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七(2 / 2)

欢天喜帝 行烟烟 5219 字 3个月前

英欢看她一眼,“有话便说。”

曾参商垂下眼睫,心一横,开口大声道:“陛下,臣一心想进兵部。”

英欢面色未变,眉头舒展开来,脸上带着笑意,“你资历太浅。”

曾参商脸色红红,头低了些,“……衞尉寺也要好过太常寺。”

英欢笑出声来,伸手抽了几封折子来,轻声道:“也罢,现下同你说这个太早,你心中不定明白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曾参商闻言不禁悻悻,小声道:“臣……”

却有内监通禀之声在此时传来,“工部尚书沈无尘求见。”

曾参商耳膜一颤,下意识地合上嘴巴,身子往一旁躲了躲。

英欢闻声,眸光一闪,对外道:“快宣。”随即起身下阶,竟是要亲自去迎沈无尘。

曾参商踟躇半晌,跟在英欢身后半步,心跳渐快,还未理顺心中乱麻时便觉眼前骤然一亮。

沈无尘青袍皂靴,款步而来,入殿停稳后敛袖躬身,“陛下。”

身条昂扬,清雅非凡,举手投足间风致尽现。

曾参商胸口似有雨点砰然而落,霹雳啪啦响个没完没了,又是紧张又是微疼,浑身都不痛快起来。

英欢上前一步,望着他笑道:“身子已是大好了?”

沈无尘点头,“托陛下齐天鸿福。”说罢,直身抬眼,张望过来,目光稳和不惊,直直探至英欢身后,对上她水光乱晃的双眼,而后嘴角微弯,冲她轻笑道:“曾大人。”

曾参商被他看得颈后都冒出汗来,一听他开口,脑子裏面轰地一炸,心底鼓槌乱敲,撇开眼,嘴唇动动,“沈大人。”

当日他于临康高热不退,直至归京三日后才略有好转;英欢特着御医院太医诊脉定方,又赐禁中御药与他,生怕他会落下什么病根。

他告病在府,连日都未上朝,一番折腾下来,她竟是已有近二十日不曾见过他。

却不料今日会在这种情况下与他相见,心中毫无准备,五脏六肺都被他的目光搅得上下狂跳。

那一夜的事情现如今仍是历历在目……

他倒于雪中,额头烫得吓人。

她口不择言骂他,抬脚踹他。

他全身重量压在她背上,他说她是无耻小人。

可是一转眼,他竟会拿这种眼光望着她,还叫她,曾大人。

曾参商辩一时不明他究竟是忘了当日脑热之事,还是笑里藏刀心中存怨,于是更加不自在,根本不敢再去看他。

英欢看看他俩人,脸上挂了若有若无的笑意,转身对候在一旁的宫人道:“带曾大人出去。”

曾参商大松一口气,谢了恩便跟着宫人出殿,经过沈无尘身侧时将头压得低低的,既不看他也不叫他看自己。

沈无尘面色淡然若常,待她退出殿外后,才低首一笑,然后对英欢道:“陛下,那箭羽由兵部查验过了,确实是邰涗之箭。”

英欢笑意凝唇,脸色渐渐转冰,“如此说来,那一日浮桁之断,竟是人刻意所为。”

而且还是她邰涗的人!

她面起怒色,“能查出来是何人所为么?”

沈无尘眉头轻皱,“当日仪仗诸衞长遍浮桁,响箭为号,四方皆有可能,现下若想再查,恐怕甚难。”

英欢抿唇不语,目光深厉,双手紧紧攥了起来。

……若是想要取她性命,何故要大费周章将浮桁毁了;可若非图谋她性命,毁那浮桁又有何用。

沈无尘低叹道:“此事还需着人细细去查,一时片刻也不能得知。臣今日来还有一事要问陛下之意……”

英欢仍在想那断桁,随意应道:“说。”

沈无尘抬头看她,“学士院会同祠部正在商议陛下大婚之典,因无往例可循,所以不知陛下……”

他话尾留空,不再说下去。

英欢猛地回过神来,心底一震。

再避也避不过这一事,再躲也躲不开那一人。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她背过身子垂了眼,低声道:“容朕再想想。”

殿外阳光铺地而落,人影双行,盖过地上融雪之痕。

待离殿已远,曾参商才越上前,挡住那引路宫人,挑眉问她道:“……沈大人往常入殿觐见,皇上都不要人留于殿中?”

宫人止步,瞧她一眼,抿唇轻声道:“奴婢不知。”

曾参商心口忽生一阵不快,瞪她道:“你常年侍奉皇上,怎会不知!倘是不愿说便直言,何苦说假话……”

宫人目光探至她身后,小声打断她:“曾大人……”

曾参商仍未解气,“作甚么要拿话来搪塞人……”

宫人咬了咬唇,看她一眼,又望向她身后,终于鼓起勇气道:“奴婢见过沈大人。”

晴天一道雷!

那三个字有如山涧中的回音一般,在她耳旁脑中穿来穿去。

曾参商身子绷紧了,半天不敢转过去,听见身后那个清稳的声音悠悠传过来……

“你先退下罢。”

然后就见眼前宫人飞快地拜了礼,转身疾步而走。

她怔然,却不敢转身与他相对,低头去看,地上两条影子斜斜长长,他在她身后站着,一动不动。

她僵着,握紧的拳已被汗润湿。

他的影子往前近了一步,牢牢盖住她的。

她心裏一抖,几不能喘息。

就听他开口,语气略带戏谑之意——

“先前训旁人时如虎生威、头头是道,怎么现下自己却不敢回身看人?莫不是枉担了这堂堂男儿身,竟连女子都不如?”

此言如明火一簇,刹那间便燎烫了她的心。

曾参商猛地转过身,对上他的目光,皮笑肉不笑地道:“沈大人说笑了,我有什么不敢的?”

沈无尘于她身后三步处负手而立,逆着光,看不大清眉眼,只见他嘴角微微向下,脸色不甚明朗。

阳光扑面照下来,热且刺眼。

过身微风仍冷,可她却是浑身都在冒汗。

眼前男子闭口不言,儒雅之范肆溢身周,可却令人感到莫名惶恐。

她动动膝盖,撇开眼,转身想走。

沈无尘却开了口,“那就好。”语气淡淡,辨不出情绪若何。

曾参商笑容僵硬,“此处风大,沈大人大病将愈,还是早些回府休息去罢……在下先走了。”

不等他有所反应,她便转身,心砰砰地跳。

“站住。”

她的脚便粘在了地上,心中恨恨的,复又回头看他,脸上笑意全无,“沈大人还有何事?”

沈无尘朝她走过一步,阳光削面,衬得一张脸更是清肃,“皇上许你出入禁中,不是让你这般对宫女说教的。”

曾参商展开拳,将掌心上的汗水在袍侧擦了擦,而后一撇嘴,抬起下巴直直去看他的眼,挑衅道:“怎么,沈大人要去告我御状?”

沈无尘摇头,目光却又深了几分,低声道:“禁中宫女你少招惹。”

曾参商一听这话便怒了,没想到她在他眼中竟是如此不堪!

她眼中火苗扑闪,“在下谨遵沈大人教导。只是在下不才,比不上沈大人胸怀韬略,招惹不起皇上,只能招惹宫女过过瘾了。”

沈无尘闻言,眼角略略一抽,面上黑红相错,握起的拳背青筋凸现,忍了半晌,才道:“谬赞了。”

她再不多言,冷冷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他在身后又叫她,“我话还未说完。”

她愈加恼怒,停了步子转身大声道:“大人还有何事统统一次全说了,莫要捉弄人!”

沈无尘面色亦冷,盯着她道:“皇上欲幸西苑习骑射,此事可是你的主意?”

这话如同当头一桶冷水,瞬时浇灭了她心底怒火。

曾参商心底有些发虚,看他两眼,尴尬道:“沈大人先前不是一直卧病在府么,怎会知道这事……”

沈无尘打断她道:“虽是告病,但朝中大小事情我亦有所耳闻。”

她望向别处,搓搓手跺跺脚,小声支吾道:“甚冷,在下一日滴水未进,此时饿得难受,还想先走……”

沈无尘走过来,挑眉看她,“那便找个暖和的地方说。”

她抬眼,气道:“你……”

他已越过她往前走去,声音飘过来,“骑马来的?”

她愤愤然跟上去,“是。”

沈无尘不再多言,一路出了禁中,过了御街后至宣德门外,才又对她道:“坐我的车驾。”

说罢一掀袍摆,直往路那边的四轮青轴镶花马车走去。

曾参商心中暗骂了声可恶,颇不情愿地跟在他后面,待至车前就见沈府的小厮的已来迎沈无尘,又是递手炉又是接披风的,模样甚是恭敬。

沈无尘回头一眼望过来,淡淡道:“上车。”

曾参商心中纵有不甘,也不敢真的将他往死里得罪,只得依言上车坐好,看他在外吩咐了小厮两句,也上得车来,不禁垂了眼不再四处看。

车帘一落,裏面便黯了不少,颇有窒闷之感。

狭小的车厢内,他挨得这么近,她几乎能闻见他身上那淡淡的药味,如烟缥缈,扰了她的思绪。

曾参商额角沁出几粒汗珠,颇感不自在,身子不禁往一侧让过些,“是去哪儿?”

沈无尘也不看她,只是道:“沈府。”

她一惊,盯向他,“你你……你带我回府做什么?”

他瞥她一眼,目光含嘲带讽,“先前说我大病将愈、当早些回府休息的人,是你。”

她哑口无言,捏捏拳头,心底挫败地一叹,身子重重靠上车板,再不看他,心中只觉阵阵尴尬,扭过头伸手去撩车窗侧帘,装模作样地往车外张望。

车行数十条街,过了楼子桥后街景便繁华喧嚣起来。

远远街角处,京城第一楼逸天楼的竖匾映目而来,金描苍劲隶书于阳光下熠熠生辉。

曾参商看着那酒楼上迎风展扬的彩旗,不禁咽了下口水,小声嘀咕道:“肚子还饿着呢……”

沈无尘侧目看她,嘴角不留痕迹划过一抹笑,叫车驾停下,撩起帘子吩咐小厮去那楼里让人送几样酒菜到沈府上。

曾参商眨眨眼,心中略有所动,他待她这般好,倒叫她无所适从起来,当下也不敢再看他,只倚着车窗前缘盯着逸天楼门口一个劲地瞧。

沈无尘在一旁坐着,问她道:“你今年二十二?”

她随口“嗯”了一声,不知他问这要做什么,目光只是被那楼里刚出来的两个人吸引去了。

沈无尘见她心不在焉,不禁看过来,“在想什么?”

曾参商下巴轻抬,朝逸天楼门口指去,“衞尉寺的刘大人,我想下车去同他打个招呼。”

沈无尘眉峰横扬,顺她所指看过去,望了一瞬后,眸子忽地眯了起来,闭紧了唇不再开口说话。

曾参商正欲起身下车,却见那两人已散开各自走了,不禁失望地一叹,回头再看沈无尘,就见他目光凝重,直盯着先前与刘奇说话的那人背影,一路望过去。

她略感好奇,“沈大人认得那人?”

沈无尘眼角一动,收回目光,低眼看她道:“只见得背影,许是认错了。”

曾参商抬眼再望,就见那人一身白衫渐行渐远,脊背挺直,纵是从后而看也知那人定是一身好风致。

沈无尘伸手将车窗侧帘放下来,遮过她的目光,冷冷对外吩咐道:“回府。”

曾参商心奇不已,不知他为何突然变成这样,想问却又不知能不能问,正在心中琢磨时,就听他道:“为何见了刘大人想要去打招呼?”

她讪讪一笑,“今日皇上问我,将来是不是不愿进太常寺……”

沈无尘双手交握起来,轻笑道:“依你的性子,定是不愿了。”

她点点头,扯扯袍边,不知怎么同他说。

他瞥她一眼,又道:“怎么,是想去衞尉寺?”

她见他一下便 猜中了,也就不刻意隐瞒,又点了点头。

沈无尘挑眉看她,道:“枉你聪明过人,却不知皇上的心思。”

她皱眉,“沈大人什么意思?”

他目光透着不满,“就冲你眼下这性子,怎能让你直接去衞尉寺当差?必先将你放去别处历练一番。”他见她开口欲问,便又继续道:“先前殿中面圣时,皇上道有意让你去户部。”

她心中一下子便明白了,抬手去拨那车帘垂旒,不紧不慢道:“圣心难测,沈大人倒是看得清楚。”

沈无尘听她这话,眉头不由一动,复又沉眉低思,良久才道:“这些日子以来朝中的动静你还看不出么?东面南岵境内怕是要大兴兵事。皇上欲幸西苑习骑射,怕也不是因你提了才定议的。”

曾参商摸摸鼻子,不屑道:“本就不是我主动提的,那一日是皇上先问我懂不懂骑射诸事,我说略懂,皇上才说,过些天去西苑一趟……”

沈无尘忽而转头盯住她,“殿前司诸班里会骑射的人不在少数,皇上为什么要你伴驾?”

曾参商心中小惊,竟没料到沈无尘如此犀利!

英欢问她此事,是看在她同是女子之身,行事当是便利不少才要她伴驾的……可这话又怎能对沈无尘说!

慌乱过后,她定定神,低声道:“我又如何能知道皇上的意图?沈大人既是善于揣摩圣意,不如自己猜去……”

沈无尘却不再说话,交握着的双手越捏越紧,人似石僵。

回京十日内,由枢府过发送往各路禁军的急令不下数十件,而英欢先前本是执意要狄风归京观大婚之典的,现下也不再提了;军器监及驿传二处的官员近日来也频频入宫觐见,想来此次圣意既定,当无二变。

闹市之声渐远,过了州桥河,朱墙宅影幢幢映目,又行过几条街后,马车才是一停。

沈府。

铁划银鈎二字大匾,高宣于朱宅大院门上,匾底钦赐金纂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