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核心的小树林里,两个男人面对面地这样站着。
沈瑞月重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很多年未见,沈落倒是还是从前那副模样:干干净净的脸上挂着温润的笑,像是从丛林里走出的精灵一样优雅。当然,在梦境的世界里,像他这样的人想要维持不变的外观或是瞬息万变都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
也许是刚刚轻易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带来的心理作用,倘若说记忆里的沈落还带着点绵里藏针的意思,那眼前的人当真是一点锋锐感都没有外露,温润的像一湖翻不起涟漪的水。
“见惯了你平日里抱着千晓的模样,如今见到只身一人的你,还是有些不习惯。不过不必担心,你亲爱的妹妹已经在向这裏赶过来了,虽然有点晚,但应该还是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的。”
斟酌许久,沈瑞月终于压抑着自己内心的喜悦开了口。按照他的计划,在得到这份权限之后 ,沈落这个人是一定要清除的,不论他到底是人工智能还是其实拥有沈落本人的意识。如果沈落在,凭借他的能力随时口可能出幺蛾子。沈落听着着沈瑞月斟酌许久的发言,嘴角的弧度似乎又深了几分,但并没有说话。后者看着沈落平静的神情,心裏莫名地有几分被漠视的不愉悦感,这让他想起自己双胞胎哥哥沈珈阳对沈落这个人的评价:
“沈落这个人,温和的让人讨厌。”
现在他似乎能够理解他那个讨人厌的哥哥大概是什么样的想法了,不过他还是让自己尽量平和地对沈落陈述着:
“我想要在这个梦境世界里创造一个美好的理想世界,本来你已经做到了,但是现在显然出现了一些问题,我想你知道在一些伟大的事情完成的过程中总归是要有一些牺牲品的,我想你应该也理解吧?”
“噗”沈落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温和样子,他还在继续笑,甚至是像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忽然轻笑出了声。沈瑞月感到有些尴尬,但紧接着沈落就出乎意料的出声了:
“恩……我明白的。”沈落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爽,是让人听着很舒服的那种青年音,但沈瑞月总觉得听着这个人的声音里有些什么不对味的地方。他抬头细细查看着眼前这个人的神情,眼角含笑,嘴角带弧,那双温润的眼睛里没什么太强烈的情绪但是带着一点点——悲悯?
悲悯这个词,难道比起人不是更适合神吗?
他现在已经得到了这个世界的最高权限,他才是这个世界的神。而沈落,、个将要消失的人,有什么资格对他悲悯?
他有什么资格将只有神有资格使用的情绪加诸于神?
不!他没有资格!
在那一刻,沈瑞月被眼前这个青年眼神里的悲悯所激怒了。
“那么,消失吧。”他听着自己的声音这么说着。
“呼哧……呼哧……”
不住地喘息,少女却没有停下匆忙奔跑的脚步。头被风吹乱,连扬起的裙摆也无暇顾及。她单薄的身体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步伐却异常的坚定。
来不及了。
这一幕幕的场景同记忆里的画面是如此惊人的相似。
在无数数据组成的记忆中,青年静静的站在成片的凤凰花树下,淡淡的光晕萦绕在他周身,带着柔和的气息。他仿佛是在等什么人似的,却又并不急的样子,只是眼神中的几分无奈何不舍似乎暗示了什么。
而如今也是这样。
千晓“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上,鲜红的血液从她膝盖刚刚磕破的伤口渗出,她吃力的爬起来。
好疼……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女孩执着地从地面上爬起来,然后再次摔倒在地上。从这裏她已经能够看到前面的树影后那两个正面对面站着的男人。
或者说,他的对面到底有没有站着人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就在那里。
从前在凤凰花树下,如今在这片她曾经长大的树林里。
“已经没有时间了。”
青年温和地笑着,他的目光似乎透过了重重树影落在那个娇小的身影上。
“唦——”在那一瞬间奇异的巨响响彻了整个城市。
女孩终于还是站了起来,她扑进周身已经开始散发出银白色光华的男人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要钱地往下掉。
“阿晓,阿晓,阿晓……”女孩的口中不断地重复着男人的名字。也许有人会想起这个男人的名字叫做沈落,但这不阻碍阿晓成为他的另一个称呼。
就好像黑暗中的一缕光芒,他就是她的光,即使微弱也足以照亮她的整个世界。他的存在,就是她所有的理由,他就是她的世界,再不需要其他任何人。就算满地的狼藉,就算双手沾满血腥,看到他的那一刻也是在所不惜。
如果她已经被剥夺了自己原来的名字,他便也来陪她。
那一天,他告诉她,他是她的哥哥,阿晓。
阿晓,只属于她的阿晓,属于闻千晓的闻落晓。
“阿晓、阿晓、阿晓……”
沈瑞月看着眼前的一切如他预料好的一样发生着,眼前的闻千晓哭得无助无比,让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小姑娘也是有人的情感的。
女孩伸出手捉住青年白色的衬衫,她的手还是孩子的手,那样小,也那样软,像是什么也抓不住。但她仍然执拗地捉着眼前的青年 ,执拗地喊着他的名字。
这一次,没有无法喊出口的禁忌,没有无法触及到的痛苦,也没有咫尺天涯的距离,但青年的影像依旧化作尘埃无数消散开来,那样美,那样不真实地破裂成无数的碎片,闪着点点光芒随风而散。
女孩的手就这样僵硬地定格在捉住他衣服的那个姿态,正如她的身体,仿佛还陷在什么人的怀抱中一样。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梦,再一次随着那些微小的尘埃一点点烟消云散。
“啊——”
女孩尖锐的哭喊划破天空,无数细小的裂纹在绝望的悲鸣中扩散开来。
正如花朵凋零时那漫天飞红的华美,对于美而言,最美的永远不是美本身,而是被破坏那一瞬间。在毁灭的刹那所迸发出的,是毫无保留的释放,是希望在一瞬间转化为绝望的动人心弦的悲歌。
那一刻,沈瑞月再一次看到了他先前在梦境世界里看到过无数次的世界重置的画面。
裂痕自天空中如一张网般扩散开来。空隙从第一块碎片开始散落下来化作淡蓝色地数据,露出背后未知的黑暗开始变得越来越大。周围的空间不断崩坏成新的空洞将黑色扩大。世界自边缘起以肉眼可见的极端速度毁灭,无论是高楼大厦还是车流街道,树木花草,行人过路,所有的一切都在消亡,并慢慢蔓延向他所在的这个方向。
“是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
女孩的怒火在世界坍塌开始后的某一刻忽然燃起,她的目光不再空洞,而是充满了愤恨和痛苦地看向沈瑞月。
而此时此刻,被女孩的怒火锁定的目标却毫无畏惧,甚至还微微勾起了嘴角。他不仅没有感觉到任何恐惧,甚至有一丝得意的神情。
千晓啊千晓,原来你也会有难过的时候,原来你也会生气,原来你也有不是那么高高在上的时候,原来你也只不过是一个会为了心爱的人苦恼的小孩子——原来,这张面无表情的小脸也有如此活色生香,如此真实的神情啊。
那你是不是也就能够明白我的心情,明白我这许多年孤苦伶仃被遗弃在家族之外,徘徊在边缘地带的痛呢?你是不是也能够明白,当我面对将属于我的一切都抢走的哥哥的时候,当我发现他一出生就能够拥有我千辛万苦才得到的一切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能够明白我的心情?
世界不断地崩坏,然而与往常的重置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数据重置最终将作为世界中枢的这篇树林也波及到了。在他们所在的这块地方,数据重置的进度正在悄无声息地蔓延过来。但沈瑞月却仍是一副淡定和从容的样子,慢慢地向满脸怒火的小女孩走了过去。
怎么样都好了。
已经怎么样都好了。
无论是崩坏的世界,还是眼前这个愤怒的小女孩。
他已经夺得了这个世界的掌控权,他将会成为这个世界真正的管理者,只要这一次世界崩塌完成,这个世界的最高权限将属于他,他将会重建一个美好和平幸福的梦境世界,不会有纷扰,不会有苦痛,不会有失意与痛苦,而这个世界的最高统治者就是他——沈瑞月。
世界的崩塌终于到了他脚下,无数的碎片在他周围碎裂成淡蓝色的数据,最终这些数据开始围绕着那个女孩旋转,慢慢归入她的身体,排列在她的身后。无数的“0”和“1”看似混乱却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它们组成着新世界的数据。
数据慢慢回归,眼前少女的怒火也渐渐消散,慢慢恢复了那个面无表情的淡漠样子。
沈瑞月审视着这个现在只有他和闻千晓的黑色世界,满意地松了一口气。崩塌完成,他没有陷入崩塌基本就等于他的权限已经转让成功。而那边先前几乎发狂崩溃的小姑娘也恢复了系统的默认状态。
终究是已经失去了自我意识沦为人工智能的小可怜而已。沈瑞月这么想着伸手挥过了一小片淡蓝色的数据。
“构成。”他的口中吐出一个词,那一小片数据立刻密密麻麻地汇聚到一起,然后联动着旁边的数据也慢慢向这边而来,这些数据成型的速度由慢及快,开始勾勒出一些草植来。正如他所想,世界在他的一声令下开始了重构。
先前消散的数据一点一点又飞了回来,以沈瑞月为中心慢慢地铸成一点点的景象。这速度越来越快,就像先前世界解体一样。数据开始往四面八方扩散,他们汇聚到一起铺成密密麻麻地平面,密密麻麻地平面叠加到一起组成一个个立体的东西。从细枝末叶到整体再到细枝末叶。创造一个世界的画面就如毁灭一个世界同样壮观。
世界在慢慢地构成,而在这个过程当中,那个平静的小姑娘从始至终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直到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角落被重构完成,沈瑞月满意地浏览了一遍大体的情况,他才听到身旁的小女孩用冷冰冰带着一丝诡异的声音说道:
“沈瑞月,你以为你想要拿走的是谁的世界?”
下一秒他就从小女孩淡漠的脸孔上找到了那双带着冰渣的眸子,那眼睛里仿佛真的是一股彻骨的冰寒。
你以为你想拿走的是谁的世界?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他忽然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像是受到了重击一般疼痛,他变得无法动弹,最终晕死过去。
沈瑞月的身影在梦境世界里慢慢消失,这是登出梦境世界的证明,当然谁也不知道他的登出到底是仅仅离开,还是被永远地撤销了资格。沈瑞月只知道,在自己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之前,他想起了先前那伊曾经跟他说过的一段话:
“梦境世界,是因为闻千晓那份沉重的爱才会诞生的,我们不可否认这份爱限制了很多发展,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因为爱而存在的世界,在没有爱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沈瑞月消失的地方,一名有着红色长发的少女出现在那个位置上,她看了一眼自己眼前的闻千晓,发出了和从前一模一样的感慨。
“沈瑞月,你永远都不会懂。”
黑色的梦境之中,沈瑞月觉得自己像是一艘无从靠岸的小船,浮浮沉沉、飘飘忽忽,在未知而黑暗的世界里游离不定。他试图睁开自己的眼睛,却发现及时睁开了眼睛还是一片黑暗,只有身下摇晃的感觉和淙淙的水声能让他稍稍判断一下自己现在应该是在船上。
微风吹过,恍然间似乎有什么东西飘落在他的脸上,带着清新的香气,是女孩子的气息。他下意识地伸手捉住一片衣角,然后得到仿佛是少女的一句叹息。
“如果你不动他,也许你现在就成功了。”
沈瑞月沉默着。
“沈老师,还想从前那样不好么?”少女悠悠的说着,语调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瑞月,像从前那样不好么?为什么一定要得到你不能得到的那些东西呢?”记忆里,好像哥哥也是这么说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是兄弟相认之后?是知道自己从小被剥夺了拥有某些东西的权利之后?
他和哥哥相认之后,原本关系并不差的。他也曾怀着对亲情的渴望,他也曾怀着像所有人一样美好的向往,他也曾享受过那种家庭美满事业有成的幸福场景。
可是?
“哎呀,说起来沈瑞月的命真好啊,就这么成了沈家的二少爷,这一下可以比别人少奋斗多少年。”
“可不是嘛,你看看,人家年纪轻轻就坐上了现在的位置,将来肯定更是前途不可限量。”
“要不怎么说投胎也要投到个好人家才有用吗。”
议论。
“他不就是仗着自己现在是二少爷才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的嘛,不然就凭他,才进基地多久怎么就能调到这么高的位置。”
“我听说他来我们这儿工作之前就是个不学无术成天打游戏的小混混,某天刚好撞见我们沈总发现了血缘关系,这才带回家族里来带进基地的。”
“诶你们听说没有,其实沈瑞月当年根本不是走失,而是给故意放在外面养着的。这有什么原因得把孩子放在外头养啊。”
诽谤。
“瑞月,我和几个负责人商量过了,你以后就调动到管理部门那边,绘梦技术方面有些问题不太方便,你也是我们沈家的继承人,绘梦那一块交给沈落就好了。”
强权。
明明那些外人口口声声说着他幸运才得到的东西,原本就是该属于他的东西;原本那个位置 ,是自己辛苦努力学习工作才得到的位;明明那个梦境世界,也是他所想要创造的美好、幸福、安和的梦境世界。
明明这一切,本该他会拥有。
他试图争辩,试图拿自己的成绩去说服,可是得到的却是所谓的“真相”。
“你以为闻千晓为什么会找上你、你以为你现在为什么能好好地来跟我争取这些权益?你以为是什么才能够保全你到今天?你知不知道,倘若当初父亲没有把你送走,按照爷爷的习惯,你我也必然是‘双子计划’的其中一员。可是你知道双子计划牺牲了多少人才有了一个闻千晓吗?倘若当初没有把你送走,好一点的,你就是第二个闻千晓 ,糟一点的,你就是实验室底层被废弃的试验品中的一个!你口口声声说自己被夺走了所有,但这本来已经是你最好的结果了!”
沈珈阳将当年的一沓资料摔在他面前,上面满是血淋淋的触目惊心的内容。可是他半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愤怒。
就算所有人都这么觉得,可是其他人凭什么觉得这对于他就是好的?
沈瑞月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数字构成的世界对自己的吸引力,他觉得自己天生就属于那里,所以那一日将他带进这个世界的闻千晓就好像一个神明。
而他,沈瑞月,居然原本也是有机会成为那样的神明的,却被生生地剥夺了资格。
沈瑞月越想越激动,他只觉得身下的小船也在摇晃,少女有些焦急的声音传了过来:“沈老师,你在这样执迷不悟,迟早是要翻船沉进着水底的。你倘若现在肯同我离开都还来得及。”
小船晃动的愈发厉害起来,仿佛这水下有巨大的怪物正掀起巨浪似的,少女衣服的幽香徘徊在笔尖,似乎让人有些昏昏欲睡,但就在这时,沈瑞月却异常坚定地说了一句:“不!”
霎时间波涛涌起,小船在一瞬间被掀翻。沈瑞月只觉得自己沉入了一片冰凉的水中,然后被猛地呛醒过来。
“拜托你了,这个……世界。”
少女的影像从屏幕上缓缓消失,周围的蓝色光芒也一点点消失,随之替代的是一道道红色光芒勾勒出的画面,梦境的最高权限被与闻千晓师出同门的那伊身上。
中枢实验室里的人松了一口气。以至于没有人听到那边躺着的沈瑞月的动静。
被从梦境中强行踢出,沈瑞月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带着剧烈的疼痛。
他脱力地躺在床上,听着那边实验室自以为成功了的一群人的动静,回忆着发生的一切。
心底有一股名为不甘的情绪油然而生。
被无视的痛苦。
被看不起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