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风一怔一愣,下意识地收了剑,手臂抬起,朝身后诸人做了个手势,那些人便慢慢退开了。
谢明远同狄风一样,奉命而去却扑了个空,回偏院时却远远望见狄风带人朝这边走来,当下便绕至后面,急急地赶来,生怕贺喜在他不在之时出了什么意外。
狄风那一剑,当真是让他心魂散了六七魄,顾不得旁的,那一声“陛下”,便这么叫了出来。
却不料能听见英欢说,让他们走。
谢明远看向贺喜,先前狂跳的心慢慢缓下来 。
贺喜展拳,侧脸看了看谢明远,“走。”
便就这么往前走去,越过狄风之时,明显能感到那男人目光如刀,在他背后利划数下。
他足下步子越来越沉,数十步出去,终是忍不住回头,又望了那树下女子一眼。
……今夜之后,怕是再也无缘相见。
御药谨封。
方银管子出药,分置于两只银碗中。
宁墨拾一碗,浅尝,吐药于银盂间,一刻后,才令人封了另一只碗,盖了那四字之印。
太医院的院判徐之章亦尝了一口,看了看宁墨,眉头微皱,“皇上身子十几日来未见好转,你这方子却是调也不调,如此怎生是好?你自己不怕,可我等同僚们却还担心妻儿的脑袋……”
宁墨手指僵住,眼睛瞥一眼徐之章,默然片刻,才开口道:“药帖乃是王太医与在下联名封记的,为皇上请脉时也是我二人左右互诊的。徐大人信不过在下,总不至于连王太医也不信罢?”
徐之章脸色一变,颇有些恼意,不由出言相讽道:“我等自然没有宁太医的好手段,便是将来出了事儿,皇上念在宁太医寝侍多日的份上,也会网开一面……”
宁墨手腕一抖,那银碗险些就要砸下去。
他年纪轻轻,便被英欢钦点为十御医之一,而与他同年入太医院的其余诸人,好多却连三试都还未过,因此自是招人妒忌。
再加上背后蜚短流长的那些话,越传越多,使得这太医院的老臣们也对他颇有微辞,当着英欢的面不说,可在背后却处处与他为难。
宁墨垂眼,手指紧紧扣住碗身,未答徐之章的话,转身将药碗搁进一旁候着的小内监手中的温桶内,低声道:“好了。”
小内监低着头,大气不敢出,见宁墨撩帘而出,才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
外面阳光当空而照,四下皆灿,宁墨才从昏昏暗暗的御药房中出来,迎上那火一样的色泽,头一下便晕了,脚下不由一歪。
身侧探过一只手,牢牢地扶了他一把,待他站稳后,才松开掌。
宁墨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深吸一口气,才转身望过去。
狄风于御药房檐下稳稳地站着,腰间并无佩剑,只是额头上满是汗水,身上黑袍衣襟处也是湿的,一看便是在此处等了许久。
宁墨想了想,转身从小内监手中接过药,吩咐道:“这药我去进给皇上,你先回去罢。”
待人没了影儿,他才转头去看狄风,足下一动,边往禁中行去边道:“狄将军找在下何事?”
狄风跟在他身侧,眉宇间满是担忧之色,半晌才道:“皇上的身子……”
宁墨闻言,不由撇眸盯住他,冷笑道:“怎么,连狄将军都来质问在下了?”
狄风何从知晓他先前已遭徐之章质询,只当他是恃宠而骄,脸色不禁一变,沉声道:“宁太医此言何意?你我二人同殿为臣,自当为皇上分忧解难。在下不过问了一句而已,便招来你这般相讽?”
宁墨不语,沿着大内北街西廊入了通会门,待进了禁中后,才舒了长眉,忽而开口轻问道:“狄将军,你……心底里对皇上是存了念想的罢?”
狄风身子大震,几不能言,隔了良久才咬牙道:“宁太医休得胡言乱语,此等大逆之言竟也能说得出!”
宁墨神色如一,侧过头看了眼面色黑红的狄风,挑眉道:“大丈夫有何不敢言之?狄将军骗得了自己,骗得了旁人么?”
狄风只觉头皮发麻,面色更是黑了,声音带怒:“你究竟何意?”
远处景欢殿的檐角在此处已能看见,碧瓦琉璃之上是蓝得透亮的天,宁墨抬头望了一望远处,停了片刻,才又道:“狄将军以为只有你才担心皇上的身子么?”
狄风握拳,等着他说下去。
宁墨垂眼,继续朝前走去,低声道:“在下自入太医院至今已近八年,虽非华扁再世,可医术也非庸人能有。然医病者,须数问其情,以从其意,神回则昌,神不回则亡……此间诸理,想必狄将军亦是明白。”
狄风不禁锁眉,不解宁墨为何突然言起医术来。
宁墨看他一眼,嘴角轻扯,眼底却一片漠然,“将军可知,皇上疾发至今在下为皇上请脉已有数十次,然不论在下问什么,皇上均是不答。在下只想问将军一言,先前赴杵州视堤,皇上究竟遇了何事,怎会一回京城,便大病至此……”
狄风眸中乍然一亮,又蓦地暗了下去,这才明白过来他是何意——
皇上病体久久未愈,并非是太医诊误,而是她不愿道出隐情。
杵州一夜惊心动魄,然论其间究竟,他同沈无尘均是只明一二,谁都不知她心中到底对那人是如何想的。
只是她甫一归京便身染急疫,令朝中众臣都心忧起来。
她在位十年从未因病辍朝,这次纵是有病在身,也依样不眠不休忙于政事,直至十二日前于早朝上晕倒,才使文武百僚们骤察龙体有恙。
一日数次请脉,让太医院人心惶惶,十年来太太平平的日子,竟忽然就这么没了。
想到这些,狄风心中便是难言不安,可对着宁墨又实无法直言以道,只能默然不应。
宁墨见狄风半晌都不言语,便摇头道:“狄将军既是不愿开口,在下固不相迫,只是皇上此疫难医,调养之日未可估量……”
狄风一把扯住宁墨的袖子,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宁墨却也不惧,对着他冷笑道:“心病至此,光进药又有何用?”
狄风死死攥着他的袖口,过了好半天才松开手,慢慢往一旁踱去,面上是说不出的神情。
此时二人离景欢殿只有二十步,早有宫人趋步而来,令二人暂且祗候,待他进去禀报一声。
宁墨与狄风二人相错而站,谁也再未开口,纵是站在这殿外石阶上,也能清楚地听见殿内传出来的咳嗽声。
那声音时断时续,低沉暗哑,每咳一声,便让狄风心角一揪。
先前进去通禀的宫人已然出来,着二人入殿觐见。
殿内御案前的高座已然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不宽不窄的软塌,上面铺了一层薄被,摆了一个锦枕。
英欢歪在上面,身上只着罗衫,倚着那御案,一手握着朱笔,另一手正飞快地翻着案上摊开一片的奏章。
她脸色不善,唇也泛白,听见宁墨与狄风二人进来,才抬起头,道:“药搁下罢,稍后朕自己会喝……”还未说完,便又咳了起来,声音沙哑不堪。
宁墨手低眼半晌,伸手将那药碗取了出来,掀了上面的盖印,呈至英欢面前,轻声道:“陛下,还是趁热先将药喝了罢。”
英欢皱眉,抬手一摆,便欲继续批折子,可余光却见他端着药碗的手却迟迟不肯落下,这才抬头盯过去,微微怒道:“这是要抗旨了?”
宁墨立时跪了下去,手还是高呈药碗,口中道:“臣不敢。”
英欢扭过头,掩袖轻咳,见他一副不罢休之样,不由蹙眉,抬手往身子内侧一招,道:“……拿来罢。”
他起身,将碗递过去,看她纤眉紧蹙,一口气将那药喝了下去,这才敛袖退后。
狄风望着她,沉默不语,眼中却干涩难耐……识她已近十二年矣,未曾见过她这般憔悴的模样。
就只这时,他才忽而发现,竟是这么纤细单薄的身子,撑了邰涗万里江山整整十年。
……只是她的心思,他却从来都不知。
正兀自想着,就听英欢哑着嗓子唤他:“狄风。”
他陡然回过神,见宁墨已收了碗盅,正欲退殿而出,于是几大步,立于御案前,低声道:“陛下。”听见身后殿门开了又合,知宁墨已然出去,这才抬眼望去,又道:“陛下,身子要紧,国事可暂交由门下中书两省老臣决断……”
英欢手指一软,朱笔落下,砸在案上,溅了一滴刺眼丹墨于纸笺上,水眸轻晃,望着狄风,冷笑了两声,又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一面拾袖掩唇,一面伸手,将桌上另一侧的一整摞折子往狄风眼前狠狠一推。
狄风不解她此举,犹自愣着站在那里。
她半咳半止,抬手指着那摞折子,声色极寒:“……你可知朕病着的这几日,那帮老臣们都上了些什么折子?”
狄风摇头,竟不知何事能惹得英欢如此动怒。
英欢搁在案上的手紧紧握了起来,“全是劝朕成婚的!”
此言如惊雷一记,将狄风震得浑身发麻,僵不能言。
英欢喘了一口气,才又接着道:“国无储君——这便是他们的心思!”她冷笑,伸手将那些折子全部推翻下案,任其洒落一地,冷然又道:“见朕染疾,便都生了这心思,生怕朕将来若有万一,这江山天下……”
喉头微梗,再也说不下去。
不等狄风开口,她便又从身边挑出另一封折子,直直丢给狄风,眼底寒水裂光,“好个沈无尘,竟将朝中三品以上未婚臣子尽列于奏折之上,呈与朕阅!就连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她说完这句,轻一咬牙,颓然靠上塌边锦枕,眼眸微闭,胸口堵得气都喘不匀。
成婚,成婚……
她不是没有想过!
只是这么多年来周旋于朝中,竟找不到一个她可以放心让之半座的男人,一个……懂她的男人。
这点执拗的坚守,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当真是可笑!
脑中蓦地一跳,眼前又出现了那双褐眸。
也不是……全然没有遇到过。
只是那人……
英欢眼角微颤,心底一阵悸动。
……过了这么多日,那人的音容笑貌,在她脑中心口,竟是越来越清晰。
那一夜那一夜,只当是梦,是梦罢。
……可此言纵是说一千道一万,仍是骗不了自己,梦境越来越觉真实,梦里的那个人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那男人身上的味道,肆无忌惮的目光,霸道的举止,时而温柔的眼神,蛊惑人心的低沉笑声……一切的一切,总在深沉沉的夜晚,前来扰她。
越想忘,却越忘不了!
这感觉如此噬人心骨,教人难以禁耐。
“陛下?”狄风低低的声音从前面传来,猛地将她唤回了神。
英欢抬起眼皮,只觉眼角湿漉漉一片,不由飞快抬手,作不经意状地撩袖拂面而过,然后才看向狄风。
狄风面色沉黑,看着她道:“陛下龙体要紧,它事不必过虑。”
英欢定了定神,重新拾起桌上的笔,蘸了墨,对他道:“上回你自逐州一役带回来的那八千名邺齐百姓,将他们悉数遣回邺齐境内。”
狄风怔了一下,似是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陛下?”
英欢没有抬眼,腕抖不停,朱笔墨点笔笔落,轻声又道:“此事朕稍后会交由中书商议,若是找不到合适的人,你还需再亲自去一趟逐州。”
狄风略有迟疑,“此事还望陛下……”
英欢顿了顿手腕,“此事朕意已决。”
狄风咬牙,“臣尊旨。”眼见英欢扬手轻摆,他再说不得什么,只能就这么退了出去。
殿外艳阳依旧,只是在他眼中,再无了先前夺目之灿。
送八千邺齐百姓归国……
倘无那一夜那一人,她断不会定此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