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上一双布鞋已经湿透,我穿行在这湿漉漉的雨巷里,连翘走在我身旁。未几,到了一间戏楼外。虽是雨天,可这戏楼看上去却很是热闹。她笑笑说:“今天有我新写的一出戏,头场,请你看。”
我很久未看她写的戏,也不知她这些年是否有所长进,便随她一道进了戏楼。
灯明茶暖,酽酽香气扑面而来,场子里已坐满了人。
我们在前面坐下来,连翘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道:“这出新戏不长,撑死了一个时辰。你要饿了就吃点心垫垫肚子。”
白日里的奔波让人倦乏,戏楼中又分外暖和,更是昏昏欲睡,哪里还会惦记着吃食。
我窝在椅子里看伶人们开场又退场,故事便在这江南氤氲水汽中慢慢铺陈。手边的茶水渐凉,我的心却越发往下沉。我走了神,场上的人看起来都已面目模糊。
唱一出百转千回,红药颓。
周遭静悄悄,我甚至听到看客的低泣声。我偏过头看连翘,她侧脸依旧平静如常,唇角微微勾起。
她扫了一眼场子内的看客,低叹道:“似乎有些沉不住气了,入戏太深也非好事。”
这出戏看得我浑身发冷,脑子越发清醒。我倏地起身,连翘突然幽幽道:“你不继续看了么……还有最后一场。”
我偏头看她一眼,紧抿着唇就要离开。
她三两步跟过来,握过我的手,在一旁嘀咕道:“这都要入夏了,你的手还这么冷,当真是……”她倏地停住,拍拍我的肩:“不想看便算了,左右也无妨。我去后头找个人,你随我一道去罢?”
她说罢便拉我往后面走,我看到伶人陆续退场,似乎已是到了最后一场。连翘扯着我的衣袖,带我进了后面的换装间。几位身穿大红戏服的伶人急匆匆走出来,我和连翘让开路,让他们走。
换装间内空无一人,只有七七八八的戏服头饰,四处乱放。胭脂粉盒堆在妆台前,毫无秩序。
连翘带着我继续往里走,脸上却忽然浮起一丝促狭的笑。
我还未来得及想明白,她突然附在我耳旁轻轻说了一句:“据说你办的那场葬礼庄重又一丝不苟,我也想过,是要怎样的心境,才能那般从容封闭。我想,皇上要的,便是你发自内心的真实的悲伤吧……真实到——好像那个人,真的已经不在了。”她又悄悄道:“早就让你回江南了,你怎么就不听呢?非得承受那样的伤痛和打击才甘心?”
我猛地回过神,惊道:“你为何不提早告诉我?!”
她摇摇头:“你不是戏子,你演不好本就没有的悲伤。”
她倏地松开我的手,不慌不忙地说道:“温连永,我送你最后一场戏。”
话音刚落,她突然扯下我身后的帘子,大步走出了换装间。
周遭沉寂了很久,我甚至听到了清细的呼吸声。
身后不急不忙地传来一句:“夫人的鞋子湿了。”
心骤然一紧,我几近失态,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才慢慢回了一句:“要入夏了,红药开败了。”
这句话说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悲伤,心像是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却又像是死死地卡在了喉咙口,让人喘不过气。
我都觉得自己在浑身发抖,像是被冰雪封冻了太久,突然遇上暖阳,鲜活了过来。
我慢慢转过身去,他却戴着假面,佯作戏子的模样。
他手中拿着一株开得正艳的红药花,声音一如往初:“在下赵述,方才夫人提到的红药,可是在下手中这一株?”
赵述,赵述。偱即为述……
我的目光自浓艳的红药花上,移至他的指间。
那一枚带着时光温感的细戒,就这般安安静静地套在他的指上。
外面场子里,叫好声与拍手声陡然间——
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