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墨头微低,垂袖盖掌,停了一晌才开口,声音已回复先前平稳之色,“是臣逾越了。”
她心惊且定,眉皱着,心中渐渐泛起怒意。
他却又退一步,声音有些哑,“大婚诸事皆按陛下所愿,臣并无异议。如若陛下无事,臣先告退。若是手伤有碍,陛下再传其他太医入宫诊查。”说罢,便撩袍而跪,竟于退前行了大礼,动作温缓却又略显僵硬。
他一直低着头,她看不清他的脸,不知他是何神色,只是他话中语气并无嫌怨之情,可行径却透着从未有过的疏离之感。
他去收拾了御药盒,便要离殿而出。
“宁墨。”她低声唤他。
他步子稍有迟滞,却仍未停,直朝殿门走去。
英欢看着他,白袍背影晃得她眼发酸,忍不住追他而上,在他伸手去推殿门时从后扯住他的袖口,“宁墨。”
他身子僵着,低了头,握着盒柄的手攥得指节发白,“陛下还有何吩咐。”
她转至他身前,抬头去看他。
眉间存壑,一双明眸眼角竟是红了。
她的心似是被猛地一敲,拉着他袖口的手颓然一松,“朕说过的话不会忘,你……从今往后莫要再提不相干的。”
“不相干的……”他嘴角扯动一下,“臣知道了。”然后又低了头,抬手将殿门推开。
外面清风徐徐而入,吹动他的袍边她的敞袖,掠过她的发丝他的鬓边,凉意仍盛,叫人陡然清醒了些。
她看着他,见他往外迈去,开口还欲说些什么,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他迈出一步却忽而停下,转身望向她,眼角红迹较之先前更甚,蓦地回身靠近她,低头吻了吻她的额角,轻声道:“臣说过的话亦不会忘。”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殿。
外面候着的宫人哪个敢看,都慌忙背身往两侧行远了些。
英欢脚下发软,手扶上殿门侧柱,龙雕之纹硌得掌间微痛,远处他的衫袍之边时起时落,随风而展,清俊之影在天边金霞之下愈加轮廓分明。
青色宫砖放眼不及尽头,人生如风似路,时缓时急,绵长不休,此后多少年便要由这男子相伴而行。
可心中,却是时时刻刻都在念着那一人。
纵是无法相伴,却也绝无可能相忘。
这许多年过来,她对不起旁人对不起自己,所欠之债越来越多,心底惟一澄明之处不过是,对得起这世间万民而已。
一朝错逢,步步为乱。
人情错叠相交,如死结一般越缠越多,谁骗得了谁谁又能救得了谁,到头来只怕统统会成这天下棋盘上的废子罢了。
再强些……再强些又能如何,她再怎样也不能视身侧之人为无物,置天下伦常于不顾。
前方人影已无,她收回目光,转身入殿,手背之伤始觉痛。
殿中熏笼未燃,一室阴冷,恰似她心。
…………
大历十二年春三月二十四日,册殿中监、翰林医官宁墨为皇夫,不欲令朝臣贡贺,不降制于外廷,止命学士草词付中书。
大赦天下,免京畿南北二路税赋一年,宫中不升宴,京内不结彩。
…………
邺齐燕平皇城之内一片清冷。
三月将过,春时过了小半,宫中桃李杏梨花开满树,芳香馥郁,春意盎然,却无人鸟之音,处处透着肃煞之意,空气中隐约飘荡着血腥之气。
夜已将暮,宫灯俱燃,天上无星,只有皎月一轮,斜斜挂于藏青天幕之上,光洒清辉,映透斑驳疏影。
嘉宁殿开,两个内侍在前持灯疾步而行,低首照路。
贺喜脚下步子快如风,身上玄色锦袍下摆前后晃动,面色黑沉不得以辨,同这夜色徐辉搅至一起,叫人心中生出冷战。
一路行至宣辰殿乃止。
贺喜立身于宫阶前,下巴微抬,眼望殿内未熄烛火之光,眼里明暗相错,停了停,才又大步踏阶而上。
殿外侍候的两名宫女闻声回头,见是他来,面上俱显惊色,慌忙下阶相迎,“陛下……”
贺喜不语,直直向前走去,一步比一步重。
宫女急忙上前替他推开殿门,小声道:“皇后不知陛下今夜会来,奴婢们丝毫没有准备……”
贺喜瞥她一眼,目光冷硬,抬脚迈过门槛,待两个宫女欲跟进来时才低声道:“留在外面。”
殿门于身后重重合上,殿内烛火通明,金花银饰处处可见。
他朝内走了几步,才入内殿,便见闻声出来的英俪芹,不由止了步子,低眼去看她。
英俪芹一见是他,面色讶然带惊,随即又略略转喜,低首行礼,轻声道:“臣妾不知陛下今夜会来……”
贺喜看她一眼,负手往内行去,见案上有酒,不由挑眉,几大步过去坐在一侧,想也未想便斟了杯攥在掌中。
英俪芹将肩上挽纱拾高了些,慢慢走过去,顺眉低眼地在他身侧之位坐下,脸色微微有些红,解释道:“是臣妾自邰涗带来的酒,因是就留在这儿了。”她见贺喜不语不动,不由又道:“此酒虽非御酒,却为邰涗皇帝陛下最爱,滋味甚为独特,陛下且尝尝看……”
贺喜闻言,眉峰微微一动,“是么。”随即抬手,杯沿沾唇,喝了一口。
琼浆过喉入腹,甜辣之味是那般熟悉,热烫之意撩人心肺,久不能忘。
他沉眉,嘴角轻扯一下,仰脖将杯中酒液饮尽,而后将玉杯重重扔至案上,再也不碰。
醉花酒。
酒似其人,品酒便是品她,只是在今夜,他不愿再饮这醉花酒。
英俪芹见状,眉尖轻蹙,轻声道:“陛下今日是否心情不佳?”
贺喜侧目,不置可否地望着她,不发一词。
英俪芹垂下眼睫,又道:“臣妾听人说,陛下白日里动了大怒,于朝上将章台谏当众杖刑三十。”
他开口,声音冷漠,“谁允你论朝事了。”
英俪芹脸色转白,忙道:“陛下误会臣妾了……臣妾听闻章大人是因驳陛下欲遣使再赠贺礼与邰涗皇帝陛下,才惹得陛下动怒……今日本就是邰涗皇帝陛下大喜之日,臣妾以为婚典既过,陛下也不必复赠贺礼至邰涗……”
贺喜侧过脸,挑高了眉头盯着她,脸色愈发冷了去,“朕知道今日是她大喜之日,不需你再提醒。”
英俪芹低下头,咬紧了唇,不再开口,手一圈圈搅着臂纱,眼睫渐湿。
贺喜却突然伸手过来,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抬头,低声道:“看着朕。”
她轻颤,对上他似火之眸。
烛光下,她一双眼蓝黑之光交泛,发丝垂鬓而落,面若初春桃色。
丹铅其面,点染曲眉,细润如脂,粉光若腻……堪称美人之色。
贺喜看她半晌,松开手,转而探至她脑后,将她发上繁多饰物一样样抽出拆下,随手扔到地上,待她青丝披落之时又将她看了看,随后手指划上她的脸,顺着眉一路而下,轻轻将她面上脂粉刮了刮。
他合指轻弹,面色不变,开口道:“她从来不着饰,亦不敷脂粉,可她却比你美得多。”
英俪芹轻喘一口气,忍着泪,“陛下……”
贺喜不待听她说完便已然起身,撩袍轻甩,便往外走去。
这一夜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这宣辰殿中的人是惟一同她沾了关系的,因是忍不住,非想来这看一眼。
可看一眼,心中却是更失望。
他想她,想见她,想要她,却得忍着她同旁的男子行大婚之典,在这一夜宿于旁的男子怀中。
只消一想,胸口怒意便要喷薄而出,恨不能翻掌抛却家国江山,只去掳回她的心。
人至殿门时,身后却蓦地响起跪地之音。
“陛下……”英俪芹微微颤抖的声音从后传来。
他回身,见她俯身跪在殿砖上,脸上挂了泪珠,身上衣物已褪大半,雪肌娇躯在烛光下颇为惑人。
她咬唇抬头,望向他,大眼中泪光盈亮,“求陛下今夜别走……自臣妾入宫以来,陛下还一次都未在臣妾这儿留宿过。”
贺喜站着不动,目光慢慢扫过她的身子。
她低眼,轻声又道:“臣妾知陛下心中在想何人,只是陛下同她俱无可能,还望陛下莫要折磨自己的身子……”
他眸火骤燃,几步迈至她身前,一把将她拉起,推至墙边,大掌扯落她身上剩余之物,手指抚上她胸前,用力将她揉捏一番,咬牙道:“再说一次。”
英俪芹身子轻抖,喘息不止,一垂睫,泪便顺颊滚落,“陛下……”
贺喜猛地松开她,掐住她的脸,狠狠盯着她,“朕同她有无可能,不是你说了算的!”
他怒火愈盛,垂手攥成拳,转身欲走时又回头道:“你是她选的,所以朕不碰你……莫要不知好歹,空承了她一脉之宗,枉费了这一身贵血。”
殿外夜风凌袍而过,吹得他心火骤灭,心底空荡荡的,冰凉不已。
天上月轮隐隐泛青,脚下宫砖一路延伸至远方,没入漆黑夜色之中。
邰涗遂阳宫中,此时当是处处喜红。
她盛装之艳,笑颜之惑,美目之光,今夜都属于那个男人。
腹中之酒烧得他整个人都痛起来,握紧了拳捶上身边树干,一拳,再一拳。
树上有花瓣落下,恰恰掉在他肩侧。
粉白小巧,一如她娇羞之容。
本以为不在乎她大婚,本以为可以做到漠然视之,正如她当初亲送宗室之女与他为后一般。
可此时才知他到底不是她,到底不能做到她那般隐忍。
……才知她其实比他强,若论对自己心狠,他终究狠不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