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七(1 / 2)

欢天喜帝 行烟烟 3401 字 3个月前

禁中内诸司殿中省尚食局门前,一列着紫衣的小宫女们排得齐齐整整,手中精致食盒上用黄绣龙合衣笼罩了,沉甸甸地捧在胸前,过了殿中省,便往那凝晖殿一路行去。

此时正是晌午,虽说太阳未露,可还是闷热难耐,看这天色像要下雨,可却迟迟未落。

这会儿禁衞不严,大内禁中又无人走动,小宫女们便动头动脑地,一边走,一边小声嘻笑起来。

尚食局的宫人们本就比不过其余内殿司的严谨,再加上不近皇上身边伺候,因此纵是处于禁中之内,也常常不按那许多规矩来。

内侍总管王如海走在最后面,前襟后裳早都被汗浸透了,此时只想快些走到凝晖殿去交差,于是眼看着这群进膳的小宫女们不甚安分,却也懒得去管,只要不出什么乱子,那便随她们说上几句话也无大碍。

正走着,最后那两个小宫女也不知说到什么趣事儿了,竟停了一小步,互相咬着耳朵悄悄言语了几句,说完之后又抿了抿唇,面上带了抹飞红,才继续往前走去。

风浅浅吹过,恰将那二人说的话零零碎碎地吹开了几句,捡了几个词儿裹着,绕了一绕,便送入了王太监耳里。

王如海听见她们的话,本是半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整个儿人都清醒了不少,脸色先是一白,又立时黑了去。

那两个小宫女犹不自知,还在窃窃笑着,却不料身后的王如海已行至她们身侧,抬手一拦,将她二人挡了下来。

王如海看着她们,脸上满是怒意,半晌才开口道:“先前在胡说什么?”

那两个小宫女一看情势不对,吓得都低下了头,嗫喏道:“回公公的话,什么……什么也没说。”

王如海一声冷笑,公鸭似的嗓音引得其余诸人都看了过来,也不知这两个小宫女是犯了什么事儿,能叫他在外头便发起火来。

还未等人反应过来,他便扬手,一边一掌,赏了那两个小宫女一人一个嘴巴子。

众人俱是惊愕,那两个宫女身子抖得不能自持,却只是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开口争辩,眼眶凝泪,就将砸下。

王如海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她二人,“现如今真是没规没矩了,连皇上你们也都敢在背后议论起来了!眼下还在禁中便能如此放肆,还当不当这是皇城大内!”

他伸手一掀,将那二人手中捧的食盒上面罩着的合衣笼撤了,冷笑道:“现下凝晖殿里,皇上与诸位大人都等着咱们,你二人且先自个儿回去,待我回头见了许尚食,将今日这事说与她听,让她来看看怎么办才好!”

这一番厉言,着实吓傻了这些小宫女们。

王如海是常年跟在贺喜身边的人,平日里大内宫人们哪个见了他不得让三分,这两个小宫女今日将他惹怒了,那下场定是不会好看的。

其余的人顿时噤声,不敢再言语,捧着食盒的手都有些抖,脚下步子愈发快了起来,深怕做错什么事儿,也让他瞧见了。

王如海走在后面,可这步子却是越来越沉,眉头紧紧锁着,到最后,口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想到刚才那两个小宫女说的话,他心中不由一堵。

贺喜自开宁府回来后,整整一月未诏人侍寝,也不回寝宫,夜夜都宿在崇勤殿内。

皇上不近女色……

他于宫内当差十余年,还从未有闻!

又行了约莫半百步,凝晖殿便在眼前了。

殿前禁衞见了他们一行,也不多问,便高声宣唤,让他们入了殿内。

王如海在前领路,直直进得殿内大厅,做了两个手势,便让那群宫女们挨个入内摆膳。

今日早朝散后,贺喜独留了几位朝臣于凝晖殿议事,直过了午时也还未决,因命人去备了膳食,留诸位臣子于殿中进膳。

等人都退了,贺喜才挑眉看了看与座诸人,开口道:“毋须拘束,膳毕再议。”

三省六部的重臣来了四个,外加古钦与朱雄二人,闻言均入了座,待见上座动箸,才垂首开始用膳。

朱雄一介武将,带兵打仗豪言迈语不拘小节,又因常年伴驾亲征、有功在肩,于殿上不似旁人那般拘束,吃了几口之后便搁了银箸,浓眉微扬,侧头向古钦道:“此次邰涗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主动要将那八千名百姓送还与我邺齐!”

此言虽低,可贺喜于銮座上仍是听清了,握着银筷的手指僵了一瞬,沉眉抿唇,抬眼望下,目光扫至朱雄身上,忽而道:“朕今日才令枢府拟诏,命你去逐州城外迎那八千名百姓。”

朱雄一咽,喉间微呛,抬头看过去,低声道:“陛下,此事令屯于逐州的禁军将校代为即可,为何要臣千里再赴逐州?”

贺喜斜眉,伸手去握案上白玉酒杯,口中冷声道:“命你去,朕自有因由。你若不去,朕只得亲幸逐州……”

朱雄一急,忙起身道:“臣并非此意。陛下要臣去,臣便去!”

古钦在一旁,闻得贺喜言间隐隐怒意,又见朱雄额上冒汗,不由微微一笑,开口岔话道:“陛下,臣思来想去也不知邰涗此次到底何意,臣先前携银去赎邰涗且不肯,眼下怎会主动将人遣送回来?”

贺喜长指扣着那酒杯沿口,越握越紧,低眼去望,玉杯之中琼浆微漾,色泽清透,杯底暗色雕纹清洗可见。

这酒,不似那奉乐楼的醉花酒……

那醉花酒,虽浊却醇,品在嘴中,是说不出的香。

他眉眼一沉,那酒,怕是再也无机会喝了……

心中涌起自嘲之意,真的是那醉花酒香么?还是……因为当日眼前那人?

可是那人,怕也再无机会见了。

顿时觉得胸口僵硬万分,面前玉杯蓦地烫手。

不由地便松了手,又将那酒杯推至一旁。

他手指渐渐握起,心底一角愈发僵硬,自开宁行宫归京至今,日里夜里心非从前。

先是觉得后宫佳丽无色,眼下竟连邺齐美酒也觉得无味起来。

贺喜看着案上佳肴,再无胃口,由着那菜慢慢凉了,却再也未碰。

古钦见他不说话,心中不由生疑,先前风传皇上近日来不对劲,本来在朝堂上未曾发觉,可现下一看,果然是与往日不同。

朱雄却未察觉贺喜面色有变,又不闻再议逐州之行,便转头又对古钦道:“朝中传闻邰涗皇帝陛下近日来大病,此事当真?”

古钦点了点头,职方司之报确是如此呈报的,脑中闪过那一日于遂阳九崇殿上之事,不由扯了扯嘴角,对朱雄道:“十年来从未闻邰涗皇帝陛下龙体有恙,奈何此次急疫突发,以致邰涗朝中上下大慌。依在下看来,此事为天助邺齐也……”

大殿之上一声沉响,瞬时截断了他后面的话。

众人抬头去看,就见高高御案之表微颤,一条细长玉石龙形镇纸被斜砸于其上。

贺喜眸子生寒,刀唇如刃,目光利扫殿中数人,一言不发便站起身来,推案下阶,自后出殿。

徒留一殿文武臣僚面面相觑,不解上意。

殿外乌云蔽天,沉压天际,风起雨欲倾。

他嘴角两侧僵硬如石,自出殿外便紧紧攥着拳,也不唤人,足下步履如飞,一路朝寝宫行去。

她病了。

大病。

他抬头,迎着扑面闷风狠狠吸了一口气,胸腔欲裂。

若是换作往日,闻此消息,定会是眉飞色舞、心生快意罢!

为何此时……

他狠狠握拳,又缓缓松掌,额角隐隐作痛。

当日在杵州,心中分明是起了杀意的,怎的现如今听闻她大病,自己竟会心梗至此。

嘉宁殿前,有宫人远远见他过来,忙慌慌张地过来迎驾,可一触上他那不善之色,便不敢多言,只在后跟着,待见他入了嘉宁殿,才又奔去告诉起居太监,皇上竟然回寝宫了!

殿廊明亮,无一点轻尘,变也未变,可看在眼里,却徒感陌生。

自他从开宁府回来,还未来过嘉宁殿。

他不开口,宫人们便不敢问,谁都不知这是为何。

为何……

他脚下一转,入了内寝,呼吸愈重,直直走到御榻边,也未宽衣,就这么躺了上去。

头顶黑底金花承尘之上,那笺曾被他揉得皱皱巴巴的纸,正粘在上面,还同从前一样。

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上面的字。

十九个字,只这十九个字,就这十九个字!

便叫他整整一个月,都不愿踏入这嘉宁殿半步。

可以命人摘了那笺纸,撕碎,烧了,随便怎样都好,眼不见为净。

只是他却不曾开那口。

是心底里终究不愿亦不舍么……

他缓缓闭眼,身下软榻,真是太久不曾睡过了。

沉眉浅展,眼睫轻动,脸色稍霁。

其实这么多日子以来,夜夜于崇勤殿中留宿,他又何时睡安稳过。

每每于夜色中合眼,便能看见那双蓝黑色交的美目。

掌心的烫意,胸间的辣意,均是真实万分。

那一夜,便是穷及他一生,也再求不来那梦一般的感觉;那一人,便是纵马驰天下,也不可能再遇见一模一样的。

知道有她,知道她在,可他却无论如何也见不到。

普天之下,也就只她,是他唯一一个可念却不可求的女人!

千军万马踏心而过,一样的尘雾一样的烟。

手下意识地攥起身下锦被,冰凉又柔滑的触感填满掌心,很像她身上的衣裙……

他双眸陡然睁开,眼里有光忽现,望着那十九个字,沿着那字字之锋,缓缓描绘而过。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上勾下伸,左弯右绕。

连这字,都那么像她……

反反覆复地看那些字,一个一个拆开来,一笔一画撒出去。

看到最后,眼中就只拼出一个字。

手指微绻,指尖在掌心中缓缓划过,慢慢地将那字写了出来。

如是心中又是大动。

疯了不成!

他猛地坐起,两只手使劲互擦了几下,茧茧相触,火燎过般的痛。

可却忘不了他先前一时情起,写出来的那个字。

他微一阖眸,吐出口浊气,起身下地。

身上龙袍无印无摺,层层金线处处丝,看在眼里,心生烦躁。

他扯开衣襟,将外袍甩至地上,快步走去外殿屏风之隔的另一侧。

若是无那龙袍,是不是就可以任性一回,如天下那旁的男子一般任性一回……

可偏偏就是不能。

纵是袍不沾身,可心却早已被它罩了十年。

手中江山社稷,哪里容得了他去任性。

而这天下,又如何能让他纵情于私欲!

耳边忽然响起十八年前,皇祖母还在世时,对他叹的那句话。

……为帝王者,怕的便是专情于一人而置家国于不顾。

他心裏一截截结了冰,当年的父皇……眼睛不由又闭了闭,嘴角一扯,现下想这些做什么?

他不可能如父皇当年一般,亦不可能变成父皇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