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十二年春三月二十七日,上以工部尚书、端明殿学士沈无尘为使,赴北戬以咨国事,朝臣弗议。
四月初三,京中使司有报,邺齐太常寺少卿古钦起赴北戬;初六,枢府有报,南岵秦王邵景越领京北大军南下,过蒹蒙关,直逼寿州。
…………
齐望墩上的夜风寒魄刺骨。
四月初,南岵境内莺飞草长,白日里艳阳金茫遍地而落,入夜后气温陡降,若是起风,便是如冬末之寒一般。
疏影婆娑,满山林木松松而伫,静得出奇,皎月苍辉扫叶而落,隐隐可见林下掩藏的遍山人马。
战马衔枚噤声,漆黑之甲隐入夜色之中;将兵去盔缨手执弩,一动不动伏于马背之上,眼望坡下窄道,个个蓄势待发。
云上月隐,寂静之夜愈显垂肃,耳边只留风扫树叶之音,沙沙之声似低鸣之渊,更摄人心。
一声响亮的喷嚏声蓦地响起。
人马立即有所颤动,弩机响动铁甲相触之音渐起渐伏,弦之一刹之时陡然传来一压低了的肃稳之声——
“莫要慌张,是自己人!”
士兵们闻声收手,紧张之情缓了缓,暗吁一口气。
狄风回身慢慢扫过打伏众人,敛回目光,藉着月色望向身侧方恺,小声问他道:“这点时候你都忍不得?”
方恺一脸臊色,狠掐了自己一把,“这南岵的天气真是见了鬼了,不过是昨夜受了点凉,谁知今日就……”
狄风抬手做了个住口的手势,回头朝下望去,眉头沉沉一动,闭紧了嘴,手将马缰松了松,又绕了几圈在掌间。
方恺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看他道:“将军,你腿上的伤……”
狄风瞥他一眼,“不碍事,小伤而已。”
方恺目光移下去,见他垂在马肚侧面的左腿比往起平常要屈了几分,不由暗攥了一把缰绳,“将军将此处交与末将,放心回营休憩便是。”
狄风回头盯住他,面上带了黑戾之色,“休要再多言!”
方恺咬咬牙,撇过头,目光探至山下远处,双掌间满满都是冷汗,一刻一刻数着时辰。
眼见夜已过了大半,夜之最黑一过,天边即明,可东面却仍是一点动静都无。
随狄风策马执枪驰骋沙场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似此刻这般紧张不放心的时候。
无关成败与否,只是怕狄风拼命不休,伤势再重,若是于此处有个好歹,那该如何!
十日前大营为中宛黄世开援军所袭,狄风出战之时左腿中箭,幸在箭未淬毒,可伤口甚深,太医院的上舍生嘱咐这些时日里不得用力,可他却是不管不顾,仍是亲身带兵,以己作表。
按兵十日不动,待黄世开之部于盐州城外五十里处扎营后,狄风才召集众将,定了今夜袭营之计。
血仇血报,邰涗东路军中将士们哪一个能容得自己敬畏的主帅蒙此之辱!
命陈进领兵夜袭黄部大营,扰敌既退,佯装败逃,一路将中宛营中兵马引至此齐望墩之处,而后狄风亲辖兵于此,趁夜伏击中宛大军!
只是没人心中有底,黄世开是否真的会上当。
就算率兵来追,只怕一看见齐望墩,也会按兵不进。
方恺心下暗揪,眼望东面山口处,半晌都未眨眼,若是黄世开不领兵出营而追,为何陈进之部也久久不见人马之声……
怔迟之间,隐隐听见远方有马蹄踏地之音,还伴着忽起忽落的叫嚣之声。
方恺蓦地回神,似是不信自己的耳朵,策马上前一步,身子伏得更低,眯了眼朝山下打量。
还未看清之时,耳边便传来身侧狄风抽剑之声。
剑刃触鞘,金属相碰之声于这静夜中分外刺耳,连响三下,是为暗号。
全数兵马立即进入戒备之态,士兵们执弩以待,摒着呼吸,眼望狄风手中高举之剑,就待他一声令下,而后万矢齐射!
远处马蹄纷沓之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坡上已能望见山口处的火光,赤底黑字的陈字帅旗冲过两山隘口,高高逆风而扬,比其后火焰之茫更加耀目!
狄风深深吸了一口气,持剑右手紧了一瞬,眼睛一路跟着那高扬帅旗,渐移渐近……
山下,邰涗骑兵们疾冲入谷,速度飞也似的,只一瞬便至齐望墩之下,军中有人打了一个响啸,而后众马齐齐掉头,沿坡陡上,其间一人狠命策马,还未及望见狄风,便远远叫起——
“将军,我们烧了中宛大军的粮仓!”
马鸣风嘶,那响亮的一声穿过山林之间,凌划众人耳侧,娑娑树叶随风而颤,山下一派兵马兴然之象,远处火光越来越盛,不多时便烧透了半边天,红光映灭了此夜之黑,似血泼苍穹,残艳无边。
方恺闻言心底大震,兴奋之情瞬时溢满胸腔,飞快地转过头去看狄风,“将军!”
中宛大营粮仓被烧,再无比此更振奋人心的了!
狄风面色不为所动,仍是望着远处山口,漆黑双眸映着那冲天之光,火苗在眼底暗跳,“你带一队人马至后山等着,待中宛大军入瓮后,下山堵其生路!”
方恺眼亮面红,大声道:“是!”随即回身,抽点了麾下一营之兵,策马率众往后面去了。
山下陈进之部人马上至半腰处便停了下来,先前传话之人驭马飞行而来,至狄风身侧时满面均是喜色,“狄将军!”
狄风轻点头,面上僵黑之色松了一分,“中宛大军可有所动?”
那人咧嘴,耐不住心中兴奋之情,“黄世开老谋深算,甚是狡猾,本是根本不肯带兵出营!陈将军领弟兄们佯退之后,又遣了一队人马奇袭营后粮仓,纵火其间,中宛大军恼得都要疯了!狄将军且看着,他们定会派人前来追袭,以报毁仓之仇!”
狄风眼望山腰间陈进之部,见其帅旗已收,兵马都做隐伏之势,这才吩咐那人道:“回去告诉陈将军,一切按原先商议好的行事!”
那人领命而退,狄风脊背一挺,抬头遥望天边火光,握着缰绳的手紧了些,嘴角松动,脸上终于浮起一抹笑,只是那笑未得停暂便转瞬即逝,隐没于这血凉夜色当中。
能将中宛粮仓烧毁,当真是意外之喜!
由此看来,就算今夜设伏不成,黄世开日后也不能好过,中宛大军若不主动劫粮,便只能弃盐州之营往东而退!
如若还能诱其而出至齐望墩下,将其痛败一场,势必会大挫中宛士气!
只是齐望墩此处易设伏兵,任是哪个稍有疆场之历的将帅也不敢贸然趁夜过此追袭敌军,只怕性子沉稳似黄世开者,纵是面对粮仓被烧之境,也不会愤然不顾此地之势而派兵强追过谷而行。
满山嚣杂之声渐渐隐没,夜又归静,远处火光之上浓烟滚滚,遮天蔽月,肆漫无形,血亮之夜又沾一丝诡异。
东面山口处远远传来马蹄踏地之声,狄风耳廓微微一动,挑眉朝东望去,身后众将士们亦是听见马奔甲震之音,纷纷转身向东,执弩以待,眼中尽是警备之色。
战马被止的低嘶之鸣杳杳传来,半晌之后不闻蹄踏之音,人马之声渐渐消无,更是不见一个中宛士兵冲入谷中。
狄风心蓦地往下坠去,面色愈黑,黄世开到底是……没上这当。
掌中之剑一横,正要落剑而收时,山下忽然响起箭啸之声,簇簇棱光自东面山口齐越而来,划夜破风,百矢凌谷之声煞是摄人。
镞尖没地,激起一片轻尘,又有乱箭射中两侧山上石壁的,一波纷乱未平,另一波箭雨又至,如是三四次,几有千矢,齐望墩下山间窄道满是纷落箭骸,坡壁上亦有短尾利箭横七竖八地插着。
而后箭啸终停。
狄风凝神以待,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重又竖起掌中之剑,嘴角暗划冷笑一瞬。
好个探敌虚实之计,若不是他让陈进袭营后率部上山,抑或先前陈进动作慢上几拍,只怕现下邰涗人马已被这乱矢射倒大半!
山谷间不闻人声马嘶,半晌风过静夜后,东面山口处又起动静。
马蹄踏地之声于一刹那间猛地响起,纷杂错甲之声亦是震乱不休,下一瞬便见中宛骑兵纵马而入,银甲在远处火光映射下愈发醒目,战马飞驰,银光素行,如同活动的射靶一般,于夜色中格外分明。
狄风目不转睛地盯着自东面奔来的数众人马,待其后山口再无兵马之象,才在心裏飞快地估算了一下。
只有二营左右的兵力,可见黄世开还是老沉深谋,未派出重兵来追,又怕有诈,所以才叫人在未入山谷前先放箭四轮。
山下中宛骑兵一路飞奔,离齐望墩越来越近,盔上红缨似血染目,风啸林颤,天边隐隐泛起一丝白意。
狄风嘴角陡硬,飞快回头,目光扫过严阵以待的麾下将士们,而后猛地振臂落剑,剑刃扫风,嗡嗡作鸣,一命之下,众人皆动!
臂弩纷纷对准山下疾过人马,未有号令,而弩矢齐齐遽发,飞一般地射向谷间窄道!
天边一隅亮起三分,驱退暗黑之夜,日头破云而出,万丈金茫如网一般拢下来,衬得那横刃镞尖发出令人不能凝视之亮,千矢如漫天银雨一般,朝着中宛人马猛地落下!
马翻人落,谷间狭窄,跌绊连宕,中宛大军前倒后随,不消多时便折落大半,惊兵之声杂乱而起,后面人马疾停不进,纷纷亮刃以待,朝山上箭发之向望过来。
前面落敌未伤之兵也纷纷爬起,拾起兵器便飞速朝后退去,山下吼骂之声瞬时响彻谷间——
“是邰涗伏兵!”“退,往回退!快!”
反应过来的中宛兵马在乱中掉头转向,欲沿原路朝东面山口而退,兵急马颤,一派杂乱无章之象,马蹄踏矢而歪,散兵为身侧疾行战马所冲,又摔倒在地,待零星几匹脱缰战马飞奔至山口时,后山之上蓦然响起惊天动地的嘶吼声,方恺麾下邰涗人马猛地朝山下冲下来!
树木为之陡颤,风萧过耳不停,以高凌下,顺势疾冲,如利剑一般劈过中宛溃逃之兵,瞬时将其后路断于铁蹄之下!
中宛将兵惊慌之下更是章法全无,谁也没想到临近破谷而出之时却被生生阻住,邰涗兵马势不可挡无法硬战,中宛溃兵求生之志顿涌,再次纷纷掉头,朝西面疾驰而去,欲从山谷间的另一头冲出去,以求生天之机!
一声尖锐的哨啸之声在山上响起,齐望墩半坡处的陈进伏兵伴着啸声杀下山去,将西面之路亦是生生封死!
中宛人马被牢牢困于齐望墩坡下谷间,绝望之地求生不能,将兵们被逼得眼冒血光,个个甩弓上剑,意欲同邰涗士兵们拼死一战!
虽是被冲杀,人马俱惊,中宛骑兵待将令下后仍是飞快地结盾成形,向中间缩成圆形团阵,以御正从东西两面疾速逼近的邰涗大军。
红日破雾陡升,光照大地,扫去山间一切阴霾,林间尚伏邰涗众兵跃跃欲动,就待狄风一声令下,然后便冲下山一道围剿中宛兵马!
下面中宛结阵人马如铁水冻凝,甲盾在外,方恺陈进二部一时间竟找不到可突破之处,只是在两面堵着,以观后策。
狄风眼望山下形势,面上神色终是变了变,眉间微微一动,回身望众,翻肘扬剑,朝天竖起,猛地挥了几下,高声吼道:“跟着我,冲!”
“冲!”
麾下将士们齐齐嘶吼出声,亮刃于外,黑甲暗光如波顿涌,人马沿着山间陡道伏冲疾下,转瞬便至山下!
如黑色利箭一般,马踏道尘,直直劈入中宛团阵正中,将其猛地撕出一条口子,甲翻人仰,先前固若金汤般的中宛骑兵阵此时裂为两半,东西两侧邰涗军队见状遽上,同狄风所辖之部分剿已破中宛残阵!
剑起剑落,谷间山风裹着浓浓的血腥之气,天边红日为云所遮,赤边隐隐似血,金属相触而震之声,人仰马翻哀号之音,响彻山里山外。
战势陡倾,邰涗士兵如重山相压,狂扫中宛散兵弃部。
狄风执剑凝神,飞速扫荡着眼前两军人马,眼眸在看见右面山壁下的赤马黑甲之人时突然一暗,而后蓦地策马飞驰,直向东面奔去!
一马独行,一刃自利,剑尖直抵突喉!
狄风手腕微震,掌中之剑断刃卡在中宛小将颈前,目光映血而红,脸色寒似千年未融黯冰,“此时若降,我还能留你一命。”
小将盔没甲破,脸上挂彩,目光逡巡一圈,而后颓然叹首,“还望将军放过这些士兵!”
然后身子猛地向前一顶,任那断剑利刃划过颈前,人跌马惊!
温热之血溅起,狄风眼前一红,飞快收剑,剑尖凝血,抬手草草抹了一把面上血迹,回身大吼道:“将已战死,尔等速降!投兵器者,免其一死!”
正在激战的邰涗将士们闻之,均大声呐喊起来,“投兵器者,免其一死!”“投兵器者,免其一死!”
喊声震天,中宛大军士气已没,见率军赴此的主将战死,又听狄风愿放他们生路,骤惊之后又是迟疑……
半晌之后,最靠东面山口处的一人猛地扔了手中之剑,“我……愿降!”
此行如同石子漾波,一举掀起层层涟漪,自东而西一路过来,中宛士兵们纷纷掷兵戈而言降,滚鞍落马,弃箭投弓。
邰涗众将士们难抑面上兴奋之情,时隔这么久,终于打了一场痛快胜仗,原先笼罩军中的瘴疫之忆、苦守之难、被袭之痛,此时统统尽数消弥,心中只剩无边喜悦!
不知是谁先高呼了一声“吾皇万岁!”,年轻的声音充满阳刚之气,于这初晨山间抖荡不休。
邰涗大军一时群情激昂,前后纷纷扬起手中枪剑,直指青天,口中齐齐高喊——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三声高呼响彻九天云霄,震破中宛残军之念,邰涗将士们脸上难掩面上骄傲之色,他们是皇帝陛下心中永远信任的国之禁军,是狄风手下骁勇善战永不言怯的陷阵利刃!
狄风望着眼前这场面,胸口激荡之气上下起伏不休,握剑之手似要攥裂掌中剑柄,眼里涌出水光,映日而亮,嘴角微启,心中默念……
吾皇,万岁。
已降尚活的中宛士兵们在收殓死于前战的士兵们的尸首,漫山遍谷的血腥气味被初晨之风凛凛吹散,日头爬高,红霞扫雾,空蒙气明,恍恍之间竟有隔世之感。
狄风缓缓收剑归鞘,剑柄之上血凝成痕,玄虎四爪攀鞘而攒,缁黑纹路混着暗红之色,一派残僵诡戾。
挂剑上腰,背过身,朝先前那名中宛小将阵亡之处走去。
步子一迈,身上铠甲互擦而动,有干涸的血沫簌簌而落,靴底踏沙,粘稠之感胶着不去,血染靴尖。
风迎面扑来,过扫身周,腰间玄剑鸣鸣作响,帅心互印,忠君报国之慨于胸腔之中腾翻波涌,久久不休。
齐望墩不甚陡的山坡下,碎草野花碾没一片,全落了血迹。
那名中宛小将倒在地上,颈间纵深裂口处血涌已止,一张年轻的脸苍白无色,双眼微开,望着前面,手中长剑已折,剑柄却仍紧攥于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