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十八(1 / 2)

欢天喜帝 行烟烟 3360 字 3个月前

邰涗帝京遂阳,天将入秋,宫内已有落叶铺地。

广阳殿外金钟鸣响,整个皇城之内处处可闻。

钟声沉沉,带着余音,自东角楼如水波一样向四方漾开,震颤于无形。

一路南去正是御街,英欢并未乘辇,步子飞快,一身朝服重重曳地,于黑漆杈子下闻得那钟声,脚下不禁一停。

英欢转身,看向跟着她的沈无尘,“未时已到?”

沈无尘点头,未做它言。

英欢脸繃着,眉毛稍挑,口中低哼一声,“窦睿此时该卸官离京了罢?”

沈无尘又是点头,嘴微动,似是欲言,却终未开口。

英欢眉头皱起,敞袖一甩,转身,继续朝前行去。

东角楼至御街,向南又二百步正是左掖门,英欢于秘书省右廊前站定,罔顾省府官员惊诧的眼神,只定定望向左掖门前的石砖道。

沈无尘面露无奈,悄悄对周遭官员们比了个手势,勿扰皇上。

众人这才散开了去,提着心回了两府八位。

英欢于身前交握的双手死死攥在一起,动也不动,良久才问沈无尘道:“便是此处?”

沈无尘小声答道:“正是此处。”

英欢长睫一垂,掩去眼中火光,低声冷笑道:“可惜朕身为天子不可亲赴此处察之,竟不能亲眼目睹那一日的场面!你倒同朕说说,当日景象可是壮观?”

沈无尘眼角略动,低低叹了口气,“陛下……”

英欢回头,面带怒容,声音高了些,“怎么,你沈无尘的胆子还不如那些太学生们的大?朕不过问你一句话而已,你却是连答也不敢答?”

沈无尘后退一步,口中道:“臣有罪。”一撩袍,便要跪下。

英欢猛地一摆手,颇不耐烦,高声道:“你没罪!”说着便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沈无尘默然起身,抬眼看去,就见英欢肩膀在抖,知她正在气头上,也便不再开口,顶着日头立在一旁陪着她。

入仕十一年矣,未见皇上动怒若此。

英欢自凉城回京六日后,朝中重臣们便联名拜表,再劝皇上成婚。

一封奏折洋洋洒洒近万字,引祖制论今过,句句有理,而平德路流寇为乱之因更是让这折子的份量重了几倍!

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四位老臣领衔,三省六部其余臣工们俱署名于上,就连沈无尘也不例外。

这一封折子送至御前,英欢阅后怒而不表,将之压下,三日未批。

谁知第四日天才刚亮时,禁中便得御街外来报,说是一千二百名太学生聚众而来,于御街前跪地伏阙,意欲抗颜上书!

消息传至景欢殿中,才起身着服的英欢闻之大怒,当下罢早朝,只召二相、三执政及工部尚书沈无尘觐见相议。

太学生伏阙上书,自太祖开国至今,只有过一次。

太宗在位时蔡相专权,太学生陈西逆颜上书,论蔡相之恶十四事;时太宗皇帝笑而置之,不论其罪,反赐陈西银鱼袋以佩。

可那次是只一位太学生,上书所言亦是朝事,而这次——

却是京中所有太学生共一千二百名齐齐伏阙,所上之书竟是劝皇上大婚!

胆子当真是泼天也似的大!

英欢盛怒,本欲置之不理,下旨着众臣工们不论谁人都不可前往御街相探;可那一千二百名太学生竟长跪不起,自卯时直至未时,于御街前跪了整整四个时辰不离!

英欢禁不住二相频劝,于日头西下时,命沈无尘前去御街一探究竟。

那一日,沈无尘才过东角楼,远远就望见御街上黑压压跪倒一片,前后相连近百米;为首的二十名太学生手捧所上之书,于偏阳下动也不动,身后其余众人亦是跪着,场面甚是骇人!

他走上前,接过那千名太学生伏阙联名之书时,双手竟然在抖。

他在朝为官整整十一年,什么样的阵势没有见过,什么样的风浪没经历过,可却不曾有一事能让他这般心惊!

怕了,当真是怕了。

天下读书人尚且如此,更莫论那些平民百姓了!

这一千二百名太学生,哪个不是出身簪缨贵胄之家,哪个不是京中外郡承荫之子;若非背后有人相持相协,他们怎会有如此大的胆子,敢来伏阙上书!

他一路走一路颤,回至禁中时人已被冷汗浸透,见了英欢,立即将所见之象据实上禀。

殿中人人闻之,皆是大震。

圣上若拂学生们所请所愿,学生们便永跪不起……这便是那一千二百名太学生之言!

英欢气得浑身发抖,整整一刻都说不出话来。

她能得罪那些当朝老臣,却得罪不起这千名太学生!

她不畏清流非议,独畏天下读书人之言、后世史官之笔!

当下便宣翰林学士觐见,命其草诏二份,一份除宁墨殿中监一职,另一份则是六个月后行大婚之典。

宁墨……

这是她于那一日那一刻,唯一能想得出来的人!

除了他,再无旁人能担得了此位,也再无旁人能顶得住此压。

两份草诏起好,由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廖峻亲持至御街,于一千二百名太学生前朗声宣读圣旨;太学生们闻此二诏后,齐齐叩首,于东角楼门前高呼三声陛下圣明,声音之大,连尚在景欢殿中的英欢都听得见。

圣旨既宣,太学生们起身而退,再无它愿。

此一事毕,英欢怒气犹存,于翌日早朝时下旨,将国子监祭酒窦睿、国子监司业李平及王绍三人齐下御史台狱问罪!

太学千名学生离学伏阙请愿,他们竟是不报不禀,任其肆意为之!

朝中人人皆明,此一事若无肱股之臣在后唆使,怕也难为;但英欢动不得前朝老臣,只能拿窦睿等人泄愤,一时间满朝众臣竟无一人敢为窦睿三人说话。

窦睿被革官削职,全族被逐出遂阳,永远不得再入京城一步;李平及王绍二人均被贬为学正,留在太学待用。

若非邰涗祖制有言,历代帝王不得杀士大夫,否则以英欢当时之怒,怕是将窦睿处以极刑都不能解她心中之恨!

身在天家,不论如何,终还是落得此种结果。

无人顾及得了她的感受,也不该有人顾及她的感受。

何事能安国,何事能抚民,才当是她所为。

她一生之命,便该如此!

英欢看着那宽宽的石砖道,良久未动,直到眼眶有些湿,水雾被天边渐偏的日头晃了一瞬,她才回过心神。

她慢慢转过身,腿有些僵,沈无尘正在她身后,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英欢撇开眼,想了想,开口道:“狄风命人自逐州将一女子送至京中他府上,此事你可知道?”

沈无尘眉头微皱,“臣也听说了。”

他当日听闻此事时只觉吃惊难言,与狄风相识十一年之久,竟不敢相信此事会是狄风所为!

英欢抬脚往回走,过他身侧时轻轻留下一句,“明日下朝后,陪朕去他将军府上瞧瞧。”

承皇上旨意,翌日天未亮时,殿中省尚辇局诸人便已起身,于禁中会通门外侍备青辂并木辂一辆,等着待早朝下后,便着人随驾,伴皇上及沈无尘二人赴靖远大将军府。

狄风虽是被贬,但其将军府及其余一切品阶份例仍是按先前之章,变也未变;朝中之臣于此事颇多疑义,但英欢执拗,一意孤行,谁上谏都没用。

谁知早朝未毕,九崇殿那边便传了旨意过来,说是皇上叫撤了二辂,不去将军府了;另着尚辇局备平辇,至九崇殿前候着,下朝后便要去太医院。

尚辇局诸人俱是不解,不知皇上何故能于早朝上变了主意;那边来传话的小内侍见四下无人,便开口留了句话——

东面大军出事了。

尚辇局一干人皆惊,听了这话再也不敢多问,只手忙脚乱地重备车驾,将黑质芳亭辇匆匆布置了,两面朱绿窗花版,外施红丝网稠,金铜帉錔,前后垂帘;待上辇入道后,又忙遣人去唤辇官,连黄缬对凤袍也顾不得穿,行马上驾,便直往九崇殿那边去了。

可仍是晚了一刻。

待至九崇殿前,就见早朝已下,朝臣们散了大半,在殿外宫阶上的几位又都黑着脸,没一个面色如常的。

当真是一波将平,一波又起。

英欢由内侍引着,出殿后便急急上了步辇,脸色焦急,命人直赴太医院。

皇上要亲赴太医院,此事当真是奇了……

英欢冷着张脸,谁人都不敢持疑,当下便沿北大街西廊一路疾行而去,出了宣祐门后又行了百余步,至小银台时方止。

太医院这边早有人来传过话了,英欢圣驾未至,院内当日轮值的提点、院使、院判、四位太医、七位上舍生及十二位内舍生便出来候着了。

待辇驾于小银台处停下之时,还未等英欢下辇,这边一干人便已跪下,行三叩之大礼。

皇上亲赴太医院,着实让人惶恐!

英欢出辇,不等内侍上前,便快步朝太医院门前走去。

太医院诸臣跪在地上,心却是提在了嗓子眼里,无一个人知道究竟是何事能致圣上亲临。

英欢于诸人前站定,抬手,快速扬袖一摆,“都起来罢,朕不是来问罪的。”

众人瞬时松了口气,起身于两侧站稳,可一抬眼,就见英欢的脸色甚是不善、冰冷无比,不禁又有些慌。

院判徐之章上前,正待开口,就听英欢低声开口道:“邰涗东路军中行大疫。”

此言一出,诸臣先前才放下的心,又猛地窜了上来——

军中行大疫……难怪皇上会亲自来太医院!

徐之章头一晕,身子险些不稳,亏是身旁的内舍生将他从身后扶了一把,才又站稳了。

他声音略微发颤,“还请陛下先入内。”

英欢不语,将这几十人仔细看了一遍,竟没有见到宁墨,不由挑眉问了句,“宁殿中今日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