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塔洛，你他妈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简若昭一手捉住了他的领子，另一手紧握成的拳头高高抬起一副就要落下的样子。就在刚刚，在他承认了自己的确运用这具身体的权限做了一些与梦境世界线相关的事情的之后，眼前这个人神情就一下变得可怖起来。

因为现在的身体原因，简若昭揪住伊塔洛的画面其实显得很微妙。作为伊塔洛事实上对简若昭是有所畏惧的，一方面是简若昭本身带着一种气场，另一方面是他一直把这个人当做自己未来的大舅子看待，所以看到简若昭满脸怒火的时候，伊塔洛其实是有所畏惧的。但也许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给了他勇气，他听见自己用稚嫩的嗓音说道：

“你、你最好注意一下，你现在捉着的这个是谁的身体。”

“你……”眼看着简若昭的拳头就要落下来，最终却是生生地停住撤了手，一副恨铁不成钢地甩了手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可能会害死所有人？”

良久的沉默。

伊塔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像从某一个时刻开始，他从未掌控过自己的生命，也从没有机会掌控。生命，理想，未来，原本无尽美好的东西忽然被告知成了别人手中可以肆意改变的数据，人生就像一条已经被铺好的路，根本不容选择。

他有选择吗？他有选择的余地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人告诉我我所活着的那个世界是虚假的。我只知道我的存在只是你们眼中的数据，是试验品，是观察体，是 那个世界数万数据体中微不足道的你一个，你们随意的一个念头都可以结束我的生命，结束我身边人的生命。死了还可以重来，一遍又一遍，反正数据体的生命也是无情无尽的，同一组数据在重置之后还是可以照常地运行，在你们眼中我们就是这样的存在。”

伊塔洛这么说着，那些话语经由他用现在的这个身体说出口，语气带着意外地苍凉，却并不让人觉得多么突兀，好像这样平静无奈又淡漠的语气，才是这个身体的主人应当有的，但他眼神中所迸发的却是一种与语气截然不同的光彩：似乎有些悲伤，又似乎有些迷茫，似乎还带着不甘。

“可能对于你们而言，我是数据，小白也是数据——就算你们在现实里真的是兄妹也好，那么多次的轮回你简若昭也没有一次救下他。这些都无所谓，可是对于我而言，简若白就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真实了，所以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做。沈瑞月说他可以救小白，我便信，至少在那个世界的小白至今为止也的确还没有死。所以他要我去帮他，我便去帮他。仅此而已”

“你真以为我们没去救过？”一旁沉默多时的钰听着伊塔洛的话终于忍不住开口，那神情一改温文尔雅的形象，引得简若昭微微侧目。

“钰，别说了。”

“我要是不说，这小子就真的要坏事了。”钰瞪了一眼简若昭道，然后他就将话头转向了那边的伊塔洛：

“我说啊，你的本体怎么说也是组织里数一数二的好手，数据体是不用动脑子吗？你明白那种眼睁睁地看着至亲之人一遍又一遍死去的感觉吗，就算只是相似的一堆数据也好——简若昭是你的小白同父同母的亲生哥哥，这个世界每轮回一次你的记忆就会清空，可是他却不得不再一次面对自己妹妹的死亡。”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摸着你的良心想一想吧，在这无数次的轮回之中，如果能够救得回来哪怕一次他也会动手的。之所以死她会死，是因为这个世界是现实世界的镜像，但有些镜像里倒映不出来的东西会造成世界线的偏差。原本救了简若白的那个人在这个世界里已经不存在了。所以以简若白的死为节点造成蝴蝶效应，处于修复这种效应，梦境世界无限重启这一天，从而陷入这一天的无限轮回。”

“换句话说，要是能救早救了，还轮得到沈瑞月那个家伙？”

“可是……”

“可是啥可是，拜你所赐沈瑞月现在要去更改梦境世界的因果了，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幺蛾子呢。”钰没好气的说着，“也对，反正你只是个数据体。我其实是没什么所谓，除了这裏我也不是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对于那个梦境世界我也没有多少感情和责任。”

反正你只是个数据体。

反正你也没有感情和责任。

反正一个你消失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你站在这个位置上。

钰的神情嘲讽而深刻地印在了伊塔洛的脑海里，它渐渐分裂成无数个面孔，无数个熟悉或者不熟悉或者根本没有见过的面孔，他们脸上或带着嘲讽或毫无温度，他们口口声声地说着：

反正你也不是唯一的那一个。

反正你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反正我也没指望你能理解。

反正，无关紧要。

——可凭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们？

凭什么我们这重复了千千万万遍的人生就活该如此？凭什么你们做不到的事情我选择努力去做了却要反而是做错了事？

这一刻他想要呼喊，想要出声，但千言万语最终出口却变成了：

“对，你说得对，因为我原本只不过是千万个个体中的一个巧合。”

一切的故事，源于沈氏集团的一个梦境计划。

沈氏集团创始于沈瑞月的爷爷辈分，那会儿沈家也是两兄弟，一个名昼，另一名夜。家里是搞计算机高端技术研发的。在这个基础上 ，沈昼将家族血脉结合自己的天赋最终终于晋级“科学家”，而“绘梦”这一概念，正是他从“清明梦”这一概念中得到启发，最终通过仪器实现的新技术。

所谓“绘梦”即通过计算机等技术进行同调，实现由多人同梦，共同构建，进行大型“清明梦”的技术。在这项技术得到研发之后，与哥哥拥有完全不同的商业天赋的弟弟沈夜帮助哥哥为绘梦技术申请了技术专利，并成功组建了绘梦公司，也就是沈氏集团的前身。

在沈昼完成绘梦技术的第一次初步完善之后， 一个为期半个多世纪的项目“梦境世界”作为企划被提出，并开始进行研究。

随着沈昼的研究推进，他的研究团队渐渐壮大，与此同时公司也通过各种梦惊醒相关的副业渐渐发展壮大起来。这种形式在沈昼之子沈冽刚刚成年时发展到巅峰。

沈夜与沈昼年岁相差有十三岁，但由于沈昼醉心研究，兄弟二人得子的年份却是相差无几。至沈冽成年时，正是沈氏集团最鼎盛的时期，整个梦境世界的企划的研究部分也已经到了最核心的阶段。研究组在梦境中枢，即能够承载梦境世界的大型绘梦用计算机的制作技术上遇到了难题。目前能够制作出的计算机太过庞大，且运行和维护上存在许多麻烦，对于梦境世界的长期存在非常不利。然而为今之计却也没有什么好的方法能够改变这一情况。

正是此时，执着于梦境研究的沈昼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改造人类的身体作为绘梦中枢。而“双子计划”也是这一时期的产物。

在沈昼进行人体试验之后 ，沈氏集团明面上开始渐渐低调起来，暗地里却开始秘密的发展势力，以便为日后的实验提供方便。秘密研究室建好，紧接着就是可以进行改造实验的人体。

这大可说是一项残忍的实验，它甚至违背了传统道德层面上人们的认知，但致力于梦境研究的沈家兄弟显然已经管不了那么多。秘密的实验只要不被发现，没有人可以来质疑他们的行动。这一年，沈昼的儿子沈冽正是接管了沈氏集团的管理权，而沈夜本人则转向帮哥哥收集可供实验的人员。同年，沈昼的得意门生闻观思入赘沈家与沈昼的养女沈冰结婚。

第二年，沈冰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起名沈落，沈千。

也正是这一年，以双生儿为实验改造材料的“双子计划”开始了。

于是，沈家这对刚出生的兄妹，毫无意外地被自己的养外公带入了这场秘密的实验中，却最终意外地成为了这个计划之中，唯一的一组成功的试验品。就在他们成年的那一天，“梦境世界”正是作为实体运行的梦境实感世界体验，进入了人们的视野。

伊塔洛听着那伊的叙述，事实上他见到眼前这个红发的女人还不超过一个小时，但她仿佛天生就有一种吸引人的气质让他不由自主地听她说话。或者说，她说的那些故事一点都不像是在说故事，而像是仅仅在唤醒他这具身体中所蕴藏的记忆。就好比现在：耳边回响脑海里却不断闪现出属于这个身体原主的记忆片段，像是一幕一幕的走马灯，无声地应和着那伊的说辞。

他能够想象到那时候的那两个人。

他们拥有相似的面容，却显得截然不同。年轻的沈落闻有些干净的面容，像是许多女生理想中风度翩翩又温文尔雅的白马王子，而他怀中抱着的却是一个有些与他相似面容宛若大洋娃娃一样的闻千晓。

那时的千晓也是没有表情的，但她就像是一个无知的孩子般紧紧依靠着沈落，那双瞳仁里是琉璃一样的单纯。沈落一直在微笑，一样一样地教她了解这个世界，眼睛里有不符合他年纪的深沉。

那是千晓第一次“接触”这个世界。在她生命的前十几年中，她一直在接受各种各样的改造和实验，以便成为一个绘梦的机器，在更早的没有记忆的幼儿时期，她接受着来自实验室宛若物品一样的身体改造，而这一切也最终使得她的身体生长迟缓，最终永远地停留在了10岁小姑娘的体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