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到了京城,又想开店做生意。因纪简从不喜欢她开酒馆,她便不开了,而是盘了一间绸缎铺。绸缎生意她第一次做,从价格到进货,她好生研究了一遍。绸缎铺与景王府就隔着一条街,纪简从来找她也十分方便。
她为人低调本分,从不招惹是非。那位黎阳公主大概是并不知晓她又回来了,便也没再加害她。
这一天,明珠的绸缎铺里来了一个小姐。这位小姐长得端庄漂亮,举止娴静,一看就是家教良好。
富家千金们都是养在深闺,鲜少有自己出来逛街买东西的,因此明珠有些奇怪,笑脸相迎地上前来招呼。
那位小姐却并不买东西,而是盯着明珠山下打量,接着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明珠摇了摇头,笑道,“恕我眼拙,敢问小姐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我姓许。”她答道。
“许小姐,您这边请,看看喜欢什么样式的。”
许小姐愣了一下,“你不知道我是谁?”
明珠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您不是自称许小姐吗?我这裏是绸缎铺子,只卖绸缎不卖别的,敢问您需要些什么?我好拿出来给您过目。”
许小姐现在是不清楚这妇人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糊涂了。她早前差人打听,知道景王与这绸缎铺的女掌柜不清不楚。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于什么目的,总之是来看了,看过之后有心为难,又觉得有失身份。
咬了咬牙,许小姐只好冷冷说道,“不用了,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声,景王要成亲了,你不如问一问他,他未来的王妃是哪一个,你有没有资格登入王府。”
明珠像是被人敲了一闷棍。他,他要成亲了?她竟然从来没听他提起过。
也是,她算是他的什么人呢,他的事她向来插不上手的。
可那毕竟是成亲啊……
许小姐看到明珠脸色灰败,便知她真的不知道此事。许小姐有些微快意,看来自己那未婚夫也不怎么在乎这女人,玩意儿而已。
送走许小姐之后,明珠发了一下午的呆,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来。
她早知道她是没资格嫁给他的,因此她从来都不会去做这种梦。只要不奢望,就不会失望。她一直以来秉着这样的信条,以为能够淡定地看着他娶妻生子,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她才发现她太高估自己的心胸了。一想到他会与别的女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个许小姐,白头到老,长相厮守,她便嫉妒得心中泛酸泛苦。
这一晚,纪简从又来找明珠,他翻墙进了她的后院,敲她的房门。
明珠却并未给他开门,还吹熄了室内的烛火。
纪简从干脆直接翻窗进去了。他在黑暗中一把抱住明珠,轻笑道,“这又是在闹什么?”
明珠一动不动,说道,“我还未与你说一声恭喜呢!”
纪简从的手突然顿住。
“恭喜你要成亲了,未来的王妃必是万里挑一的人物。”
“吃醋了?嗯?”他用嘴唇轻轻擦着她的耳垂,问道。
明珠偏头避开他,“我哪里敢呢。”
“是许氏的女儿,我娶她自有娶她的原因,”他试着解释,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与明珠解释这些,于是只说道,“你放心,我只与你好,旁的女人都没有滋味。”说到这裏,语气便轻佻起来。
明珠挣脱开他,走到烛台前,点亮了蜡烛。
纪简从看到她秀眉紧锁,便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明珠低着头,小声说道,“我只是觉得,你既然要有家室了,我们再这样下去,不太好。”
纪简从释然,“这有什么,她一个妇道人家,管不了我这些。”
明珠见他说得这样轻描淡写,不禁为他那未来的王妃感到心寒,她摇了摇头,“我希望你们夫妻和和美美,我这样插在中间,太不像话。”
纪简从想了想,问道,“你是不是想要个名分?我早说让你来我府上,也省得背后由人闲言碎语。”
明珠想到她若是为妾,依然是夹在人家夫妻之间,虽能正大光明地和他在一起,总归是气短一些。她总觉得她与这世上女子的想法有些出入,别人以为妻妾相处再正常不过,她却是一想到要和别的女人共同伺候她爱的男人,就浑身难受得要命。
可是这个问题是无解的。他堂堂一个王爷,怎么可能这辈子只爱她一个,只与她一个人厮守呢?
她无比矛盾,一筹莫展。
纪简从不理解她那千回百转的心思。他看着她在灯光下柔和动人的容颜,心思又动了,拉着她倒在床上。
明珠推开了他。
纪简从又扑了上来。
明珠再次推开了他,那表情根本不是欲拒还迎,而是十成的拒绝。
纪简从便有些不耐烦,“你到底要怎样?”
“我是觉得,你都要成亲了,要不就别来了?被许小姐知道了也不好。”
“你是什么意思?生气?”
“我不是……”
“明珠,你有什么资格生气?”他挖苦道,“难不成你还指望我不娶她,娶你?”
“我……”明珠眼圈突然发红,心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她知道她是配不上他的,如今他这样把她和那高高在上的高贵千金相提并论,她突然觉得无比惭愧和难堪。
纪简从见她这样,以为她真是存着痴心妄想的念头,于是毫不留情地说道,“麻烦你照一照镜子,你这样的残花败柳,哪里配做王妃。”
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想法。在他眼中,不管她多么爱他,她永远是破败的、肮脏的,是不配与他比肩、更不配拥有他的感情的。
甚至可以说,她越是爱他,他越是看不起她。他越是能够轻松地得到她,也就越觉得她低贱。
明珠沉着脸,咬牙说道,“我知道我是残花败柳,不用你来提醒!”她说着,开了房门,不管不顾地把他推了出去,“你滚!”
吵到这份儿上,也没有留着的意思了。纪简从果真走了,头也不回。
明珠“嘭”地一下关上房门,靠在门板上放声大哭。
自那之后,纪简从有五六天不曾来找过明珠。明珠觉得,他们这样应该就是完了。她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结束,但不知道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
但是纪简从又来找她了。
他喝得醉熏熏的,大白天地走进她的绸缎铺子,看到铺子里没有人,他便把她的店给她关了。明珠力气没他大,拦也拦不住。
“你何苦来!”明珠怒道,心口酸疼难受。
他盯着她看来一会儿,突然苦笑,“我怎知道。”
是啊,他真是不知道。他好几次不知不觉地走到这裏,每次发现之后,都是强逼着自己离去。他告诫自己,这个女人残破,轻佻,淫|荡,还假清高,他该远远地离了为妙。这才是明智的选择。
他以为他做到了,可是喝了几杯酒,原形毕露。
纪简从有些恨明珠。他被她蛊惑了,控制了,她使他身不由己。
他抱下来一匹大红色的缎子铺在地上,然后按着明珠倒在缎子上。明珠挣扎着,“走开,不要!”
他按着她,目光痴迷,喃喃低语,“明珠,我想你,我好想你……”
明珠心软得一塌糊涂,她抱着他的头,哭道,“我也是,我很想你。”
他就这样用一句话征服了她。明珠发现她无法控制自己了。
两人的关系似乎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明珠心想,反正他现在还没有成亲。她不如趁着这最后的时光,好好与他快活。
打定了这个主意,明珠在纪简从面前更加放得开了。
纪简从只当明珠是担心他不要她了,身为男人,他很享受这种征服感。
在他成亲的前一天,明珠主动来到了他的王府。她参观了他的新房,还对府内的布置做了点评。
纪简从认为这是明珠的示好,她终于想通了,愿意进府了。
明珠与纪简从一同用了晚饭,之后,她来到他的卧房,在他卧房翻了一通,把她曾经送给他的东西都找出来玩儿。亲手做的腰带,袜子,荷包,扇套,精心挑选的玉佩,发簪。
纪简从拄着下巴看她玩儿,她那样乱翻他的东西,他竟一点也不生气。
明珠玩儿够了,把这些东西都丢在桌上,然后她主动缠了过来。
她最近一直很热情,但今晚是前所未有地热情,纪简从三魂七魄都要离了体。
次日,纪简从起了个大早,明珠还未睡醒。他看着床上熟睡的她,突然就觉得有那么一丝愧疚。这感觉一闪而过,并未被他抓住。
他很快出去忙活自己的亲事了。然而人走了,心却像是落在了卧房,落在了床上那个人身上。他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总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与自己的新娘子拜堂时,甚至产生了错觉,恍然觉得身边那个穿大红嫁衣顶红盖头与他交拜的女子是明珠。
不,不是明珠。明珠身材比她婀娜;明珠的腰又细又软,像是一条蛇;明珠走路时也不会那样斯文款款,而是脚步轻快,像是吃饱虫儿的小鸟一般欢快;明珠……
纪简从轻轻摇了摇头,怎么总是想起明珠。他心想,虽然明珠是妾,但上府的时候总要好好地操办一场,不能太过委屈了她。
洞房花烛夜,纪简从与他的新娘行那周公之礼。少女的胴体堪称完美,纪简从却暗暗评价,这裏也不好,那里也不好,总之通通都不好。评价完才发现,他的参照对象就是明珠,只有明珠。
新娘不够好,因为她不是明珠。
这一场春宫早早收场。次日,纪简从便去那绸缎铺子找明珠了。
开门的却不是明珠,而是一个胖胖的女人。她告诉他,明珠已经走了。
纪简从不信,他觉得此事很可笑。明珠怎么可能走呢,她怎么会舍得离开他呢。那胖女人给了纪简从一封信,说是明珠留给他的。
他拆开来看,信纸上写着四个大字:后会无期。
尽管没有落款,但纪简从能认出那是明珠的笔迹。
他跑回王府,冲进自己之前的卧房。卧房里空无一人,桌上也没有她前天摆弄的那堆小零碎。他翻找了一遍,没有,都被她带走了。
明珠离开了,并带走了所有使他睹物思人的可能。
明珠本来打算回乡,可她在家乡已经没有了亲人,又是被男人抛弃过的,回乡之后大概会被嘲笑,于是她便停在半路上,不回去了。
她来到了一个小渔村,打算先在这偏僻的地方住些时日,休整一下心情,再决定去哪里。村民们对外来人口有些防备,明珠只租到一个靠海的小房子,离着聚居区有些远。
来到小渔村的第二天,明珠捡了一个人。
此人身材高大,面目英武,穿着铠甲。他被海水冲到沙滩上,昏迷不醒,气息微弱。明珠用绳子拴着他的脚,把他拖了回去,又跑去村子里请来一个擅长治溺水的村民来。
村民看过之后,又帮着把那人沉重的铠甲和湿透的衣服剥下来,擦干了他的身体。明珠才发现他腿上还有伤,好在只是刀口,并未伤筋动骨。
那人很快醒了过来。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扒了个精光,身上盖着一层薄被。腿露在外面,一个女人在帮他处理腿上的伤口。她低着头,神色认真。窗外的阳光洒进来,披在她身上,使她像是圣洁的仙女。
明珠弄完伤口,直起腰来。她发现他醒了,于是高兴地端来了药给他,看着他喝完,她又去取了吃的来。
他身上裹了件被单,沉默地吃完东西,擦了擦嘴,开口说道,“我叫叶之谨。”
“叶之谨?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明珠说道。
叶之谨挑眉,他似乎有些名气?
“啊,你是那个叶将军,和景王爷齐名的。”明珠想了起来,一提到纪简从,她又蔫了下去。
她的变化太明显,叶之谨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儿……你不是将军吗,怎么会沦落到这等地步?”
叶之谨便说了原因。原来他的部将被倭寇收买叛变,训练时突然袭击他,他落入水中,被冲到岸边。再之后的事情她都知道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明珠有些唏嘘。她不自觉地就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他了,说到最后,她一边哭一边讲。
叶之谨不太会哄女人,他看到她哭得那样难过,劝道,“不用伤心,你的离开未必不是因祸得福。你可知那景王……”
“他怎么了?”明珠急忙问道。
叶之谨见她坦诚善良,便也不隐瞒,说道,“我与你说,你休要出去乱说。那景王有可能谋逆,这是九死一生的事情。”
明珠十分担心。
叶之谨看不过,说道,“你现在与他又没什么瓜葛,你就算担心,他也未必领情。”
那倒是。明珠想到他新娶了美貌王妃,正是得意的时候,于是撇撇嘴。
叶之谨在明珠这裏养了些时日。两人相处得十分和气,他对她也没什么隐瞒,还主动告诉她他的一些情况,比如他有一个儿子,比如他死了夫人,还未续娶。家中也没什么姬妾。
明珠便安慰他道,“你是大将军,往后肯定不少人家排着队想把女儿嫁给你,保管你挑花了眼。”
叶之谨无奈,他都暗示到这种地步了,她竟然还不懂。他只好直截了当地说道,“不如你嫁给我吧?”他也知道很多人排着队想要把女儿嫁给他,不过他之前续娶的心思没那么强烈,可是现在,他疯狂地想要把明珠娶回家。这个女人合他的眼,与他投脾气,心地也好。好女人并不难得,但是能互相对上胃口的,却是十分难得。
明珠简直不敢相信。然而他的眼神却是明明白白地写着“认真”。
她提醒他道,“我并非完璧。”
“我知道,你失了丈夫,我失了夫人,正好可以凑作一对。你不觉得我们两个是天作之合吗?”
“可是我和景王……”还有过那样不清不楚的过去。
“你是不是忘了,这些你亲口和我说过,”叶之谨看着她,“我自然也想过。就是因为想得慎重,所以才是认真做了这样的决定。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我……”明珠眼圈发红,“你不认为我是个流氓吗?”
“我有眼睛。我与你孤男寡女相处了这么多日子,你并未故意挑逗我。”叶之谨答道。他其实有些希望明珠勾引他,那样至少能证明她对他有情意。
明珠还想说别的,叶之谨摆摆手打断她,“你担心的我都知道,也认真想过。我是真的想娶你。”
明珠因这句话而落泪了。她曾经一心一意对待的两个男人,一个抛弃了她,一个娶了别人。她早就绝望了,并不敢再指望男人什么。可是突然有这样一个男人说要娶她,她像是一棵干枯的小草突然被雨水浇灌,又有了些生气。
但这小草心中还住着另外一个人,这对他是不公平的。
对于这一点,叶雷霆说道,“你若真的想对我公平些,便早一些忘掉那个人吧。”
明珠很犹豫。一方面,她对婚姻还是有些憧憬和渴望的,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她实在配不上他。似乎她一旦嫁了他,便成了他抹不掉的污点。
叶之谨软磨硬泡了两天,终于使她松口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明珠发现她有可能怀孕了。她有了孕吐反应,暂时不敢找大夫看,先告诉了叶之谨。
叶之谨凝眉思考了一天。
明珠便也不指望什么了。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就是这样的命了。
然而晚饭十分,叶之谨郑重对她说道,“说实话,你的过去,包括谭相,包括景王,还有现在有可能存在的孩子……倘若我说一点不在乎,那是虚伪。但我不能因为这些就错过你。我想过了,我若是娶了你,大概会后悔一阵子,可若是不娶你,我会后悔一辈子。所以我求你,求求你嫁给我。”
明珠心口发烫,她哭着点了点头。
叶之谨便带她离开了小渔村,在城里找了个大夫,确认她果真怀了身孕。他回去水军营带人杀了那叛徒,又做回了叶大将军。然后,叶之谨紧锣密鼓地筹备婚事。他要尽快娶了明珠,否则肚子大了,容易使她被人指指点点。
与此同时,京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皇上驾崩,景王夺宫,太子身死,皇长孙下落不明。
这是震惊朝野的大事,叶之谨与明珠说了,明珠只是“哦”了一声,并无什么回应。她现在不愿去想纪简从,她要快一些把那个人忘掉,不仅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叶之谨。叶之谨是真正对她好的人,她要一心一意地对他。
明珠发现,自己以前走了错路,并不在别人,更多地是因为她自己。她总是单方面地把所有心意压在别人身上,不计后果。情爱本身没有错,但是爱错了人,那就是错。情爱驱使的冲动并不能带来长远的厮守,只有找到对的人,真心实意地互相扶持,才是最完满的婚姻。
叶之谨于她来说就是对的人。她会好好珍惜他。
新皇帝的登基大典隆重进行的那天,叶之谨迎来了他的婚礼。两人都是第二婚,并未大操大办,只相请了军营中的弟兄们来喝杯喜酒。
洞房之夜,叶之谨看着穿大红嫁衣盛装打扮的明珠。她美得令人移不开眼睛。他把她揽进怀里,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起初他只是觉得她他合胃口,家里又缺个女人操持,便有心娶她。但后来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汇聚起来,他发现,他越来越喜欢她了。喜欢她的真诚善良,喜欢她的可爱风趣,喜欢她美丽的容颜……总之,喜欢她的一切。
可惜呀,现在她怀有身孕,他的洞房花烛夜徒有其名。
纪简从终于当上了皇帝。
他与他那废太子哥哥同为妃子所生,只不过他幼时被人摆了一道,过继出去,因此失去了皇位继承权。
但那又如何。他比他强,比他有手腕,皇位自然该是强者的。
当皇帝是纪简从一直以来的追求,现在他实现了这个目标。
可是他并不快乐。
不仅不快乐,他甚至有些惆怅,惆怅得失魂落魄。某些他不愿意承认的情绪像是蚕丝一样缠绕在他心间,总是勒得他的心脏隐隐作痛。
有一次,他坐在花园中饮酒作乐,欣赏席间的歌舞。一个舞|女不错,他要赏她。
怪只怪他多嘴问了一句那舞|女的名字。
“回皇上,奴婢叫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