,“还有不能请辞之理?就你这三脚猫水平,又不是什么国之栋梁,根本不值得挽留嘛,这也太荒唐了!”
是荒唐。
她轻压了压眼角,忽道:“只有两种可能,那就是你的请辞书根本没有递得上去,中途被压了下来。或是递上去,被人故意忽略了。反正这事不管是谁做的,你按照正常程序请辞肯定是走不掉的。这样吧……”她抿抿唇,“温太后让娘亲过两天进宫一趟,似乎是想在走前再见一见。你过会儿去跟母亲说一声,让她想办法带你一起去,求求太后看看成不成吧。”
我听她又絮叨了一阵子,满脑子想的都是成徽那一日与我说的话。他既然料到我不可请辞,想必……多多少少与他有些关联。
这怀疑似有说法,可却没有依据与理由。若说他故意与我过不去,也太牵强附会了些。
我索性不去想,便随着连翘一道去见了我母亲,将这事说了。我母亲让我回府等消息,我便趁着天色还早,回了赵府。
这几天国子监已正常开课,阿彰回了国子监,府里便只剩我与老夫人。老夫人经常闭门不出,我也难得能见她一面,日子比去年此时还不如。我将书房里所有字画皆做了个整理,却惊觉一副我从未题过字的山水上被写了两行字。
——天垂六幕千山外,何处清风不旧家。
挥墨洒脱,笔法风雅,实在想不起来是出自谁手。
哪个缺德的人在我的画上乱题字?意境一点都不对!想想这书房也没有旁人进,我再看一眼日期,没过去多久啊,应当是刚下雪那阵子?那日清晨赵偱说心血来潮去书房看了看,可这字迹……也忒不像了。
一个是板正挺拔,一个是风流秀雅,我单薄的想象力实在不能将这两者联系到一块儿去,便索性同其他画纸一起放进了柜子里。书房被我这么一整理,大大小小的木柜子倒摆了好几个,看着倒像是要出行的样子。
我倒是想走,哪怕去不了上州,去西边也好。虽说那地方不够丰饶,在传闻中却也有足够魅力。
又等了两日,我娘亲一早便过来了,她一见我,便嘱咐我去换衣服。我换上许久未穿的冬日官服,上了她的马车,便一道往宫里去。
我问:“怎的这么容易?”我还以为再次进宫见我那姑妈不容易了。
我娘瞥瞥我:“的确容易,我都未开口,是她遣人到府里来,让今日带你一道去的。我看恐怕是有旁的事,你也不必担心,若有事我帮你担着。”
还能有什么事?我轻蹙蹙眉,如今还耗着的,除了宋婕的事,就只有珠云了。赐婚一事虽未有明确旨意,旁人可能还不知晓,但邹家前阵子先递了吉贴,恐怕太后是知道的。不知道这位冒充邹云的卢幼真姑娘,还在不在宫里呢……
见到太后已是到了晌午时候,温太后竟直接让人传膳,让我和娘亲陪她一道吃。我在一旁默不作声,等小心翼翼吃完了饭,我娘亲倒是先将我请辞被驳回的事说了,还说如今既已嫁作人妇,继续在朝中做事也不合适。
温太后微点点头,也不表态,突然看向我道:“连永的意思呢?”
我跪下回道:“微薄之力,实在担不起修国史之重任。”
她又点点头,说:“你起来吧。”她偏过头,同身旁的宫人道:“桂嬷嬷,上回哀家过寿时,江南府上贡的绣品可还在?领着连永去挑一幅罢。”
那桂嬷嬷应了声,便领着我往西暖阁走。然到了西暖阁,她却领我从偏门出了寝殿。我又不好多问,她只顾领着我往外走。宫闱禁地本就地形复杂,拐弯抹角转来转去,我就晕了。但越走越偏僻,末了我都觉着这地方不似宫里了,她突然回过头,淡淡说了一声:“温大人,快到了,您不必担心。”说罢突然从袖袋中取出一只小瓷瓶来递给我:“大人您先收着罢,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让您送她个体面。”
她?
我略怔忪,桂嬷嬷却已转过身去,领着我继续往前走。我将小瓷瓶收入袖中,跟着她走到了禁中监牢。墙角的青苔正盛,屋檐下结出的冰凌噗嘟噗嘟地滴着水,门口有人看守,桂嬷嬷过去递了腰牌,示意我进去,又道:“温大人,奴才在外面等着。”
石砖砌起来的墙,石板封顶,连地面都是阴冷冷的石头。我刚走进去便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沿着那促狭的走道往里走,忽听得镣铐撞击的声音,我心下一惊,再往前走进步,便看到了披头散发的她。
这石牢里竟连个透气的窗子都没有,走道里的烛火忽明忽暗,我已觉得有些闷。宋婕看清来人后突然大笑起来:“没想到竟然是你!我就知道大理寺的人已是懒得来了……你过得不好受吧?”
她的脸色出乎意料地苍白,手指上全是血,脖颈间隐约可见几道抓痕。我握紧了袖中的小瓷瓶,默不作声地等她继续说。
她冷笑一声:“恨我没有用,已死之人不会再喊你一声娘亲,不论你以后过得有多好,她永远是你心裏的一根刺,除非你也死了,否则不会有被拔掉的那一天。赵偱也是一样,你们都要带着刺度过余生,即便心照不宣不去提,也还是会疼,慢慢地疼死你!”
石屋里能隐约听见外面冰雪消融的水滴声,一点点像是要渗到心裏去。我觉得太阴冷,不想留很久。
“没有那么重要。”我缓缓道,“你为人处世可念及过一点情义?你母亲受你牵累,如今在大宛生不如死。为人执念过了头,总不是什么好事。”我隔着牢门将药瓶放在了案上,慢慢道:“我送你一程,祝你走得体面。”
她冷笑道:“你就不执念吗?”
我低下头,转过身去,面对着石监的大门,微抿了抿唇角,叹声道:“但我放下了。”
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那日傍晚在集贤书院中念到的这一句佛经,竟不自觉地又浮上了脑海。走在石砖上有清细的声响,我走到尽头,轻叩了石门,门闩移开,阳光迫不及待地灌进来。我低头看一眼冰冷地面上的这一块久违的阳光,知道它很快便会消失,陷入更长久的阴冷里。
我走出石监,门闩重新关上,重重的铁锁重新扣上,身后却已是一片暖融融的日光。
仿佛从一场梦里走出来,我沉默了一路,再次随桂嬷嬷回到温太后寝殿时,她递了礼盒给我,似是不经意般提了一句:“温大人,珠云姑娘前阵子因唱错了曲子被罚,如今已回原籍了。”
我微怔,桂嬷嬷浅声道:“太后娘娘亦有难处,但能帮到处,皆已尽力了。”她略顿了顿:“时候不早,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