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六(1 / 2)

欢天喜帝 行烟烟 3852 字 6个月前

宫中金钟又撞,三下,声音渐沉渐远,如水波悠悠而荡,自外东门一路传至寝殿。

红日破云而出,万丈金茫耀遍重重朱墙五彩琉璃瓦,洒透茫茫白雪,碎金泛银铺就一地。

钟声沉厚,水纹般蕴浮推就,震得人耳根略微带痛。

吉时已到。

玉用珉玉五十简,宝用赤金高一寸。

行宫正殿庭阶下北向设皇后受册宝位,中书侍郎及奉册宝官常服入殿,执事人绛衣介帻,诣垂拱殿门就次,以俟册降。

宫中西角紫宣殿开,有朱漆金涂银装芳亭辇缓缓而出,踏雪而行,其后内外命妇亦随,宛如宣纸朱墨一朵梅,待至正殿西侧乃止。

朱底青花龙凤绣帘轻起,内侍伏腰垂首,迎英俪芹出辇。

殿外西向落副次,内侍引英俪芹入阁,服袆衣,候册宝使至。

九龙四凤为寇饰,一十二株花博鬓。

袆衣重贵繁复,深青织成,翟文赤质,五色十二等。

青纱中单,上以朱锦,下以绿锦,白玉双佩,青袜青舄,舄饰以金。

阁中暗香浮动,又兼暖意及身,人人面上均带了桃色。

装成,英俪芹起身,华服厚重垂身而下,敞袖缘侧层层金线朱色相压,一动,腰间双组玄色大绶便轻缓而飘,上有翡翠玉环三枚,晶透盈目。

镜前,陪嫁宫女腆着脸,将她身前的青衣革带系得紧了些,垂首在一侧轻声慢语道:“公主今日这般美,邺齐皇帝陛下倘是见了,定会一见倾心……”

英俪芹望着身前广尺之镜,脸微微作红,眉头轻动,却是不语。

天下雍容富贵之尊服,世间女子钦羡之高位……

就在她身前,可心中却无丝毫波澜。

袖中手指动了动,弯成个圈,说到底,她不过是二国缔盟的一枚棋子罢了。

只是,英欢既能以女子之身而扛起邰涗万里江山,她又为何不能将这一场无念之姻带来的苦楚吞下肚去。

……其实什么也不必做,左不过便是个忍字罢了。

身后有邺齐宫女捧匣而来,自匣中取出一镯耀玉,恭敬地呈上来,复又行了礼,才道:“此物是太后赐予公主的。”

英俪芹抬手轻弯,将手腕裸出,由着那宫女将玉镯套上她的腕间。

碧玉垂滚而下,压了压她的心。

殿外灿阳之光透过窗蔑扑闪而入,可心间却是沉沉乌云一片。

未及叹息时,阁外便响起簇簇落舁之音。

她转身,朝外望去。

一侧侍奉待册宫女均是明礼之人,一听这声音,俱是抿唇一笑,而后走去门口候在两侧。

就听外面有低低的男声传进来:“册宝使许迪、副使李随奉制授皇后册宝。”

有内侍趋步而入,同一侧所侍宫女们共引英俪芹离阁,以次入诣殿庭。

她面上端着淡笑,袖中之手却是死死绞在一起。

步步压砖,步步压心。

入得正殿,降立庭中北向位,眼望前方俯伏之众,心中一阵阵紧抽。

内侍上前一步,朗声于众前宣赞表,宣毕,伏地而拜,众皆拜。

许迪奉册、李随奉宝,直身至她脚下,低头抬手,捧册宝以进授。

她神思恍然,赤金之色如匕首之锋,灼痛她眼。

她下阶一步,紧着呼吸接过册宝,再授以内侍,内侍捧册宝复又宣赞,而后殿上众再拜。

内臣引内外命妇俱称贺于下,宫女引英俪芹升坐于上,观众人行大礼。

她垂眼,不敢视下,手腕微颤,碧镯随颤,冰凉沁心。

耳边称贺高呼之声不绝,惶惶间诸音皆弥,什么都听不见。

不愿留于此处。

不愿舍国而为邺齐之后。

不愿……见那个传说中贪色霸道的男人。

她呼吸愈紧,额上汗粒骤涌,心中慌乱纷繁,坐于高位上却不知所措。

身后有宫女轻声提醒她道:“皇后当由内侍导以降坐还阁了……”

恍然惊醒……从此她便是邺齐的皇后。

英俪芹猛地起身,头一晕,脚下险些不稳,身后两个宫女忙来将她扶稳,“皇后当心。”

内外命妇班退,册宝使西向而立,四名内侍执黄仗于前相引,出殿后上辇行驾,朝宫后寝殿行去。

辇官皮靴压雪之音刺耳,摇晃之中更觉晕眩。

合卺宴开,那男人……

她只消一想,紧张之情便顿涌于心,手心满是汗水。

不愿见他……怎生都不愿见他。

辇下一震一晃,随即而停。

绣帘被掀起,黄褥脚踏在前,宫女内侍候成一片,待她出辇。

寝殿前白雪皑皑一片,零星脚印纷乱,却极冷清。

她右脚才踏出,身子未稳时便见前方有人匆匆行来,对着几名内侍飞快耳语了一番。

内侍均是一怔,面露难信之色,又忙去同册宝使副低声相谈。

片刻后才有人上前行礼,叩于厚雪之上,也不抬头,只是道:“皇上临有急事,辰时出宫至今未归……”

英俪芹闻言生生愣住——

册后之日,他竟不留于宫中,而之前却也未得通禀相报!

她心口一酸,竟觉屈辱,开口颤声相问道:“皇上去了何处?”

那人想了想,头压得更低,声音更小,“邰涗皇帝陛下早起离宫,皇上率众衞出宫送行至东江之畔……”

英俪芹面上骤然起霜,只觉这冰天雪地空旷无垠,可却立不住她一个人,身子瑟瑟发抖,嘴唇也紫了去。

紫貂大裘挡不住沁骨寒意。

脑中忽明忽现,有些东西渐渐清晰起来。

…… 邰涗天家女子,眼睛都是这颜色……美,真美……他就喜欢这个,你知是不知?

……倘若他不喜欢你,你是否会伤心?

生辰之夜英欢对她所说种种之言,此时在脑中无比清晰。

心中隐隐有些明了,可却不敢肯定——

倘若这是真的,那也太过惊世骇俗了些!

无纲无常,天理不容!

她慢慢闭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这奇冷之气,往后踏了一步……

东江。东江。

江风大起,一路扫过轻雪浮冰,扑面凌颊,冻彻一潮心海。

六军在前引路,龙墀垂旒轻扬,华盖彩衣并黑甲银枪,漫漫踱上浮桁。

英欢立于辂前,止辂不进,心底思情绵扬不休,逆风回首望去,眼睫霎时被江边陡寒潮气塑了一层冰膜,眸光似水波动浅荡,透过江雾一路抵至东岸重重黄仗之间的那一人。

贺喜身如寒松,挺挺立于马上,下巴微抬,褐眸浅阖,定定地望向她。

身上长氅顺风而翻,氅下玄色锦袍已被江气浸透,寒魄逼人,刺骨撩心,心似跌宕于千年冰涧之中,眼看她就要转身,不禁重吸一口气,几不能把持住自己心中烈涌之潮。

江雾厚重,她宽袖于风中雾里若隐若现,款款而扬,似赤雉之羽,妖滟成行。

两两相望,谁也不愿就这么转身回头,就这么背道而驰。

谁也不知……

将来还能不能再见,若能再见,又当是何年何日。

黑马尥蹄,向前迈过一步。

他大掌勒着缰,唇抿至紧得不能再紧,放马一步便想再放一步,步步逼近她身,将她留下……

将她留在他身边!

从未有过一刻,似这般渴望一个女人,恨自己身上之尊位,恨自己手中之权重,恨自己一生一世需得为掌中这江山贴上自己的命。

马蹄踏上浮桁接岸之处,雪沫盖过马掌,掩了俊黑之泽。

他终于狠狠收缰,右掌虎口处被缰绳磨得几欲渗血,却不知痛,只知她就要在他眼前离去。

天下万物皆可得,惟独求不得这一人。

英欢远远将他看一眼,再看一眼,看他纵马轻行至浮桁之边,心中诸情几欲喷涌而出,恨不能就这般回头,扑入他怀中,不再离去。

微卷长睫沾雾而湿,眼角一片冰凉。

她侧过脸,脚下动了动,终于将身子转过来。

再强些。

他的话仍在她耳侧,暖热的气息仍拂于她唇间。

再强些,才能不畏世人之言。

才能再见他!

她扬袖指侧,命人起驾,而后直直入辂,再未回头。

知道他仍立于江岸浮桁边,遥望着她,看着她走,知道他的目光一直随着她的金辂缓缓而行,不曾离开,不曾移动。

纵是不回头,她也都知道。

离情满腹令人愁,江冰潮气灌心尖。

她坐于辂中,心口揪得紧紧的,直待过了浮桁,人至东江西岸,人才蓦地一松,浑身俱是冷汗。

辂外有人轻禀:“陛下,沈大人有事欲奏。”

她命人放慢行速,又掀了侧帘,见沈无尘立身于马上,正朝这边而来,不待他下马行礼,便挑眉直问道:“何事?”

沈无尘低首,“前一日浮桁舟断板裂之事。”

英欢眯了眯眼,“究竟如何,可都查清了?”

沈无尘抬眼,脚下轻夹马肚,在一旁跟上,“还未查清,不过倒是有了些眉目。礼部随行中有一人于断桁处捡到了一根响箭落羽。”

英欢握帘之手一紧,眸雾尽散,只留犀利之光,“接着说。”

沈无尘面色沉沉,“是邰涗之箭。”

英欢紧了眉,略一思索便吩咐道:“你亲自去盘问那人一番,看看是否有差错。待过城休憩之时,将那人带来与朕看看。”

沈无尘低应一声,领命便退。

他回身策马至卤簿仪仗之后,于随行诸臣车驾当中,寻着礼部官员问了一番,便有人带他往更后面行去,便唤人出来相见便道:“是在礼部主客员外郎徐大人下面任差的……”

沈无尘闻言挑了挑眉毛,再抬眼时便见来人已至他面前。

“见过……沈大人。”声音清亮干脆,语气却有粘滑之意。

沈无尘翻身下马,一抖袍摆,侧目看向他。

来者俊雅非凡,看上去甚是年轻,身形瘦且矮,一双眼湛澈透亮,眉目清秀,红唇皓齿,站在那里竟是头也不低地直盯着他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