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七(1 / 2)

欢天喜帝 行烟烟 5219 字 3个月前

曾参商眼睫颤了颤,使劲咽了咽口水,垂眼盯着英欢的手指,“陛下,臣不是……”

还未说完,英欢手上一用力,猛地扯开她官服领口,在她平滑的喉结处划了划,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是什么?”

曾参商眼一闭,心一沉,跪了下来,“臣死罪。”

英欢纤眉斜挑,转身回座,拢袖收履,不言其罪,反而岔话道:“若是朕没记错,当年于满香楼中同你动手的那人是个武贡生,你一介女流,身不强力不壮,怎能把人打得鼻青脸肿?此间莫不是有何隐情?”

当年殿试后封卷誊录,一奏策论言辞犀利句句撼人,时阅卷几臣当夜便呈其于上,她点灯阅后大喜,钦点其为状元,拆卷后见是礼部试第一名曾参商所为,几位老臣皆是惊诧不已,人人都道此人定是第二个沈无尘;谁料张榜前夜,突有消息传至宫中,道于礼部试拔头筹的那名贡士与另一名来考武举的武贡生在妓馆大打出手,毁物无数,又将对方打至辨不出面目才止。

因是除其状元之名,直贬至进士二甲第三十九名;次日黄榜放出,人人皆见,人人心中皆明,谁也未想到如此天纵奇才却是这般莽撞之人,扼腕者有之,不屑者亦有之;但时如流水,天下风云变幻多端,日子久了,也就没多少人再将此事记在心上了。

曾参商没料到英欢人不惊怒,开口所问竟是当年之事,不由怔了怔,而后才道:“并无隐情,当年确是微臣将人打伤的。”

“哦?”英欢纤眉高挑,脸上一副讶然之色,当下又将曾参商打量了几番,见她身形虽较一般女子高了些许,可绝比不过能考武举的男子,“……可是徒手将人打伤的?”

曾参商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点点头,“是徒手。”

英欢坐在那里,心间震诧不已,未想到以她这身架竟能徒手打过男子,心中竟莫名其妙多了几分赞赏之情,不由轻轻一笑,道:“既是女子之身,当年为何要去满香楼这种地方?”

曾参商声音低了些,“当时赴京赶考,自礼部试到殿试结束,前后半年有余,人都要闷坏了,好不容易考完,想着满香楼声名在外,又从来没见识过烟花之地,便想趁闲时去瞧个新鲜,也不枉至京城一趟。”

当真是有话说话,诚实可嘉。

英欢见她性子直率,不禁又是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又怎会因个卖笑女子而同人打架?想来你虽是扮作男身,却也不至于会对女子生出情意罢?”

曾参商闻言脸微红,头稍稍抬起些,飞快看了眼英欢,又低头道:“并非是因妓馆女子才同人打架的,可不知为何传至外面,就成了争风吃醋之举了。”

英欢追问道:“那是为何动手的?”

曾参商迟疑了一下,抿了抿唇,才开口道:“当时那武贡生当众要那女子脱衣献曲儿,行径当真不堪入目。那女子面薄不依,不论那人出多少钱都不肯,那武贡生一急,张口便说天下女子生来就是供男人亵玩的,管它是在妓馆还是朱宅大院,没什么区别。微臣本是在旁瞧个热闹,可听了这话却是火大,不由同那人理论了几句。谁知那人性急蛮野,竟先动手相迫,微臣逼不得已才还手的……只不过越打他心中越来气,想到他那话,便恨不得将他打废才好……”

英欢低笑,看向她的目光中夹杂了些暖意。

女扮男装隐于朝野之中,此举堪称欺君大罪,可她望着这女子,心中竟生不出丝毫恼意。

璞玉似的心性,毫不遮掩自身锋芒,却又纯得透澈,叫人一望便可探着底。

虽是身份卑微,可女作男身这么多年,其后辛苦亦是可想而知。

英欢沉默半晌,才道:“当年事出紧急,次日便要张榜,因是夜里未及详查便将你贬至二甲之位。”

曾参商闻言不禁惶恐万分,头叩于地,颤声道:“将为天子门生,却于烟花柳巷中滋事,此举堪堪是给陛下蒙羞;陛下未治臣之罪却仍赐功名于臣,臣多年来心中时存感激。”

英欢看着她,轻声道:“将官袍拉好,起身说话。”

曾参商依言起身站稳,抬手将领口系好,才垂手,低声道:“谢陛下……”

不杀之恩。

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英欢从头至尾都未就她女子之身而降罪于她,言辞之间竟还隐隐带了赞意。

多年来苦楚甚多,可是一想到九崇殿高位上的那个女子,便觉心中再大的委屈亦算不得什么。

……纵是比男子辛苦千百倍,女子亦能成大业。

今日终得一见,能这么近地对着心中多年仰望之人,她又是欣喜又是紧张,因是觐见初时连礼数都忘至脑后,只求能仔细看看这女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够肩负这一国之运,能够治理这万里江山,能够让满朝文武臣服于下,能够让它国君王闻之心惧。

一见之后,终未后悔。

凌厉之时让人丧胆,抚慰之语令人心颤,每言每行皆能让她心潮起伏,诸情涌荡不休,才知不枉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苦苦磨砺。

只见一面,便心甘情愿拜于其脚下,为其尽忠。

只要能够……

继续在朝为臣。

英欢看着她,云淡风轻一挥袖,“身为女子之事,莫对旁人道。”

曾参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

英欢扬唇,却不重复先前所言,转而问她道:“响箭之羽,你是如何认出来的?”

曾参商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半晌才反应过来,忙道:“臣自小便认得这些东西。”

英欢下巴一抬,眼中透着不信之色,“女儿家怎会从小就认得?”

曾参商耳根泛红,低声道:“臣自小就是被当作男儿养的。”她停了停,看英欢一眼,见她没要打断之意,才继续道:“家父原先是奉清路禁军的致果校尉,后来左腿负伤,余生不能再上战场,由是心有不甘,只盼能得个儿子以承他胸中之志,可惜多年来得女不得儿,叫他颇感无奈;家中共四个女儿,臣年岁最大,家父便把臣当儿子教养,刀枪棍棒这些统统自小教习,兵书什么的也不管臣愿看不愿看,只管叫臣死背……”

英欢恍然,不由笑道:“难怪当年在满香楼,那个武贡生打不过你。只是没想到你一个女子文章做得好,武学竟也了得……”

曾参商脸微微一红,小声道:“说来也都是因为家父,自幼便听他说女儿没出息,不能上疆场杀敌亦不能光宗耀祖,臣憋了一口气,就是想让他看看女儿也能有大出息……若非考武举需得验身,臣当年定也会去考武举!”

英欢听着她这不畏世事的口气,心下一笑,面上却做淡稳之色,“迁你为九崇殿说书,如何?”

曾参商愣住,指尖瞬时发麻,浑身血液朝头上涌去,只觉晕乎乎的,眼花一片,“陛下,臣……”

英欢看着她这模样,实是忍不住,静静笑出来。

一点都不懂得伪装。

这样的人配着这样的性子,若是不得人护着,还不知往后会被何人何事给毁了。

可若是好好雕琢磨砺一番,说不定能成块稀世之玉。

她缓缓起身,“就这么定了。”

曾参商使劲稳住身子,一双大眼亮得绽光,嘴动一动,终是挤出话来,“谢陛下!”说着便要跪下。

英欢抬手止她,眉尾轻挑,对她道:“再同你说一事。”

曾参商微微低头,“陛下请讲。”

英欢开口,声音如水似波,轻轻传至她耳中——

“当年若不是沈无尘极力护你,只怕你真是一文功名都得不了。”

曾参商双手一下紧握成拳,抬头望过去,见英欢面色甚肃,竟不像随口之言,心中惊颤不已,却不敢质疑,只是怔怔地看着英欢。

英欢看她几眼,眉毛又挑得高了些,“当时几位老臣皆要除你功名,只有沈无尘惜你才学不可多得,求朕将你的功名保下来。”

曾参商心底一阵阵地凉下去,半晌才艰难开口道:“可当年谁都知道,是沈大人将臣所犯之事上奏天听的……”

英欢微一晗首,“禀他所闻是臣子之责,护他所惜是文人之骨,二者有何相干?”

曾参商的脸一时红白相错,抿了唇不再言。

……恨其三年,却不知是恨错了人。

英欢看她这模样,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先前见她同沈无尘互不相让,二人句句相迫,只觉奇怪;现下想来,只怕是她心中对沈无尘存了怨愤之情,而沈无尘风骨又是极傲,不肯主动对她说明实相。

英欢想了想,不禁又道:“你与沈大人将来同殿为臣,莫要因此事而有了嫌隙。”说罢,也不再赘言,只是道:“行了一天路也当是乏了,退下休息去罢。”

曾参商心思早飘得没影儿了,听了这话也只是木木地点点头,行过礼便朝外退去。

外面天色已黑,空中又飘起了雪,地上雪印散着淡淡白茫,周遭俱是清冷不已。

她哆嗦了一下,这才彻底回过神,不由小叹一口气,抬手拨了拨眼前霜雾,抬脚便要走。

可却发现不远处立了个人,正定定站于檐角灯笼下。

紫袍褐靴,霜渍铺肩,身影被弱光拉得长长的,于夜色中更显清瘦。

她喉头紧了紧,手心开始冒汗,不知当叫不当叫,踌躇了一会儿,恨自己没个主意,举步便要跑走。

可还没动,那人便远远地叫过来,“曾参商。”

她扭了扭脚,将地上的雪压出两个小坑,才一下子转身,吸了一口冷气,大声道:“沈大人等在此处可是有事要见皇上?在下……在下先走一步。”

沈无尘抬手掸了掸肩侧落雪,直直朝她走过来,“我在等你。”

她朝后退几步,浑身不自在,“等我做什么?”

沈无尘看她两眼,轻轻一哼,才道:“看皇上能否受得了你这性子。”

她见他眼中血丝比白日所见更多,知他是因劳累所致,想到他在此处等她良久,就是怕她将皇上惹怒而遭罪,心中不禁觉得乱糟糟的,竟也不敢再多看他,便随意哈哈了两声,转身就要走。

谁知胳膊却被他在身后一把拉住。

她蓦然转身,狠命挣开来,耳根已是红透了,握拳扬臂对着他道:“沈大人若是再敢碰我,当心我揍人了!”

沈无尘看了看她攥紧的拳头,神色未变,只是道:“知道你能打,也不用这般威胁我。”

她愤然收回手,瞪他一眼,嘴裏嘟囔道:“三十岁了还不娶妻,莫不是真有断袖之癖……”

沈无尘压住心口火气,看了她半晌,才道:“叫住你是想问你,这三年来为何没见你再作文章……不仅无文,连诗词也不见。”

“江郎才尽!”她不耐烦地喊一声,扭过头就要走。

沈无尘一大步跨至她身前挡住她,手稳稳搁在身后不再碰她,低头盯着她的眼,低声问道:“你到底恨我什么?这三年来你在朝任京官,多少同年羡慕你还来不及……”

她冷冷一笑,目光瞥向他,眼里微泛水光,“你一路平步青云直上九霄,何曾体会过从高处摔下来的感觉!你用了不到十年便坐至工部尚书一位,年纪轻轻便能与朝中诸多老臣平起平坐,何曾受过不得施展才华的委屈!你问我为什么不作文章诗词,却不想想我这三年心境如何,又能作得出什么好文章来!”

沈无尘眸光淡然,一直听她讲完,才开口,“要怨也只能怨你自己当年冲动,不顾后果,亦不顾君面臣体,只图一时痛快。你眼下之行与当年,丝毫无差。”

她握紧了拳,恨不能真的揍他一顿,让他再不能这般淡然说道。

明明身负可媲之才,却受天差地别之遇。

知道自己做得不会比他差,却终是得不到证明自己的机会。

当年他才华政绩为天下人所道,就连她也是拿他做榜样,所想不过是有朝一日能够超过他。

却终是不能。

不但不能,还要见他一日比一日强,自己一日比一日弱。

沈无尘不惧她眼中恨意,仍是道:“若想成大事,需得先敛敛自己的性子。”

她撇开眼,低声嗤道:“我能不能成大事,与你何干。”

沈无尘压着气,“惜你所负之才,不忍见你落魄。”

她嘴角一歪,竟是轻笑一声,“都道文人相轻,沈大人何故如此在意我?”她抬手,伸指轻轻勾了勾沈无尘的下巴,“莫不是沈大人真的看上了我这副皮囊不成?”

这一笑一勾,当真是搅乱了沈无尘的心潮。

雪夜昏灯之下,她的笑灿若繁花,粗眉横扬却带着几分风情,眼如波唇似峦,明明是男子之貌,却透着女子惑人之媚。

不禁大骇。

他后退两步,止不住心中潮起潮落之震,一时间竟不敢再看她,深吸两口冷气,才定过神来。

再去望她,就见她已回复了先前冷漠之态,正斜眼看着他。

沈无尘展了展身上之袍,低声道:“若是皇上此次肯用你,莫要负了皇恩,亦莫负了你自己。”

她听他说完,样子似是要走,便不再与他多言,直直转身,飞快地往前行去。

几步之后,忽闻身后有重物倒地之音。

声音闷闷沉沉,令她一惊。

她回身望去,就见沈无尘人歪着倒于雪地之上,头磕进一侧雪堆中。

废物。

她心下暗骂一声,这人居然连走平路都能摔跤。

欲待他起身之时将他嘲讽几句,可却久久未见他动,身子硬直不已,于远处看来竟像死了一般。

她心中略慌,忙跑过去,蹲下来使劲将他的头从雪里抬起来,“沈大人!”

无人应她。

她伸手一探,还有气,高悬的心放下了些,然后将手移上去……

额头滚烫滚烫的,烫得她手指冰凉。

她咬咬牙,起身费力将他的身子撑起来,弯了腰托他在背后,一边边往裏面走,一边低声骂道:“沈无尘你个窝囊废!倘若被冻一冻就能出个好歹,我定要给你写篇这世上最低劣的墓志铭!将你一生才学功绩贬得分文不值……”

肩上撑着的身子微微一动,随后重重咳了起来,良久不休。

她大大松了一口气,才欲再骂时就听他哑且无力的声音自头顶传下来——

“如若我死能得你一篇文,纵是墓志铭也值了。”

她胸口一紧,似是有什么东西被人强行塞了进去一般,憋得她难受不已。

好容易缓过气来,她想也未想便抬脚朝身后踹去,听见他吃痛的闷哼声,才又骂道:“都烧成这德性了,还不忘拽你那酸兮兮的风骨!”

沈无尘气喘不匀,头似千钧重,直往下垂,阖眼之前低低吐出一句话,语气终是隐隐带了愤恨之意……

“曾参商,我从未见过你这种落井下石的无耻小人……”

她听见骂人之话自他口中而出,忍不住咧嘴一笑,用力将他往前拖着走去……听他骂人可比听他说教要顺耳多了。

夜色茫茫罩雾,雪迹长痕蜿蜒不止,渐行渐远。

两人口中呼出的白气轻飘相缠,于这寒夜中平添一丝暖意。

京中尚寒,积雪初融,殿角晶冰落水,于阳光下盈盈透亮。

廊外阶下淌着细细两条融雪小溪,直漫至殿门,浸入砖缝里,处处透着微暖之意。

殿中熏笼只留了两座,诺大一室不存丝毫热意,冷冷清清似是无人一般。

英欢朱裳铺案,垂旒扫座,玉腕裸亮压于案上,执笔却是不落。

曾参商立于一侧,身形端正笔直,红唇一开一合,声音脆亮,正在给英欢讲书。

英欢侧对着她,眼睛半寐,神思倦怠,良久忽而开口,轻声叫她,“参商过来。”

曾参商忙应了一声,走过去在英欢身前站好,“陛下。”

英欢抬手将案前诸多杂章哗啦啦地一收,空出块地方,撑肘于案上,抬头望着她,忽而笑道:“为何回京之后,在朕面前一日比一日拘谨起来?”

曾参商脚下微微一扭,竟觉不自在,小声道:“臣……先前的性子过于鲁莽,想要改一改。”

脑中有火花啪地一溅,眼前就是雪夜中沈无尘那张沉肃的脸,耳边就是夜风中沈无尘的那句话……

若想成大事,需得敛敛你这性子。

她想到这些,脸不禁一臊,心中将自己狠狠啐了几口——

愿改性子是她自己不愿负了皇恩,与他有什么关系?!

英欢唇边笑涡愈深,定定望着她,微一点头,随即道:“若按叙迁之制,九崇殿说书将来要转左曹,论你的心性,将来怕是不愿进太常寺罢?”

曾参商嘴唇一动,刚要说话却又忍住,心中踌躇起来,不知该不该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