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之章愣了一下,才答道:“宁殿中今日依例,于御药房侍值,并未入院来。”
宁墨虽除殿中监,可仍在太医院供职,所担之职所享之俸,均是一分未加、一分未减;太医院人人都明白,英欢除他殿中监一职,不过旨在将他位分抬高些罢了。
吏部所录,宁墨九年前入太医院时便是父母俱丧,家中只他一人,祖上无功无禄,旁系亦无近亲。
虽说家世低落,可也方便了不少。
英欢闻言,微一点头,边往太医院裏面行去,边道:“都进来罢。”
早朝时刚接到东面来报,陈进之部入南岵境内一月后,军中便传起疫病来,待狄风率军自逐州北上于之合师时,邰涗驻于秦山以西的东路大军中已是大疫肆行。
南岵秦山以西,地多卑湿,又恰逢夏秋之交,陈进不知而命大军久留,以致军中将士们苦染瘴雾之疾。
军中只有三名太医院的上舍生随行,资历尚浅,哪里经历过此种事情,几人一时都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外加他们离京之前所带之药多是治金疮折伤所用,根本就没想过会遇上疫情,因是徒留大军之中,却无瘴药夏药可用!
陈进一开始不知瘴雾之疾的利害,迟迟拖着未向京中禀报;待狄风归军掌兵后才发现事情大有不妙,若照此下去,他大军未同敌军厮杀,便要先毁在自己营里了!
尤其是,那一万五千名未随狄风南下的风圣军将士们,个个都是跟着他血战沙场多年之人,个个让他揪心!
消息于今晨抵京,英欢在早朝时听见此事,真是坐都坐不住了,满心都在念着那些死于瘴役之兵,更挂念远在千里之外的狄风,他是否安好!
倘若狄风此次出个意外……那她往后可要如何是好!
他的忠心给了她,他最好的十三年亦是给了她,可她不能让他把命也给了她!
因是才匆匆退朝,赶着往太医院而来,要亲口听听这些太医院的老臣们想要如何办此事!
太医院提点韦昌与徐之章不同,性子一向果决利断,此时听了英欢所说之情,略一思索,便上前禀奏道:“陛下,此事刻不容缓。臣以为当着太医院十御医同定方,而后着御药房连夜制夏药、瘴药及腊药;现于东路军中的三名上舍生不可委任,陛下当着太医偕行,前往南岵境中,至东路大军营中宣谕赐药,如此才能定军心、平疫情。”一番话说得极快,却是有条有理,毫不紊乱。
英欢不语,抬眼看向其余众人。
徐之章皱眉想了片刻,上前低头道:“臣附议。”
他一开口,院中其余太医及舍生们均上前,纷纷开口道:“臣亦附议。”
英欢浅吸一口气,手下意识地狠攥了一把座侧扶手,“那便这么定了。”她打量一番今日留院轮值之人,挑眉问道:“你们说说,当派何人前去南岵,最是稳妥?”
这话就如石子跌渊,久久未得回音。
众人低头皱眉,谁都不再开口,东路军中瘴疫肆行,此时境况到底如何仍不能肯定,谁也不敢保证去了就能稳住疫情,此事办好了无功、办不好则是重罪,更何况赴乱疫之军,己身亦当堪忧,谁人愿开口主动去领这份差事!
英欢见状,心中自明,当下连着冷笑两声,“怎么,诺大一个太医院,竟无人愿替君分忧?”
一干人冷汗骤起,慌忙跪下,“陛下恕罪。”
英欢本是急火攻心,此时更加恼怒,当下便要发火,却于此时听见院门那边传来男子低沉稳着之声——
“臣愿赴南岵东路军中,为君分忧。”
她微怔,抬眼看过去,就见宁墨白衫素袍,朗朗立于太医院门口。
他一双眼甚是清明,定定地看着她,而后撩袍,屈膝跪地,“还望陛下准臣所请。”
阳光自院外扑入,打在他身上,白衫背后映着浅浅的金茫。
英欢一时怔恍,没料到他会于此时回至太医院中,更没想到他会于众位老臣面前毫不犹豫地揽过此差,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知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他知不知自己要做什么?
军中瘴雾之疫,这些资历厚沉的太医院老臣们且不敢入南岵宣谕赐药,他升至御医一位连一年时间都不到,久居京中又从未出外过,怎么就这么大的胆子,敢请命去南岵?!
宁墨跪着,却未低头,一双眼直直地对上她的,可却良久都等不到她开口,这才动了动眉头,嘴角微弯,“陛下?”
他这一声唤,语气轻和低缓,不像是于众臣面前向她请命待决,倒像是在景欢殿那夜夜之间,伏在她耳侧的低声轻语一般。
英欢微窘,竟没想到他会如此放肆,还当着太医院诸臣的面,就敢这样看她,这样唤她……
那一日事出紧急,她仓促间成大婚之诏,事先也未知会过他,更未问过他是否愿意——
她那时心思定定,只觉若要成婚,他宁墨便是唯一合适的那一个,问与不问都是一样。
她是君,他是臣;她下诏,他遵旨。
婚诏既下,她便再无宣他入过禁中,二人前后已近一月未见过面。
是为避嫌,亦是心虚。
倘若无太学生伏阙一事,只怕她是永不会下此诏书!
她先前当他是寂寥时的消遣佐伴,后来当他是急难时的可用之托。
种种之事,她清楚,他亦明白。
她不见他,就是怕看见他的那一双清透缠情的眼,她负不起他的用心他的怜惜,除却富贵她给不了他任何东西,此一生都不可能。
最早见他,以为他定是得宠必骄之人。
谁曾想到现如今,他竟能跪地请愿,为她分忧。
这般温润似玉的男子,也会有硬骨坚髓的一刻。
是好男子。
只是好男子,不该留在她身侧。
英欢望他良久,心底又酸又沉,不由错开目光,低叹一声,“起来说话。”
宁墨却是动也不动,目光更加执拗,一张口便还是那一句话:“还望陛下准臣所请。”
她与他二人之间,此时微有暧昧又徒显尴尬,惹得周围一干臣子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是附宁墨之请,还是劝皇上改议,开口不是,退亦不是,干脆都立于厅中低着头,谁都不发一言。
英欢搁在座旁的手不禁攥了起来,她不知他也会如此咄咄逼人,可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太医院诸臣缄默,竟像是许了宁墨之请。
倒也难怪,这一干臣子心中自是明了,换了旁的人去,一旦出了事便是死罪一等,可若是宁墨去,她却是无论如何也治不得他的罪。
狄风大军于南岵境内刻刻都在受罪,此事再容不得耽搁……
英欢抬眼触上他的眼,裏面水波凝止,千般明澈只容一般坚定,她若是不允,他定是不肯罢休。
她偏过头,唇微开,“准你所请。”
此言一出,她心中有如坠石,竟是落得生疼。
隔了几瞬诸人才反应过来,一时撩袍皆跪,伏于地上,“陛下圣明!”
宁墨看着她,眼眸微阂,慢慢起身,自门口朝她这边走近两步,低笑道:“谢陛下。”
……当真是无礼了。
可她看着他,却丝毫恼不起来;此生最恨被人相逼,奈何此次遭他相迫,却也无怨。
这男人,行事不论是沿墨还是逾矩,都是恰到好处,分不得一罪。
此般性子,倒也最适坐她身侧之位。
英欢拂袖起身,望着地下诸臣,“今日方子定下来,夜里御药房不得熄火,朕不论你们想什么办法,最晚明日未时,便得封药!”
众人一时皆默,没料到皇上逼得如此紧!
太医院提点韦昌略怔,随即代众叩首,“臣等遵旨。”
这一番风险担下来,人人都望宁墨能平东路军中瘴疫,倘是出了什么意外,只怕英欢要将太医院众人全数问罪!
英欢下地,从众臣间穿过去,不多一言,直直朝外走去。
宁墨不动亦不让,只是看着她,嘴角留笑。
她走过来,逆着阳光望他一眼,过他身侧时低声道:“随朕一道回殿。”
太医院外二十步小银台处,来时平辇仍在,辇官内侍们见英欢出来,忙撩帘搬梯,伺候皇上起驾。
宁墨随她走至辇旁,便止了步子,低头道:“陛下先行,臣随后便去。”
英欢未回头,直直前方踏上银梯,背着身对他道:“一道上来罢。”
扶梯的小内侍闻言手抖!
皇上竟然要宁殿中共乘步辇回殿……
前面候着的四位辇官也怔僵似石,不敢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宁墨亦是生生愣住——
她说要他一道回殿,他却不知她竟是要让他与她同乘一辇,一道回殿!
心中无喜,只是大惊。
他后退两步,“陛下恕臣……”
话未说完就见她回首,阳光之下面色素白,只见一张唇红得艳极,“抗旨?”
这二字一压,他是再也退不得,踌躇半晌,才跟在她身后踏梯上辇。
今日之事传将出去,怕是这朝中宫外,朱墙里市井间,人人都会惊疑不休……
平辇既行,前后垂帘亦悠悠而落,挡了外面骄阳诸人惊诧之神,只留辇中沉晕淡色。
眼及之处,处处明黄,宁墨心惊未定,不知英欢今日此举何意,转头看她,眼中早无了往日淡定之光,“陛下……”
英欢瞥他一瞬,又立即垂眼,慢慢拢袖伸手,探过去,握住宁墨搁在膝上的手。
宁墨眉间陷下,手指微颤,良久,才反握住她的手。
不知她今日何故如此,竟与往日大不相同,他不解,却……也不愿问。
英欢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半晌才低声开口,轻轻道:“自今日起,朕身侧之位,殿中之塌,便只容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