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十一(2 / 2)

欢天喜帝 行烟烟 5233 字 3个月前

从来只闻来往兵报中他的消息,却不知他何时才能回京!

黑袍铁剑之下情柔若水,这一生是不是……是不是万事都只为她,他才能真的甘心!

而她竟也能一次又一次地负他之情而占他所忠,,一次又一次地让他替她撑拓这万里之疆。

沈无尘胸口酸涨,捏了一把手里的汗,眼底干涩万分。

却是说不得什么,没有资格说,更没立场说。

英欢眼睫沾水,忽地起身,“此事刻不容缓,立时着翰林学士草诏,二省阅后付枢府,加急送往东面军中。”

话毕立即侧身回头,再也不叫下面臣子看见她的脸。

廖峻及许彦皆应,“臣遵旨。”不再劝,都知不能劝,劝亦无用。

于是其余人等无人再言,皆是默然,随后行礼欲退。

英欢却背着身开口道:“沈无尘……留下。”声音细辩之下,微存哑意。

沈无尘身子僵了下,站住不动,待其余人退出殿外后,才抬眼询道:“陛下留臣何事?”

英欢这才慢慢转身,眼底凝水,波光涌照似殿外碎阳,“朕有一事欲付与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夜已近暮,远处夕阳日轮泛红,斜照宫中诸殿。

御街外,曾参商素面长衫,腰间石青色的丝络随着晚风轻荡,脚下时轻时重地踩着一颗小石头,一副不耐之态。

树上有落叶飘下,擦过她的发又掉至肩上,嫩嫩的绿叶,初生之春,生机盎然。

她拾起那叶片于掌间搓弄,扭头瞧了眼宫墙血幕之赤,眉头小皱,复又低了眼。

身后冷不丁响起个暗哑的声音,“怎么还在此处?”

曾参商遽然转身,面上滞霜之色顿化,颇不自在,往后退了一小步,才道:“那个……想来想去,还是要谢你。”

沈无尘面色稍霁,一直沉着的眉头也因见了她而舒展开了一点,“同我永远不需客气。”

她颊边飞起两片红云,“唔……”不知再说什么,“我……回去了!”

沈无尘前跨一步立于她身前挡住路,略低了头,“在这裏等我这么久,就为了一个谢字?”

曾参商脸色微臊,朝着他靴前便一脚踩上去,见他猛抽冷气,才一挑眉往边上走去,小声道:“先前被皇上急急忙忙地叫去,我怕你是不是哪里触怒了皇上……”

沈无尘眼微眯,脚尖剧痛,心尖却暖,望向她,“原来如此。”跟在她身边一道往前走,低声问道:“现下还是住在六部公舍么?”

曾参商点点头,“暂时还没挪地方。”

“颇有不便……”沈无尘低眼,“搬去沈府住。”

她蓦地一眨眼,抬手揉揉耳朵,“你说什么?”

沈无尘眼底乍然泛光,只是道:“府里平日里也有布衣幕僚,你来也无不便之处。”

无不便之处?!

曾参商狠狠瞪着他,“沈大人疯了不成。”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断然不会同你待在一个屋檐下的!”

沈无尘面色微黯,脚下步子也慢了些,抬眼看向斜阳,良久后才又道:“这点你倒不需担心,过两日我便不在府上了。”

曾参商斜眉看他,“怎么?”

黑杈什子下阴影一片,周遭杳无人声,沈无尘突然停下,垂袖去握她的手,眼神凉薄如晶冰,“皇上着我出使北戬。”

“出使北戬?”

凝晖殿上轻且低的一声响起,在这空空荡荡的大殿上带起几丝回音。

古钦说罢,便闭了嘴沉下眉,半晌后才又抬头,朝上望去。

前方九腾金龙镂彩祥云高座上,贺喜黑锦缃棱长袍如水直垂而落,不起一点褶皱,置于座侧的手微屈,面上神色若如平常,褐眸中深浅不定,看着古钦,良久才点了点头,“不愿去?”

“臣并非此意,”古钦忙低首,“只是不知陛下为何在此时遣臣出使北戬。”

朝中今日刚闻,南岵境内中宛援军袭狄风之部,南岵京北驻军亦是蠢蠢欲动,欲南下反攻被占诸地;贺喜传重臣群议,后遵诸臣之意,诏命朱雄按兵以守寿州,万不可轻举妄动。

群臣将退之时,却又偏偏将他留下。

——欲命他出使北戬。

饶是他再自诩体察圣心,也想不通贺喜意欲为何!

贺喜眼望他而不开口,忽地掀袍起身,沿阶下座,一路负手向他行来,眼底之色渐幽渐深,凝眸几瞬才开口:“今日已着枢府传令,调北梁道禁军往西。”

北梁道禁军……往西……

古钦蓦地反应过来,头皮一阵发麻,“陛下难道是想对中宛……”喘息瞬时微窒,说不下去。

邺齐北梁一道,北上衔戬西向接宛,若不是贺喜欲对中宛动手,何至于命他此时出使北戬!

只是现下南岵境内兵事未平,不向南岵增兵却向中宛发兵,两面齐攻又如何能顾及周全,倘是这二国之内有一个吃败,那另一面定是亦会受损!

更何况北戬同岵宛二国缔盟多年,又怎会于此时倒戈反助邺齐!

贺喜侧步而移,俊面荒峭,低声开口道:“迫中宛使其收兵,南岵京北诸地才可疾取。”他眸光凉淡,瞥一眼古钦,又道:“最重要的是,邰涗定会举兵以攻中宛,邺齐的动作不能比邰涗慢……”

他的动作不能比她慢。

疆土之争,他与她谁也不会因情而弃己国之利。

古钦眉一皱,不解道:“陛下如何知道邰涗定会向中宛发兵?”

贺喜眉梢微动,面色由沉渐渐转明,负于身后的手轻轻相握。

狄风因中宛所袭而伤,以她那般睚龇必报的性子,又怎会放中宛于不顾!

先是,二人均欲集中兵力将南岵攻下,由是暂不顾中宛北戬二国如何,阻援伐岵才是所重之处,只是如今事出有变,他不能不考虑她在这情形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倘是她攻中宛得利,中宛定会收援兵以归,而狄风之部前无重阻,必会早于邺齐攻占南岵都城梁州……他如何能容忍自己落于下风而让她一人独占种种之利!

更何况,如若邰涗先行举兵攻向中宛,邺齐亦可趁中宛重兵西移之时而占其东面之地,如此良机他如何能弃而不用!

因是无论如何,他也要调兵以待,以备将来能够即时攻伐中宛……

古钦等不到他开口,不由低声又道:“陛下?”

贺喜回头,眉斜斜一扬,却只是道:“朕就是知道。”没旁的解释,看着古钦脸色变了变,又道:“只是邺齐自北梁道出兵,难保北戬不会趁势南下为乱,所以才要让你出使北戬。”

古钦眉头更紧,“陛下如何就能知北戬愿毁盟以助邺齐?”

“北戬怎会愿毁盟以助邰涗?”曾参商凝眉以问,身侧马车垂帘流苏淡淡扫过她的肩,车外天已全黑,时有街上灯火之光透过车帘照入车内,暗中时亮,车身一路摇晃,越行越快。

沈无尘面上忽明忽暗,目光拢着她的脸,久久不松,光影棱棱过身疾转,却不及他眸亮一分。

曾参商被他看得满身不自在,这才感到车内狭小窒闷,背后渐渐覆了一层细薄冷汗。

先前听他说出使北戬之由时神志专注,竟未注意到他何时和她靠得如此之近,更未注意到他看向她的目光何时变得如此露骨。

水过心尖一般,胸口渗出些凉痒之意,令她颇感不适。

这才发现,他眉目之间似峦如涧,挺俊非凡。

年轻有为,位高权重,深受皇恩,满腹才学,容貌上等……这些词个个套在他身上都不为过,只是像他这样的男子,为何要——

这样看着她。

她有英气而无柔气,形容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娇媚,行事鲁莽不计后果,待他……更是糟糕得不能再糟糕。

朝中沈郎,多少京中千金的春闺梦里人,可他却要同她纠结不休,何苦来哉?

她虽青涩却不傻,于宫外久等他时,心中已是隐约明白他是何意,只不过她心中之志……

并不在男女之间。

沈无尘看她神色变化莫测,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目光更是放肆,将她看了个够,而后才开口道:“皇上之意,并非是要北戬毁盟以助邰涗。”

“哦?”曾参商挑眉,愈发不解。

沈无尘身子朝后靠了靠,低沉一喘,才又道:“邺齐同邰涗二国共伐南岵,唇亡齿寒之理北戬不会不懂。自中宛半年前派援兵南下施援以来,南岵发往北戬的兵函不下数十件,而北戬既不派兵南下,亦不分兵扰邰涗邺齐之境,其下深意已是昭然若揭。”

曾参商默然,眉微微皱起。

沈无尘看她一眼,又道:“北戬国虽小,可境多险隘,易出而难进,若想攻进北戬并非易事,需得耗时耗力又耗财。北戬自恃其险而按兵不发,就是想要待以观望,看四国于南岵境中究竟会成何势。北戬皇帝向晚,生性沉寡,野心又是极大,多年屯兵却是隐而不发,想必是想要找准时机一举成其大业。此次南岵若败,邰涗与邺齐二国下一个目标便是中宛,到时怕是免不了一番霸土夺疆之争,北戬若是于那时出兵南下同争,占取中宛北面诸地也不是不可能之事……到时天下便成三国鼎立之势,北戬拓疆称雄指日可待。”

曾参商听他之言,小脸乍白又黑,诸多疑虑自心中滚过,一时间竟不知该开口问哪个,半晌才猛地道:“北戬……就不怕邰涗同邺齐二国将来再次联手共伐?”

沈无尘眼一阖,轻轻摇头,复又道:“且不说别的,单说这几役下来,二国兵力国库均是疲薄,势必需得修养生息,短时间内哪里能够又言兵事;再者,它国收降之地岂是一时便能固守的了,抚民安人之策亦是需时甚久……邰涗邺齐怎会愿意再去啃北戬这块硬骨头?这其间种种,北戬自是看得一清二楚。”

曾参商咬咬唇,“如此说来,皇上这回是想要你去探北戬之意?”

沈无尘点点头,“若北戬意在拓疆称霸,此次定不会扰邰涗自北调兵南下之计;若北戬不允皇上之请,那邰涗便仍屯兵北面而不南调,待南岵事成之后再图中宛,只不过……狄风势必要苦上些。”

曾参商听他说到狄风时语气弱了不少,不禁抬眼去看他,就见他头已偏至一侧,手握袍侧轻攥,面上神色如何却也辨不出。

她心中晃过一念,不由又问道:“若是皇上欲解狄将军重压之困,为何不直接自北调兵入南岵,而要举兵攻伐中宛以迫其收兵……”

“邰涗调兵南下,中宛定会出兵阻援,与其破其阻挠而南突入岵,不如直接攻伐中宛来得快。”沈无尘眸子一斜,眼里溅起寸寸火花,“这一路而来,你除了问我国事,就没旁的想说了么?”

曾参商本来还有话欲问,只是被他这目光及话语一搅,心中顿时缠成了五丈麻,吞吞吐吐道:“我……”

沈无尘弯身过来,手抬起拨了拨她的下巴,“我要去北戬,就没话想要对我说?”

曾参商脸遽然变得滚烫万分,一掌打落他的手,心口突突在跳,咬了咬牙,开口道:“沈大人还请自重些,我与大人同朝为官,将来……”

沈无尘身子硬了一瞬,朝后避去,“怕我挡了你的仕途?”

曾参商点头,“是。”而后再也不看他,上前一把撩起车帘喊停,背着他道:“我……自己走回去。”

车子遽停,未稳之时她便急着要往下跳,可腰间一紧,整个人都被他拉回车内。

车帘陡落,背后男子胸膛滚热,耳边烫烫响起他沉沉的声音,“我这一走不知能否安然而归……你先前所言我就当没听见。若是等我回来时你还是作如是想,那便再亲口同我说一遍!”

曾参商听见他口中那一句“不知能否安然而归”,狂跳的心忽而僵停了一刹,胸间酸酸涨涨的感觉甚是陌生,搅得她心中起了一漩寒潮之涡。

沈无尘手臂朝后收紧了些,将她压得离自己更近些,头偏下来,嘴唇划过她右面的脸颊,话中带了淡淡笑意,“一派邋遢之样,不过我不嫌弃……”

曾参商心猛地一坠,人全然清醒过来,瞬时火气冲天,抬肘便向身后用力击去,口中愤然道:“你这人好不要脸!竟……”肘未击中,话未说完,全身便僵在那里,再也动不得再也说不出。

他的掌不知何时挪了上来,正按在她襟前二寸处。

她浑身血液于一刹那间统统凝住,寒气从腹底漫至四肢百骸,心底却有火苗陡然窜起,烫化了血中之冰,刺痒难忍,呼吸骤窒。

这男人……

是谁说他为人刚正不阿,待人礼尚有加的?!

她好容易才稳住心神,深吸两口气,抬脚往后狠踹了一下,感到他的手蓦然松开,才飞快地转身,扬手便朝他的脸上猛掴一掌!

十成十的力道,清脆响亮的一声,四指红印似花一般绽开于他脸上。

沈无尘身子动也不动,眯着眼睛看她,嘴角慢慢、慢慢地弯了起来,“是我唐突了。”

唐突个鬼!

曾参商气愤难平,见他一副不知痛的样子,见他面上这含意深甚的笑容,心中只是更恨,“你……你不要脸!”

“唔。”他这才抬手摸了摸左脸,扯了下嘴角,轻轻吸了口气,“还好离京前不必再去朝中及六部,否则我还真是没脸出去见人了。”

曾参商迅速地将衣袍理平,抹了一把面上红潮,声音气得发抖,“你此去北戬,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沈无尘脸上笑意渐渐隐去,眼底水光成冰,“真心话?”

“自然是真心话!”曾参商冷笑,“我一向自诩不会虚与委蛇之人,最见不得伪君子!沈大人莫要把旁人都想得同你一样……”

他再不开口,面色沉暗,定定地望着她。

她忍着满腔愤恨之情,又看他一眼,“你……莫要以为世间女子都是一个样!”说罢,飞快地掀帘而出,跳下车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外面的沈府小厮面上之色惊诧不定,回身望向裏面,懦懦道:“大人你……”

沈无尘不语,任那帘起帘落,终是垂了目光,眼角微动,抬手捻指扫过左脸红肿之印,暗叹一声。

若是把她当作世间寻常女子,他又怎会行此之事。

自从遇上了她,他又怎可能,以为世间女子都是一样的。

马车又行,车厢内仍有她身上气味暗涤浅荡,似雨后泥草一般的味道,生机勃然却又倔强磐砺。

耳边忽然响起那一日在景欢殿中,英欢冷冷说的那句话——

只望你将来有一日,莫要落到同朕一般的境地来。

他遽然阖眼,手指互攒。

可遇,却不可求么?

……原来竟是这种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