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舟中争棋(2 / 2)

换日箭 时未寒 10208 字 6个月前

小弦心中气恼,定定地看着脚下永不停歇般奔涌不息的滚滚江水,一面想象着自己日后如何练得高强武功,在水柔清面前好好显耀一番;一面又止不住地拼命思念起父亲与林青来……

船行二日,到达川东万县。花想容便带着小弦与水柔清去找段氏兄弟。

小弦这二天与水柔清互不搭理,只是各找花想容说话。花想容虽觉蹊跷,但对这两个冤家的斗气早也习惯了,肚内暗笑,只当是小孩子赌气也不放在心上,料想过几日便会和好如初。

才一到段家庄院门前,不等花想容着人通报,水柔清便大叫起来:“段老三快快出来,上次输给你太不服气,我们重新比过。”

“呵呵,我当是谁大呼小叫,原来是你这个小丫头。”三人并肩从院中走出,领头一人二十七八,蓝衫长袍,一脸温和,活像是一个教书先生,先笑着点点水柔清的额头,再对花想容躬身行礼:“花家妹子好。”

第二个人约摸小两三岁,却是面若重枣,浓须满面,一身短衣劲装,十分膘悍,对花想容一颌首,再看着水柔清嘿嘿而笑:“一个女孩家也这般争强好胜,哪有半分温柔可言?”

水柔清的目光却只看着第三个人:“段老三,这次你跟我们一起去鸣佩峰,路上的时间足可让我们大战一百局,看看到底是谁厉害。”

那段老三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一张娃娃脸十分逗人喜爱:“好呀,一局一鹤。你若是不怕便是下一千局也行。”

“一局一鹤?!”水柔清似是有些慌了:“那你输了怎么办,难道你也会绣花?”

段老三笑道:“我输了便给你捉活的。不过我们先要说好,不许悔棋!”

“呸!我悔过棋么?”水柔清笑啐道。

那劲装汉子接口道:“我证明,上次水家妹子的悔棋声吵得我一晚上没合上眼。”水柔清闻言不依,又跳又叫,众人均是哈哈大笑。

花想容给小弦介绍一番,那年长的文秀书生名叫段秦;劲装汉子是段家老二,单名一个渝字;那段老三唤做段成。小弦含混应了,他也不懂水柔清与段成说得“一局一鹤”是怎么回事,只是心裏奇怪这三兄弟的相貌绝无半点相似,也不知爹妈怎么生出来的。

当下花想容将来意说明,又对段秦暗地说了些什么。那段氏三兄弟倒也爽快,知道小弦伤势不能耽搁,稍事寒喧,段成便回屋匆匆收拾一番随着花水二女与小弦一起出了万县城,又坐着须闲号沿江东下。

才一上船,段成从背上包裹中取出一个大木盒,打开来却是一付象棋,便与水柔清厮杀起来。

小弦生性好动,这一路来坐在船上哪也去不了,加上与水柔清赌气,委实气闷。现在见水柔清有了伴,更显得自己孤单,想找花想容说话又怕打扰她做事,一个人坐在船头上望着两岸景物,百无聊赖。

他毕竟小孩心性,虽是暗地下了决心再也不理水柔清,但对那什么“一局一鹤”实是非常好奇,呆坐了一会,忍不住回舱看二人下棋。

水柔清与段成正下至中局。段成为人十分随和,见小弦笑笑打个招呼,而水柔清却是满脸严肃,脑袋就如扎到棋盘上一般,还不时发出一声声的长吁短叹。

小弦尚是第一次见人对奕,见那盘中棋子上不但写着车马炮士像,还有楚河汉界兵卒将帅等,顿时大感兴趣,尤其见到水柔清一脸苦相,更觉快意。他也不多问,只是默然看二人对局,倒是段成看出小弦与水柔清之间的别扭,觉得过意不去,主动找他说些话。

水柔清棋力本就略逊,加上当着小弦的面更是不好意思使出“悔棋大法”,勉强平了二局后便连输三局。她一向争强好胜,却在小弦这个“对头”的眼皮底下连连失利,心中一急,更是乱了招法,眼见第六局也是败势已定,索性耗着时间苦思冥想,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小弦看到自己认输的样子。

小弦自幼修习《天命宝典》,对诸事万物皆有种敏锐的直觉,才看了几局,大致便懂了一些门道。他心系棋盘中,不免随口向段成讨教几句,段成大占上风心中高兴,自是知无不言。

水柔清只觉这二人太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偏偏棋盘上又回天无力。她不怪段成杀招迭出,却怪小弦多事,将一腔输棋的气恼尽数撒在他身上,咬牙切齿地道:“小鬼头,知不知道什么叫‘观棋不语真君子’啊?”

小弦也不含糊:“我是小鬼头,不是君子。”他故意要气水柔清,转脸问段成:“段大哥,什么叫一局一鹤?”

段成却似是比较怕水柔清,对小弦挤挤眼睛:“咳咳,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不下了。”水柔清一把拂乱棋盘:“这一局算和了。”

段成笑笑不置可否,小弦察言观色,知道这一局水柔清定是败势已定,笑嘻嘻地自言自语般道:“我知道了:认输是直接说‘我输了’,认和却是把棋盘搅乱就行了。”

水柔清大怒:“你这小鬼若是有本事下赢我再说风凉话。”

小弦最忌被人叫“小鬼”,以往只有二人相对也还罢了,如今当着段成的面被水柔清这般呼来喝去,心底腾地涌起火来,脱口道:“这有何难,你现在下得头昏脑涨我不占你便宜,明天看我怎么赢你。”

“好!”水柔清面色铁青:“明天一早,谁输了谁就,谁就……”她一时想不出来用何方法来做赌注,忽想到江湖上比武时常说的言语,脱口道:“谁就一辈子听对方号令!”

小弦一呆。他刚才看了几局,记下了马走日象走田等规则,也不觉得有多难,料想只是水柔清棋下得太臭,自己若是研究一下定能打败她。但真听她说出如此赌注,也不禁犹豫起来。

段成打圆场道:“清妹何必认真,小弦今天才学下棋,如何会是你的对手?”

“谁是你清妹?”水柔清杏目圆睁:“这小鬼阴险得要命,你怎么知道他是今天才学棋?也许他早就会下只是故意装不懂来问你,好来打扰我的思路。”

段成啼笑皆非,不敢再说。四大家族中都知道水柔清平日看起来乖巧可人,真要急了激起火爆性子确是六亲不认,根本不讲道理。

小弦再被水柔清在“小鬼”后面加上“阴险”二字的评语,怒气上涌,差点就要出言应战。总算他修习《天命宝典》多年,还能保持冷静,心想若是万一输了以后听这小丫头的号令可真是要命的事情:“你别那么霸道,我,我下船之前必能赢你。”他听花想容说过船将沿长江东下,至岳阳进鄱阳湖转湘江,至株州才下船行陆路,至少还要再走十余天的水程,料想自己这十多天专心学棋,怎么也不会输给水柔清。

“好,一言为定,是男子汉就不要反悔!”水柔清再狠狠瞪了小弦一眼,转身回自家舱中去了。

段成看看散落一地的棋子,再看看小弦:“你真是第一次学棋吗?”

小弦木然点点头。脑中犹闪现着水柔清最后瞪自己那一眼中隐现的敌意,不知怎么心中就后悔起来,倒不是怕输给她,而是怕真与她做一辈子的对头。想到前日在船尾牵她的手说起彼此身世的情形,心中一软,恨不得马上找她认输,只要她不要再这样如当自己是什么生死仇人一般……

段成倒没有想那么多,低声劝道:“她的脾气大家都知道,平日都让着她,谁也不愿真惹急了她。”看小弦表情复杂似有所动,又道:“要么我帮你去说说,有道是好男不和女斗,为一盘棋弄成这样又是何苦?再说你不是还要找景大叔治伤么,景大叔可最疼她了……”

小弦本已意动,但听到段成说起治伤的事,顿时激起一股血性,大声道:“景大叔疼她就很了不起么?就算我伤重死了也决不求她……”

水柔清迥异平常的声音遥遥从门外传来:“少说废话,抓紧时间找段老三多学几招吧。”

段成一叹不语。

花想容知道此事后亦连忙来劝小弦与水柔清,但这二人均是极执拗的性子,一意要在枰上一决高下。虽只是赌气之举,但心目中都当做是头等大事,别人再如何劝都是丝毫不起作用。

当晚小弦就专心向段成学棋。小弦本以为棋道不过末学小技,以自己的聪明定然一学就会。试着与段成下了一局才知道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上手简单,下精却是极难,不但要审时度势,更要凭精深的算路料敌先机,往往一手棋要计算到数十步后……

段成亦是左右为难,他只比小弦大五六岁,自是非常理解这种小孩子的好胜心理,既不忍让小弦如瞎头苍蝇般盲目研棋,又怕真要教小弦赢了水柔清她定会记恨自己。可转念一想,水柔清虽是败给自己,但棋力确是不弱,小弦只凭十几天的工夫要想赢她谈何容易?念及于此,教小弦时倒是尽心尽力,丝毫不藏私。

第二天水柔清也不找段成下棋,自个呆在房中生闷气。小弦正中下怀,便只缠着段成不分昼夜的学习棋术。只是苦了段成,一大早睁开眼睛便被小弦拉到棋盘边,路上途经的什么白帝城三峡等全顾不上看,还要时时对水柔清陪着小心,对此次鸣佩峰之行真是有些后悔莫及的感觉了。

小弦从小被许漠洋收养,许漠洋怜他身世,从不忍苛责于他,就是学武功亦只是凭着一时的兴趣,这一生来到是头一遭如此认真地学一样本事。他也没时间去记下各种开局与残局应对,惟有一步步凭算路摸索,几天来没日没夜地苦思棋局,便连睡梦中也是在棋局中竭精殆虑。

花想容本担心小弦如此劳累会引发伤势,但见小弦着了魔般沉溺于棋道中,纵是把他绑起来不接触棋盘,只怕心裏也是在下着盲棋,只好由得他去钻研,暗中嘱咐段成细心照应好小弦。

第三日。小弦正在和段成下棋,水柔清寒着脸走过来,扬手将一物劈头甩向段成:“拿去,以后不许再乱嚼舌头说我耍赖。”

段成眼疾手快一把接住,陪笑道:“四大家族中人人都知道水姑娘是天底下第一重诺守信之人,我怎么敢乱说。”他倒真是再不敢以“清妹”相称了。

水柔清听段成说得如此夸张,面上再也绷不住:“扑哧”一笑,随即又板起脸:“你马屁也别拍得太过份,反正我不像有的人胡搅蛮缠不讲道理。”哼着小调转身姗姗而去。

小弦知她在讽刺自己,心道这“胡搅蛮缠不讲道理”八个字用在她自己身上才是最适合不过,嘴上当然不敢说出来。却见段成细细观看手中之物,口中啧啧有声:“别看这丫头平日那么厉害,女红针线倒是门中一绝。”

小弦定睛一看,水柔清掷给段成的乃是一方手帕,上面龙飞凤舞地绣着三只鹤。那三只鹤形态各异,或引颈长歌、或展翅拍翼、或汲水而戏,看不出水柔清平日大大咧咧一付娇蛮的样子,原来还有这温婉细致的小巧功夫。

段成笑嘻嘻地道:“清妹的纹绣之功冠绝同门,本来我打定主意赢她一百只鹤,若不是你来搅局,日后我回万县城倒可给二位哥哥好好炫耀一番。”

小弦这才明白“一局一鹤”是什么意思。不由肚内暗笑,试想水柔清若真是和段成下满千局之数,怕不要绣几百只鹤,自己倒是救了她一回。他虽是心底惊奇水柔清尚有这本事,嘴上却犹自强硬:“我见过许多女孩子比她绣得好上百倍。”

“嘘!可别被她听到了,你倒不打紧,我可就惨了。”段成连忙掩住小弦的嘴,摇头晃脑地低声道:“温柔乡中索峰、气墙、剑关、刀垒四营中最厉害的武功便是索峰中的缠思索,清妹的父亲莫敛峰虽是主营剑关,她自己却是喜欢使软索。这缠思索的手法千变万化、繁复轻巧,要想练好便先要学女红针线。清妹的那一双巧手可是门中翘楚,就是普天之下怕也找不出几个比她绣得更好的人,你这话若是被她听到了岂不气歪了鼻子,倒时又会与你好一番争执。”

小弦倒是没想到练武功还要先学女红,听得津津有味:“那万一是你输了怎么办?”

段成嘿嘿一笑:“我当然不会学那些女孩子的玩艺,若是我输了便捉只活鹤给她罢了。”

小弦曾听父亲说起过四大家族的一些传闻。那四大家族是武林中最神秘的门派,许漠洋也仅是当年听杜四偶尔说起过,对四大家族门中秘事自然也不太清楚,小弦更是一知半解,此刻见段成年纪大不了自己多少,随口说起抓鹤之事似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对这神秘的四大家族更是好奇,忍不住问他:“我听爹爹说起过四大家族是阁楼乡冢、景花水物四家,你明明姓段,为何也是四大家族的人?”

段成也不知道小弦的来历,见花想容对他如此看重,只道与蹁跹楼大有关联,也不隐瞒:“点睛阁中人丁兴旺是第一大家;温柔乡只许女子掌权,招赘了不少外姓,所以才分了索峰、气墙、剑关、刀垒四营,声势上仅次于点睛阁;蹁跹楼一脉单传,嗅香公子超然物外,素来不理俗事,但说话也算有些份量;而英雄冢武功却必是童子之身方可修习,所以广收弟子,每年只有武功最强的三个人才可以‘物’为姓,方算是英雄冢的真正传人。我们三兄弟的师父便是英雄冢主物天成。”

小弦听得瞠目结舌,倒看不出这个大不了自己多少浑像个大哥哥的段成这么大来头,竟然是英雄冢主的亲传弟子。他虽是嘴上说看不起那些世家子弟,但从父亲与林青虫大师那里耳闻目睹下,心中对四大家族这神秘至极的门派实是大有好感,心裏颇羡慕段成,结结巴巴地道:“那你以后也要姓物么?岂不是连祖先都不要了?”

段成一笑:“我兄弟三人本就是孤儿,若不是师父收养,只怕连个名字都没有。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弦一呆,父亲本是姓许,自己莫不是也应该叫许惊弦才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含混道:“我大名叫做惊弦……”

“这名字不错嘛。”段成倒没有注意到小弦的神情异样:“不过姓名只是一个记号,身外之物罢了。你可知道师父为何给我们兄弟三人起段秦、段渝、段成这三个名字么?”

小弦想了想:“秦、渝、成均是地名,你们定是在川陕一带被师父收养的。”

段成含笑摇摇头。小弦喃喃念着段氏兄弟的姓名,突想起自己上次给费源胡捏什么费心费神的名字之事,脑中灵光一闪:“我知道了!你师父是让你们斩断情欲尘念……”

“好机灵的小子!”段成大力一拍小弦的肩膀以示夸赞,又凑在他耳边悄声道:“以你的聪明好好学棋,说不定真能击败那小丫头。”

小弦不好意思地笑笑:“赢她也不算什么本事,我看她在你面前还不是输得昏天昏地……”

“你可别小看她。”段成正色道:“我师父可算是宇内第一国手,我学了十年棋算是得了他六七成的真传,赢她却也要大费一番功夫。若是你真在十几天的时间内赢了她,真可谓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以后行走江湖上,在棋界中只怕也少逢敌手了。”言罢连连摇头,显是在这场争棋中根本不看好小弦。

小弦心裏一跳,这才知道原来水柔清的棋力绝非想象中的三四流水平,而段成习了十年棋方有如今的棋力,要让自己才学十几天的棋就赢下水柔清何异于痴人说梦。但他心气极高,哪肯轻易服输,看段成摇头叹气的样子更是暗暗下定决心要争一口气,当下摆开棋盘:“来来,我们再下一局。”

段成纵然老成些,毕竟年纪也不大,虽对水柔清不无顾忌,深心内却是巴不得小弦能赢下这一场赌棋之争,好看看平日趾高气扬的水柔清一旦输了要如何收场。但想归想,对小弦实是不报胜望,只是与小弦说得投缘,惟有尽心尽力教他学棋。

几日下来,小弦进境神速。初时二人对奕时段成让小弦车马炮,如今却是让一只马也颇感吃力,不由对小弦的天资大加赞赏。

爱棋之人极重胜负,似苏东坡般“胜亦欣然败亦喜”的怕是几千来也就那么一个,段成棋力在四大家族中也就仅次于师父英雄冢主物天成,自视极高,纵是让子也不愿轻易输棋,初时与小弦对局尚是权当陪太子攻书般心不在焉,不小心输了几局让子棋后终于拿出看家本领,直杀得小弦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小弦初窥奕道,兴趣大增。起先棋力不济,眼见总是差一步二步便可将死对方却偏偏被段成抢得先机,心裏尚极不服气,死缠烂打坚不认输,段成有意显示棋力,往往杀得小弦就剩孤零零一个老帅。小弦性格顽固,与段成较上了劲,半子也不肯弃,往往子力佔着优势却莫名其妙地输了棋。段成又将舍车保帅、弃子抢攻等诸般道理一一教给他,小弦悟力奇高,棋力渐登堂奥,加上他每一局均是全力以赴,苦思冥想,算路越来越深,迫得段成亦得专心应付,一不小心便入了小弦设下的圈套。有些残局本是小弦输定的棋,他却偏偏不信邪,冷着迭出,迫得段成走出各种变化,这种细致的研究更是让小弦棋力飞涨,最后倒是段成主动不予让子,浑然将小弦当做了一个难逢的对手。

自古学棋者均是先看棋书,背下一脑子的开局与残局谱等,似小弦这种直接由实战中入手长棋的几乎绝无仅有,结果练就了一身野战棋风,全然不同一般像棋高手的按部就班稳扎稳打。此种棋风虽是独辟蹊径,但小弦心内没有固定成法,加上他修习《天命宝典》,感觉敏锐而不失冷静,每一种局面都是将各种变化逐一算尽,竟然不存在所谓高手的盲点,往往从不可能中走出突发的妙手来。

第七日,小弦执先逼和段成。

第九日,段成下得昏头昏脑之余,终被小弦觑到破绽胜了一局。

段成长叹:“似你这般十日内就有如此棋力的只怕举世罕有。你去了鸣佩峰定要去见见我师父,他老人家爱材若命,定会将一身棋艺相传……”

小弦摇头道:“学一身棋术又有什么用,要能像你师父那样武功盖世才算本事呢。”

“话不能这么说。”段成正色道:“师父说过,世间万物其理皆通,武道棋道到了极致,境界都是大同小异的。所以我四大家族门下有许多奇功异业,琴棋书画不一而足。”

“这是什么话?”小弦摇头失笑:“武是武、棋是棋。比如一个武功厉害的高手要来杀我,我总不能提议先下一盘吧?”

段成挠挠头:“师父这样说必有他的道理,只是我资质愚鲁不懂其中玄机罢了。”他又想起一事:“对了,当时师父给我举了一个例子:吐蕃的蒙泊大国师本是佛学大师,由佛道入武道,现在就成了吐蕃的第一武学高手,若是来中原怕与明将军亦有一场好胜负!”

小弦因扎风的缘故,对那个什么吐蕃大国师实是没有半分好感,却料不到英雄冢主物天成如此推崇。心中忽动,《天命宝典》中亦有类似通一理而晓百理的说法,既然物天成如此说,更有蒙泊大国师的例子,只怕此言果是有几分道理。

段成心中却想到水柔清这一次怕是凶多吉少,小弦的棋力也算是自己一手教成的,又是惶惑又是得意,面上一片茫然。

小弦见段成发呆,突然指着他大笑起来。

段成愕然。小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看你自己,脏得就像一只大马猴……”

段成一呆,也是大笑:“你也好不到哪里,还不快去江边照照。”

原来二人这几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扎棋盘里,连脸也顾不上洗,皆是一付蓬头垢面的样子。起先沉迷于棋局中倒也没有发觉,此刻小弦终于胜了一局,心怀大畅下却注意到了这一点。一时二人各指点着对方,笑得前仰后合。

“什么事那么高兴?”水柔清斜依在门边,一脸清傲:“后天到了株州就要下船了,小鬼头准备好了么?”

原来这几日段成天天教小弦下棋,水柔清便赌气不见二人。这些日子与小弦闹惯了,倒觉得花想容文文静静的性子实是不合脾胃,来的时候还有新鲜的风景可看,这回去的路上却委实是气闷无聊。天天装模作样地拿起一本书却不知道看了些什么,耳中仍是时刻留意这二人的动静,听他们笑得如此厉害,简直像“挑衅”,终于忍不住过来说话。

段成一见水柔清顿觉气短,收住了笑期期艾艾地搭话:“就要到株州了吗?这一路真是快呀。”

小弦却是笑得更大声,骄傲地一扬头:“我已经准备好了,明日就与你开战。”

水柔清见小弦有恃无恐的样子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亦知道小弦是第一次学棋,自信绝不会输给他,心中倒是不慌:“段老三做证,谁输了就要……”

“一辈子听对方的号令!”段成笑嘻嘻地接口道:“我知道清妹是天下第一号重诺守信之人,小弦这次的跟斗定是栽到家了,恭喜清妹收下一个小跟班……”他亦是少年人心性,此刻对小弦战胜水柔清足有七八分的把握,倒是巴不得早些看到这一场“好戏”了。

水柔清看看段成再看看小弦,不禁有些心虚起来:“段老三你可不许支招。”突又醒悟过来,一双杏眼又瞪圆了:“你刚才叫我什么?”

段成心情极好,倒也有心调笑水柔清:“莫非要我叫你清姐才对?”

水柔清冷哼一声,上前作势要打,却突然止步,小鼻子一吸,转头就跑:“天呀,怎么这么臭?”

段成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对这个同门师妹实有一种自己都不甚了然的情愫,一时被弄得满面通红,偏偏小弦还装模作样地凑近身来闻一闻:“哎呀,好臭。”忍不住抬手给了小弦一个爆栗,小弦捂头大叫:“容姐姐快来救命……”

等花想容闻声赶来时,犹见小弦与段成二人笑得满地打滚,舱中到处都是散乱的棋子。

第二日午间,小弦与水柔清摆开战局。说好一局定胜负,猜枚后小弦执红先行。

象棋中执先优势极大,水柔清起手时尚是小心翼翼,惟恐段成给小弦教了什么欺着。走了几步,见小弦中规中距、见招应招完全一付生手的样子,执先的优势荡然无存,不免轻敌起来,只道必会赢得这一局,口中说笑不停,小鬼长小鬼短的一路叫来,连段成也不免被她讥为误人子弟……

却不知这正是段成与小弦故意如此。要知小弦虽是棋力大涨,但毕竟水柔清比他多学了数年的棋,认真对奕起来胜负实是未知之数。小弦开局时采用稳守的策略以惑水柔清,却将子力遍布全局,摆出久战的架势;水柔清得势不饶人,更是招招进攻,出手如风,眼见小弦每每被迫得险像环生,却总能于劣势下履险若夷……

有时小弦故意显弱势兑子求和,水柔清一心要赢这一局,如何肯与他兑子。却不料一来二去,再走了数步,几处要点都被小弦借水柔清不愿兑子退让之际所占,形势已渐渐扳平。

水柔清终于愣住了!

她本以为三下五除二就可能解决这个“小鬼头”,却不料棋至中局,自己倒是大大的不妙起来。起先花想容叫众人吃饭她还颇骄傲地宣布这一局不下完谁也不能走开,现在大是后悔,只可恶花想容不懂象棋,看了一会便走开了,不然拉她胡搅蛮缠一阵或可逃得这一劫……

水柔清本想以开局轻敌为由要求重下,一抬头却接触到小弦那双明亮地似是洞彻一切的眼光,底气登时虚了,咬牙继续走下去却是回天无力,只好越走越慢,心中只恨不得须闲号突然撞上什么暗礁翻个底朝天好搅了这一局。

段成轻咳一声,揉揉眼睛。这一盘棋从午间下到黄昏,眼见水柔清败局已定,却偏偏耗着时间不肯认输。二个对局者尚不觉得什么,他这个旁观者却是看得乏味至极,却不敢开口说话,深恐水柔清又来一句“观棋不语真君子”。加上这几天没日没夜地与小弦下棋,终忍不住打个哈欠。

“要是困了就去睡觉呀。”水柔清明知自己快输了,口中却是振振有词:“看这样子,怕是要下到天明了……”

段成忍不住咕噜一句:“那你还不快点走?”

“啊!”水柔清装模作样地恍然大悟,口头上倒是丝毫不肯服软:“原来该我走呀,你怎么不提醒我?”

段成给她气得满嘴发苦,还不敢发作:“是我错了,忘了提醒你,现在你走吧。”

水柔清百般不情愿地将车慢慢挪了一步,小弦却是出手若电,立即应了一步,于是水柔清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大长考,口中犹对段成道:“别吵,我要好好算算下一手如何走……”

段成争辨道:“我可没吵。”肚内却不争气地咕咕响了一声。

又耗了一个时辰,棋盘上小弦底炮架个空头,双车左右夹攻,右边卒蓄势直捣黄龙,已逞必胜之势,水柔清呆坐枰端,过了二柱香的时间也无任何动作。

小弦只见到水柔清望着棋盘垂头沉思,一动也不动一下,若不是看到她雪白的牙齿不时咬一下嘴唇,还真要当她睡着了。终也沉不住气:“愿赌服输,你又何必……”话说到一半,却见水柔清抬眼飞快地朝他一瞥,随即低下头,走了一步。

小弦眼利,那一刹已看到水柔清的目中竟已蓄满了泪水,心头猛然一震,从没想过这个心高气傲的小姑娘亦会有此刻的软弱。

小弦脑中呆呆想着,按早计划的步骤走了下一手,这一次水柔清却是应得极快,看来是认命了,只是不肯当面臣服,非要小弦使出最后的杀招将死老帅方才推枰认输。

小弦心中却是翻江倒海。先想到水柔清平日总是不怎么看得起自己,那日更是激得自己与她争棋,还定下这样一个侮辱人的赌注,非要让自己低头方才快意,何曾有一点怜悯之意?心中一发狠,直欲视她眼泪于不见,好好羞辱她一番,才解心头大恨!又想到父亲常教自己要得饶人处且饶人,与她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口舌之争,何必如此赶尽杀绝?何况她也是从小没有了母亲,平日虽是凶霸霸的,但也好像有些可怜……

小弦脑中一片混乱,随手应对,又走了几步,却听段成长叹一声。定睛看局中时,此刻自己底炮空挂,双车联线迫帅,只要再走一步便可直取中宫,将死对方。看段成一付坐立不安的样子,想必是不忍见水柔清认输……

水柔清亦知回天无术,索性也不去防守,将马儿踏前一步,虽然小弦再走一步便会将死自己,但好歹她下一手也可施出杀招,权当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水柔清低着头,小弦看不到她的眼睛,只看到她的唇上被牙咬出一道淡淡的血印,有一种莫名的悲壮,心中突就想到见她第一眼时自己的手足无措,闪现出她第一次对自己说话时笑嘻嘻的样子,犹记得那时她眉目间尽是一种似笑非笑的俏皮,耳边似又响起她不无善意的嘲弄:“又不是花你自己的银子,你脸红什么?”……

小弦脑中一热,缓缓拿起红车纵移一步,却没有直取敌帅,而是放在水柔清的黑车路上。他已决意兑车,和了这一局……

“啊!”段成忍不住惊呼出声,小弦失神下却忽略了水柔清的黑马即要卧槽逼将,只要避开与小弦兑车,便已逞绝杀之势。

小弦立时发现了自己的疏忽,小脸涨得通红,万万料不到自己一时之仁,竟然会鬼使神差般输掉这一局。眼间仿佛已看到水柔清趾高气扬呼喝的样子,虽说“一辈子听对方号令”戏言的成份居多,但这之后只怕再难在她面前抬起头来。心裏痛恨,只想提起手来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水柔清也愣住了,万万料不到小弦竟然在胜定的一刹出现这么大一个漏着。她何等聪明,一见小弦将联线的红车放在自己黑车路上,已知其兑车求和之意,但现在却是已有机会直接将死对方老帅,赢得这一局……

水柔清更不迟疑,跳马卧槽将军,小弦无奈只得移帅,眼见水柔清手放在黑车上,下一步只要再一将军自己便输了……

水柔清拿起了黑车,稍稍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去将军,而是吃掉了小弦的红车。

小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听水柔清轻声道:“我肚子饿了。”也不待小弦与段成回答,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去。许是她站起来的太急,一滴湿漉漉的液体甩到了小弦的手上。

小弦一拍段成的肩膀,微微颤抖的语声中有种不合年纪的平静:“还不快去吃饭,我早就听到你肚子叫了。”

段成苦苦一笑,目光仍是呆呆盯在棋盘上。

这一局,竟然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