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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问镜哼了一声,开始普及知识:“称呼只是符号,也是相对的。相对于现实世界,盗格空间是个物理上平行、因果中交错的存在,对它的理解因人而异,有的称之为神界,有的说是超自然,还有的觉着像梦一场。其实我们与人类的差别主要在生命形态,别的大同小异,这儿的一切就跟人类社会一样,也有生老病死,也有悲欢离合,也有等级关系,我们的上级就是高级素问镜,简称高素。”

“高数?”梁晨谛立马皱眉,“想想都头晕。”

“那再往上呢?”小企鹅又问。

“超级素问镜,超素。”

“嗯,比酒驾好听,”小企鹅一边调侃一边继续说,“那最高领导叫什么?至尊素问镜,还是总统素问镜?”

“素问镜只分三级,”素问镜耐心地解释道,“在盗格空间之外,还有一个庞大复杂的世界,我们称之为弦域,你们眼前看见的这片天地对于弦域来说,就好比你们地球上的一间茅草屋。弦域里的生命体也有成千上万种身份,我们素问镜只是其中之一,负责与盗格者沟通,这道格海棠、黄金分戈、脚下的草地、空中的丝絮,都是弦域的一部分。你要问我们的最高领导,那就是弦域的终极统治者,”说到这儿,素问镜深吸一口气,满怀敬仰道,“其拥有神一般的能力,却又谦虚得像个凡人,所以叫‘凡神’。”

“弦域凡神……”小企鹅细细咀嚼这个拗口的称谓,“咸鱼翻身……”

“俗人!”素问镜无奈地摇摇舌头,“反正来龙去脉和利害关系我都讲清楚了,你们是愿意现在接受我的惩罚呢,还是等将来出了事再由我的上级来处置呢?”

小企鹅将信将疑地问郑能谅:“喂,你觉得它说的这些话靠谱吗?不会是瞎扯吧?还是有什么陷阱?”

“这……”郑能谅有些纠结,刚才一番对话包含的信息太多,蝴蝶效应、李世民、李淳风、武则天、高级素问镜、弦域凡神等,一时难以消化。他将目光投向空中那张看不出表情的大嘴,凝望数秒,终于有了判断:“它虽然经常跟我斗嘴,也干过一些不靠谱的事,可从来没有害过我,所以,涉及惩罚和生死的问题,它应该不会撒谎。”

素问镜满意地点了点舌头:“算你有良心。”

小企鹅撅起了嘴:“那就是难逃一罚咯。”

梁晨谛脖子一挺,对素问镜叫道:“怎么罚?要杀要剐,给个痛快的!”

“让我考虑一下。”半空中那对红唇微微闭合着,沉默了一会儿,又轻轻张开,一字一顿地宣告判决,“依律,你们两位窥悉天机者应当被灭口,但念在初犯,又非故意,所以从轻发落,可以在下列三种惩罚中任选一项。一是抹除关于盗格空间的记忆,重归现实世界;二是可以保留全部记忆,但永远不得离开盗格空间;三是既能保留全部记忆,还能重归现实世界,但智商变为负数,终日痴言妄语,无人相……”

“我去!我智商还没变负数呢,这还用选吗?当然是第一个啦!”梁晨谛不等它说完就做出了选择。

小企鹅也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说:“变傻子就算了,至于终身监禁……如果这儿也和地球上一样,爱琴海、安在旭、梅干菜烧饼、汽糕、番薯干什么的应有尽有的话,留下来也无妨。可惜就这么点空间,虽然美不胜收,却不够丰富多彩,留不住我这样的人才,算啦,我也选第一个吧。”

“好。”素问镜只说了一个字,便朝两人张开了烈焰般的双唇,用力一吹。

“等一下,那郑……”小企鹅话音未落,就和梁晨谛一道被吹得无影无踪了。

一旁的郑能谅下意识地一闭眼,等了几秒,却没感到一丝风,睁眼四下一看,自己还在原地,不禁既困惑又忐忑:“什么情况?是我太胖了,吹不动吗?”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主犯。”素问镜幽幽道。

“呃……怎么……还有特别关照吗?”起初被抓进来的时候,郑能谅以为在劫难逃,一心想着尽可能保护两位好朋友,后来一番折腾发现惩罚不过是抹除记忆,心中便重新燃起了希望,眼下似乎又出现了变量,他的心情犹如坐上了过山车,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素问镜不慌不忙地营造着紧张气氛:“当然要区别对待,把他俩先送走,就是不想让他们被接下来的画面刺|激到。”

“啊,五马分尸,大卸八块,还是生吞活剥?”郑能谅说得自己都冷汗直冒,猛然间急中生智,大叫道,“等一下!你可不能伤害我!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现实世界中的他们肯定会起疑,会追根问底,会留下心理阴影,这就会打乱原本正常的命运轨迹,造成无法控制的蝴蝶效应!你只有把我原封不动送回现实世界,才能把这件事情彻底抹平,就跟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哟,不错嘛,变机灵了,”素问镜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你有个三长两短这件事,或许本来就是正常命运轨迹中的一环呢?只有你出事了,那个胖姑娘才会因此成为作家呢?”

此话一出,郑能谅顿时不寒而栗,因为他完全无法反驳其合理性,甚至意识到自己很可能陷入了一个环环相扣的命运怪圈。然而他转眼便释然了,长吁一口气:“呼,既然躲不过,那就顺其自然吧,反正刚才被抓进来就没想能全身而退,这事本就因我而起,接受惩罚也是应该的,如果还能顺便让小企鹅成就人生,也算功德一件咯。”

素问镜深深地抿了一下唇,赞许道:“悟性不错,品性可嘉,你是个十分出色的盗格者,这次泄露天机就当是个教训吧,回去之后切记,千万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否则后果会很严重。你所知的未来,烂在肚子里就好。”

郑能谅一听,这是要无罪释放的节奏呀,忙连声应道:“当然,当然,不可能再犯了!回去我就把那些日记烧掉,永远不会再向任何人泄露未来之事!来吧,我准备好了,把我送回去跟他们团聚吧。”

“急什么,你还没接受惩罚呢。”

“啊,还要惩罚?”

“当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好吧,怎么罚?”

“来,陪我看两集《白蛇后传之人间有爱》。”

“……还是给我死罪吧。”

“死罪是看20集。”

“……那还是活罪吧,你这有电视?”

“我这还有爆米花呢。”

说话间,海棠树上那面铜镜竟缓缓打开,露出一块黑白电视屏幕来,满树的叶子和海棠果也纷纷幻化成一粒粒金黄饱满的爆米花。素问镜轻轻一吸气,所有爆米花便一股脑儿涌上半空,聚成一团,悬在双唇的下方。

郑能谅看得呆了:“没想到你还能当吸尘器用!”

“来点?”素问镜朝面前的爆米花军团努了努嘴。

“谢了,我想吃话梅和巧克力,有鸡蛋饼就更好了。”

“我还想吃你呢!”

“我说你这电视就不能变个彩色的吗!”

“你懂个屁,黑白的怀旧。”

在不停的吐槽和斗嘴中,郑能谅总算熬过了痛不欲生的惩罚,却忽然想到一个要紧的问题:“糟糕!你刚才就把小企鹅和梁晨谛先送回去了,他们要是看到桌上只有一本日记肯定会起疑心,万一好奇心占了上风把日记本又打开,不就又泄露天机了?!”

“你想多了,我只是把他俩先送走,可还没送到。他俩应该正在混沌虚空里游荡呢,你现在去,刚好一同归位。”说完,素问镜对着郑能谅轻轻一吹。郑能谅只觉得身子一软,转眼就坐在了教室的座位上,小企鹅和梁晨谛也同时从虚空中飞出,毫发无损地回归之前所在的位置。课间操的音乐刚刚收尾,远处传来学生们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咦,在写日记吗?”小企鹅望着桌上的日记本问郑能谅,已经全然忘了刚才发生过什么。

郑能谅压住脸上还未退尽的惊讶表情,轻轻把日记本锁好扣紧,放进书包,若无其事地答道:“没,落在抽屉里了,回来取一下。”

梁晨谛的身影紧跟着从门外闪入:“这么巧,都在呢,总算考完了,也不出去放松一下?”

郑能谅马上接过这茬,顺利地将此事翻篇:“好啊!一起去看电影吧,我请客。”

看完电影,一回到家,郑能谅就冲进自己的卧室,锁紧房门,仔细检查了日记本,把有可能泄露天机的内容都撕下来烧成了灰。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不愿让这本载满初恋情怀的日记本有所残缺,但他更不愿再让任何人因为不小心看到日记上的秘密而受到伤害。

一个月后,高考成绩公布,孟楚怜不出意料问鼎全县文科状元,可惜分数比北大新闻系的分数线低了一点,结果入了一本第二志愿,也是一所名牌大学,位于美丽的西湖边。郑能谅刚过二本线,被西都大学应用外语系录取,没有惊喜,也算如愿。小企鹅以585的高分考上重庆一所重点大学,喜欢吃辣又喜欢山水的她可谓如鱼得水。梁晨谛离最低分数线还差好几里路,也够不上体育特长招生的标准,彻底告别了学生生涯。三姑学习成绩不怎么样,但高考那几天运气不错,考场里坐她周围的都是尖子生。她花了不少钱,在他们半推半就的配合下,考上了西都的一所专科学校。任赣士的表现一波三折,先是作文大获全胜,这要感谢郝主任押宝成功,任赣士早把他给的所有范文背得滚瓜烂熟,见到作文题差点笑出声来,奋笔疾书,一气呵成,要不是因为字写得有些丑,差点拿了满分。在接下来的数学和英语两场考试中,兴奋过度的他还在回味语文考试时监考老师见他文思泉涌笔走龙蛇的惊讶眼神,同时幻想起作文被打了满分后自己登上报纸电视的飒爽英姿,又差点笑出声来。结果,他的数学、英语两场全部发挥失常,总分反而比郑能谅还低了十几分,他气得差点精神也失常。

似乎是和孟楚怜有约定,任赣士的二本第一志愿也报了西都大学,结果和郑能谅殊途同归。捧着录取通知书,两个可怜的男生平生第一次在思想上产生了共鸣:都巴不得对方能和孟楚怜换一所大学。

任赣士、郑能谅和孟楚怜都不是很开心,但学校很开心,因为90%的考生都过了三本分数线,取得了史无前例的大丰收。各路贺电和各种荣誉纷至沓来,校长被电台和报社的记者们团团围住,激动得眉毛像两朵蒲公英,风一吹就会飞走。他一边总结成绩包揽大部分功劳,一边立下豪言壮语气吞山河:“只要考上我们淳源一中,就能考上大学!我很有信心,明年,三本上线率不到百分之百,我誓不为人!”

这个毒誓似乎发得有点重,他一转念,不动声色地在后面轻轻加了个尾巴:“师!”

没听全的记者们顿时热血沸腾,照这进度再发展几年,就要一半进北大一半进清华了。同时热血沸腾的还有毕业班的老师们,纷纷露出十几年未见的纯真而憨厚的笑容,因为发奖金了。

毕业联欢会那天,郝主任亲临现场,代表校方致辞并慰问。他以空前绝后的慈爱语调向每一个考上大学的人祝福,同时挨个鼓励到场的落榜者,若是只差了十几、几十分的,就送一句“明年再来过,要有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执着精神”;至于差了好几百分的,又会告诉他们“行行出状元,未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结果那些差了刚好100分左右的学生就犯迷糊了,不知道是该在一棵树上吊死还是换棵树去吊死,其实在哪棵树上不重要,反正都是吊死。

为了证明高等教育的大门是永远敞开的,郝主任举了个很励志的例子:“我以前有个学生,连考三年都落榜,他不气馁,一边娶妻生子,一边刻苦复习,每年都参加高考,在第九个年头,也就是去年,终于如愿考上了大学。”

听完这个恐怖故事,不知谁在黑暗中怪声怪气地喊了一句:“郝主任,那是不是一所老年大学啊?”

四周笑声一片,郝主任心情很好,也跟着笑。联欢会开始,郝主任带头扭动饱满的身躯载歌载舞,憨态可掬得像只吉祥物。众人嗨了起来,伴着动感的音乐和迷离的灯光,打打闹闹,唱唱跳跳。谁也没有意识到这场分别代表着什么,都乐观地以为将来有的是见面的机会,一心只对新环境和新生活充满期待,于是憧憬远大于感伤。狂欢之后,大家又纷纷取出毕业留言册,留下联系方式和临别寄语。郑能谅站在人群中,抱着留言册,却找不到最想寄语的那个人。不知什么原因,孟楚怜没有出现在联欢会现场,要不是任赣士一直在现场,郑能谅肯定会跑到后山凉亭去一探究竟。

“偶像,签个名呗!”一本留言册赫然横在眼前。

郑能谅转过身,看见小企鹅圆圆的笑脸,眉头便舒展开来,接过留言册:“不会是卖身契吧?”

“恰好相反,这是赎身的,签了它,你就可以自由地飞向外面的世界啦!”小企鹅说着做了个飞翔的动作。

郑能谅耸耸肩:“有啥自由的?不过是跳出了一座五行山,又跳入九九八十一难罢了。”

“哟,不愧是大学生了,思想境界突飞猛进呢!”

“哪里哪里,主要是你教育得好。”

“这马屁拍的,快赶上任赣士的段位了。”

“真心话,就是跟你同桌那会儿,在你的人文气息下耳濡目染的。”

“孺子可教,”小企鹅莞尔一笑,“那就给你曾经的同桌兼灵魂导师写两句寄语呗。”

郑能谅翻开留言册,提起笔,嘴唇一抿,苦恼道:“唉,就两句啊?”

“少贫!整本都是你的,随便写。”小企鹅也取过他的留言册,一笔一画地写下了她最喜欢的一句话: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

郑能谅没去看小企鹅写了什么,却心有灵犀地写了异曲同工的一段话:天各一方别东西,月共一轮连天地。岁月匆匆,带不走青春的记忆;风尘碌碌,抹不去纯真的友情。

小企鹅告诉他,前不久,孟楚怜的父亲被调到几百裡外的某个市当副市长,她也跟着搬家过去了,所以没能来参加联欢会。郑能谅说,哦,这样啊!

互还了留言册,小企鹅冲他伸出圆圆的小手,笑吟吟地道别:“后会有期,保重。”

郑能谅轻轻一抬胳膊,发现没戴手套,是刚才写寄语时脱掉了,临握手再去戴又容易让她误会他嫌脏。他心念一转,笑道:“这场告别用简单的握手可不足以寄情噢。”说着,他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蜻蜓点水的拥抱:“你也保重。”

联欢会的尾声是一团混乱,屋子里散落一地果壳、彩带和玻璃碴,啤酒汽水四处流淌,密密麻麻的泡沫如同逝去的岁月和幻想,争相破碎。残局留给下一届的高三学子们来收拾,当他们面对这遍地残念的时候,是否会想起,曾经有一群风华正茂的少年在这儿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又最难忘的时光,付出了真情和汗水,留下了欢笑与愁绪,最后散落天南海北,继续在命运的纺织机上编织爱与梦想,在人生的舞台上演绎各自的故事?这些故事将是他们多年后沐着夕阳躺在摇椅上幽幽回忆的碎片,也会以各种形式在一拨又一拨的少年身上重演,不断变换时空和主配角,永不停歇。唯一不变的,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