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曦那日离了王府,心头阵阵迷茫,天地之大竟不知往何处去。她重回栖霞山,等数日也没见着师傅。山中空寂她耐不住性子,终于还是打马南行,沿着去年凤阳之行的路线痴痴回想与朱棣的一点一滴。
燕十七远远跟着,见她所到之处无不是思念朱棣,心中明白锦曦已对朱棣生情。暗自神伤之余,也不现身,只盼就这样陪着她一直走下去。
这般走走停停,三月春天已至。水患已过,凤阳恢复了往昔繁华。洪武帝令秦、晋、燕、吴、楚、齐等王治兵凤阳。
消息传开,锦曦心中一动,竟起了投军的冲动。是想见朱棣还是学木兰从军呢?或者两者都有,她打定了主意,竟自往兵营行去。
魏国公府的千金,燕王正妃,居然想去从军?跟着她的燕十七马上明白了她的心意,不由得啼笑皆非。他顾不得别的,从暗处跃出拦住了锦曦。
燕十七的突然现身让锦曦惊喜又心慌,生怕朱棣知晓了她在凤阳。
那双黑乌乌的眼眸滴溜溜的转动,燕十七哑然失笑:“我担心你,偷偷跟来的,王爷,不知情。”
锦曦这才放了心,十七总让她感觉温暖。锦曦叽哩呱啦告诉燕十七自己的打算。
燕十七满面愁容,苦着脸道:“锦曦,你别忘了,你是燕王妃,事关皇家体面……”锦曦若是游山玩水倒也罢了,她居然要从军!燕十七觉得头痛,军中规矩森严,若犯了什么军令,这让他如何交差?暴露锦曦身份,岂不是扰乱军营?
“十七,你要去告诉朱棣也行,不过呢,他既在奉王令治军,三月后还要与诸王大比,我有法子让他赢,你帮我么?”锦曦想起自己的计划狡黠地笑了。
燕十七知道锦曦顽皮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看她神色便知她想要进军营恶整燕王。是帮还是不帮呢?他盼望着锦曦一直这么快乐,犹豫间瞧到锦曦信任且企盼的眼神,心头一热便是什么也顾不着了。“好,我与你一同去从军!”
锦曦摇了摇头:“这可不行,我只有一份文书,十七,你若在军营现身,我就玩不了啦!”
文书?燕十七有点迷惑。
锦曦微笑着拿出一封书信,嘿嘿笑了:“父亲遣账下虎翼将军吕西前往凤阳助燕王治军!”
“你怎么会有?”
锦曦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去父亲书房,拿了份空白文书填上就行了呗!”
燕十七吓了一跳,这也能行?
吕西自然是有其人,不过,此时正在中山候汤和军中,奉令备边延安。就算朱棣去问父亲,文书再到延安,查明后再往凤阳,少则一个月,多则嘛两个月。足够自己折腾了。锦曦得意之极,歪着头对燕十七道:“先说好,若是你漏了机关,我就再不睬你!”
这般娇嗔之下燕十七岂有不肯之理。想着锦曦若能出气,没准儿就与燕王修好,燕十七只有推波助澜的份儿。他沉呤片刻道:“锦曦,你最好弄个面具再易容,保管王爷认不出。岂不是……”燕十七坏坏地出主意。
锦曦拍掌笑道:“原来十七哥也有调皮的时候!”锦曦想起朱棣被整的模样,忍不住笑逐颜开。她当下易容戴了面具,与燕十七约好联络方法,前往皇城求见朱棣。
秦、晋、燕、吴、楚、齐王治兵凤阳,各王分治三千军士,以三月为限,三月后校场大比,上奏天听。
燕王分得三千军士校场点兵完毕一瞧,这些士兵水平参次不齐,看看诸王分得士兵,同样情形。起点相同,如何胜出?士兵弱质,三个月就能全面提高?六王均卯足了劲要在三月后大比得胜,难度自然是有的。他也不急,喝令明日起众军士校场点卯,回了皇城。
这是锦曦第二次进中都皇城,心裏有了准备,不再张惶惊奇。她站在殿中等燕王接见,寻思若是白衣在场,会不会将她当场戳穿,心裏不免有些紧张。
事隔两月相见。锦曦却觉得犹如初见朱棣,怔怔地看着他,往昔的争吵,温柔一一浮上心头。她本刻意混入军营恶整朱棣,此时心却淡了,就想这么瞧着他,不想移开眼睛。
“魏国公亲荐,吕将军来助本王,实朱棣之幸!”朱棣顺手把文书递给白衣。
锦曦回过神,挺了挺胸。她换上了军服,宽大的甲胄掩饰住娇小的身形,平添几分威武。这模样燕十七都道认不出她来。
朱棣边看文书边上下打量着锦曦,褐黄的肌肤,银色面具挡了半张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那眼神……朱棣总觉得熟悉。“吕将军战场杀敌戴着面具,现在可揭下让本王一观?”
锦曦紧张的手心出汗,庆幸自己听了燕十七的话在面具下又弄张人皮面具戴着,她沉住气掀起面具又迅速覆上:“幼时胎记,实为不雅,王爷受惊了!”
朱棣心中失望,见那胎记从吕西左脸印下,看上去着实骇人,听她嗓音暗哑,已经释然,便笑道:“大丈夫安能以貌取人!吕将军习惯戴面具,本王不欲勉强。如今六王凤阳治兵,分得军士不是新兵便是体弱之人,三月后大比,不知吕将军可有计谋为本王分忧?”
“吕西得候爷令相助燕王,有一个条件,不知王爷……”
“旦说无妨!”
锦曦刻意无视尹白衣探寻的眼色,哑着嗓子道:“治军有三策,一策为得其心。古有云:得众而不得其心,则与独行者同实。三千军士着先得归心抱团。二策为知己知彼,孙子《谋攻篇》中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王爷若想在六王中胜出,就必须要知道其他王爷手中军士及练兵的情况。然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防范我方军情被刺探。兵因敌而制胜就是这重道理。三策为正军纪,所谓用兵之法,教戒为先,军纪不明,难以服众。”
朱棣眼中露出惊奇,白衣凝视着锦曦眉头一皱看向了朱棣。
两人目光一碰都觉得这位虎翼将军有点水平。朱棣微微一笑:“吕将军的条件是什么?”
“如果王爷请我治军,首先,当众拜帅授印!其次,若王爷不遵军纪,同样军法行事。”锦曦大胆的道出。一句话要了燕王的兵权,想想让他三拜请将,日后……锦曦嘴边掠过得意的笑容。笑又如何?有人皮面具挡住,就一张死人脸,你也瞧不出。
朱棣沉着脸盯着锦曦,觉得她的眼睛贼亮。他素有容人的肚量,嘴角一弯:“要本王当众拜授印并无不可,本王理当身先士卒,以正军风军纪,只不过……三月后若不能胜出,吕将军对本王如何交待?”
话锋一转,把难题扔给了锦曦,意思是我做到这份上了,你若不能取胜,总要给本王一个交待。
锦曦泰然自若:“若是王爷应允之事做到,而吕西不能胜出,愿受一百军棍。”
朱棣摇了摇头:“这倒不用,若吕将军败了,自当回归汤候爷本部,胜了便于本王账下听令!”如果这个吕西只是纸上谈兵,回到汤和帐下,汤和自然没面子会处置于她,若是胜了,自己手下又多一得力大将,何乐而不为。
“好,吕西这便与王爷同立军令状!”锦曦贼笑,败了就三十六计走为上,更何况,她还没打定主意要在军营呆满三个月呢。等你知道我是假的,我早走了。一念至此,她险些笑出声来。
两人在军令状上画押时,朱棣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愣了愣,香味又没了。他摇了摇头,只道自己感觉错了。
吕西告退后,朱棣看着墨汁淋漓的军令状,总觉得有些不妥。
“王爷,白衣这就遣人去北平魏国公处打探。”尹白衣微笑。
“白衣,其实吕西说的三策你也明白的,不是么?”朱棣淡淡的说道,回转身眼神锐利的看着白衣,“你只是对让本王亲自做表率犹豫不决,所以踌躇?”
“王爷,其实您也早想到了,不过,吕西来得正是时候,让他做,比王爷自己做好。”尹白衣没有否认。
“去吧,早些探明回报,还有……快两月了,十七没有消息传来。”朱棣也没有回应白衣的话,眉心聚集一抹焦虑。
“白衣明白,王爷请放心,若是十七……白衣知道该怎么做。”
朱棣负手静静的思索。三千军士对他而言治军不是难事。难的是如果得胜,又不让自己锋芒太过。有了吕西这只出头鸟……朱棣凤目中闪过意味深长的神色。
随即眉宇间又笼上愁思。父皇加强各王府亲衞,燕王府亲衞已达三千六百人。此时又分令六王凤阳治军,明摆着是要自己的儿子分掉开国诸将手中兵权,用自家人守衞江山。想起和太子争娶锦曦之事,将来就算远在封地,太子登极,他不会报复夺妻之恨?自己承诺安守本分,可是帝王心意难测……还有个李景隆,深藏不露,他又相帮哪方呢?朱棣想起太子讥讽母妃,目中涌出恨意。
父皇一直宠他,只因太子居长,便把江山给了他。六王治军均野心勃勃,争相想在父皇面前邀宠。事情明摆着,诸王分治一方,是否心中都服太子就说不准了,若此次得胜,朝中分权一事便占起手,将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楚,只能把能争的兵权夺在手中方能安心。
就算避安封地,也绝不任人宰割!他一拳狠狠击在书案上,下定了决心。
三月春至,杨柳枝头上绽出万千绿枝。都说春意盎然,凤阳这一年的春天格外知趣,早早的染绿了山野,草木蓬蓬勃勃地在水患后肆意生长。凤阳的灾情已经过去,朝廷重赈随着贪墨的查处一一落到实处,这让淮中淮南一带迅速恢复了生机。
锦曦想起去年的凤阳之行,处处惊险,步步惊心,不觉感叹。除了吕家庄吕太公父子莫名失踪,背负了最大的贪墨罪名,皇上降了吏部十三司的俸禄,杀了凤阳县令。开国以来最大的贪墨案,惩治却是最轻的一回了。她自然想起太子担纲主事,李景隆与大哥从中倒卖获利一事。
若是从李景隆口中吐露的事实让皇上知道……哪怕是让父亲,让朱棣知晓都又会卷起滔天巨浪吧?锦曦有些黯然,她还是自私地想维护大哥。李景隆没有错,得知秘密不能吐露才是最痛苦的一件事。
中都皇城坐落在凤凰山侧,景致悠然。绿意丛林中琉璃瓦映射阳光,锦曦微微眯了下眼睛,避开刺眼的光芒。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朝廷接连三次拨银赈灾,来的时候刻意走得缓慢,一路行来,庄稼地郁郁葱葱,心裏也安慰不少。
大哥绝对不是贪财之人,他背着太子敛银,为东宫做事而己。锦曦相信这个答案。大哥能把她的幸福都托付给太子,他对太子的忠心显而易见。虽然太子位置稳固,但诸王各领封地,将来坐大,太子还是早有防备的好。
她想起当时父亲的叹息,道众人劝说皇上如此分封亲王,将来恐朝廷难以控制,皇上不以为然,仍坚持己见。
皇上终归是相信血浓于水,而忌功臣掌权的。锦曦下了结论,只盼父亲能早日明白,不以战功与姻亲为傲,解甲归田安享天伦之乐才是最好。然而父亲本己有心,却因皇上主动开口提亲而感动莫名,若将来家中因此惹祸,自己该如何是好呢?
风朗朗吹来,隐约传来阵阵呼喝声。锦曦清醒过来,前面就是校场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将来的事现在想破头也没有办法。何况父亲征战半生,也非有勇无谋之辈,岂是自己的经历能及得上的。
锦曦轻笑了声,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了。
她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向校场,裏面练兵的声响大了起来,大地隐隐震动。锦曦情不自禁又想起李景隆来。他获取大笔银两就为了维持他手下人的开支?他不是培养着杀手四处接活,难道他也另有所谋?
李景隆是锦曦最看不透的一个人,他在她面前时而温柔缠绵,时而威胁相逼。她不懂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相帮的人是谁。若是太子便也罢了,若是别的人呢?锦曦一凛,将来皇上大行,李景隆若不站在太子一面,以他的阴险狡猾,天下岂不大乱?
“吕将军!”
带着怒意的声音彻底拉回了锦曦的神智。她嘴角往上一扬,负手站立:“我知道军中是辰时点卯,现在是巳时末牌了。”
燕九大怒,他随燕王来到凤阳,特任命他为帐前裨将点卯官。今日燕王道要拜将授印,早早集合的军士在校场等候。眼见诺大的校场已被分成六块,别的王爷已整军操练,唯有黑色燕字旗下的营盘一片宁静,燕王不催,但他如何不急。
锦曦已越过他,大步向帅帐行去。
燕九愣了愣,赶紧跟上,心道,等进了帅帐,我就要请军棍立军威!
朱棣高坐在上,两旁将士甲胄鲜明,眼观鼻站得纹丝不动,军容甚为齐整。
锦曦进得帐来,左右一打量,见有精神者莫不是燕衞,而那三千军士中原有的统领站是站直了,却偷着懒。
要说这站姿,若真是挺胸收腹并腿提气着实累人,锦曦听得父亲说过,军中的老兵自有办法,看似站得精神,其实早放松了腰腿,做个样子罢了。
她笑了笑对燕王一揖:“末将见过燕王!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朱棣等了这么久,心裏明白这个吕西是特意要让他等了。他心中好笑,难道吕西真要学古人请将,先磨其心志,试其心诚,再三顾茅庐摆足架子好立威?他慌忙站起,大步走到锦曦身前,托起她的手臂笑道:“吕将军多礼了!请前往点将台受本王三拜!”
锦曦站直身体,目光撞上朱棣的,见那对凤眼中并无恼怒,反而带着温暖的笑意,不免嘀咕起来,朱棣真不简单。
“王爷!点卯官燕九有事禀报!”燕九忍不住插口。
朱棣暗笑,他不生气,不意味着无人生气。
“今日王爷拜帅,吕西夜观天象算好时辰,正是巳时末牌午时一刻为佳,点卯官之事回头再议吧!”锦曦抢过话头,头也不回出了帅帐,径直上了帐前搭设的点将台。
台高三丈,下方列队成行的三千军士尽收锦曦眼底。
见一戴着银面具小个头将军登上帅台,下方便起了嗡嗡的议论声。锦曦头也不回喝道:“朱棣何在!”
燕九与鱼贯而出的众将士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吕西居然直呼王爷名讳!
朱棣顿了顿,抬腿上了高台,朗声道:“本王奉王诏治军,三月后与诸王大比试。三千军士集结于此。本王甘愿让出帅印,拜虎翼将军为帅,听令吕将军调遣。将军受朱棣一拜!”他一掀袍角,单膝下跪,双手奉上帅印。
下面嗡嗡声越发大声起来。显然朱棣以亲王之尊拜吕西为帅大出众军士意料。
锦曦见朱棣认真虔诚,倒也佩服。故意不接帅印,眼神冷冷的从军士脸上一一扫过,见燕衞涨红了脸怒意不可自抑,而原有军中统领露出的却是看好戏的神色,她缓缓开口:“众人不服,这帅印接了也无用是吧?”
朱棣跪了足足一柱香的工夫手也举酸了才听到她吐出这么一句,知其心意,并没把锦曦的冷落放在心上抬头大声说道:“掌帅印者即为主,自朱棣起,若有对吕将军不敬者,军法从事!”
真懂事!锦曦心裏乐翻了天,脸上还是冷冷的神色,伸手接过帅印说道:“委屈王爷了!”虚扶一把让朱棣起身。
朱棣刚站直身体,锦曦见他隐隐甩了下腿,知道他少有这般跪过。微微一笑大声道:“燕九何在!”
燕九不情不愿的抱拳一礼,懒懒地回答:“燕九在此!”
“本帅即令你为掌令官,燕衞全部留下,余者由朱棣带队,三千军士围着校场跑十圈!”
此令一出,下面一片哗然,连朱棣也是一愣。
“二十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