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惊喘声、大叫声急急不休,她被人手忙脚乱地扶起,听见有人要去宣太医,才疾声道:“朕不需太医!”
梦中黑暗沉窒的感觉层层逼来,血腥味让她腹中翻涌,那张熟悉的脸,那抹白玉之光……
头疼欲裂,似要被痛折磨至疯。
半晌都睁不得眼,只觉一睁眼,便又要见那四字。
“陛下……”
她的手死死掐着身旁之人的胳膊,过了许久,才缓缓抬起眼皮,一眼便见曾参商泛红的眼眶和紧咬的嘴唇,又听她喃喃道:“陛下……”
“朕没事。”她松开手,低头去看地上折报,眼底火烫,却无一泪。
许彦廖峻见她人醒无碍,均向后退了几步,低声道:“陛下节哀。”
“朕没事!”英欢猛地抬眼,目光如剑,大声道:“朕没事!听不懂么!为何要节哀?!”
许彦不忍看她,垂了眼道:“狄……”
英欢未等他说完便回身,伸手一掌掴下御案上的笔架朱砚,又猛地拂袖,将其上诸物统统扫至地上。
裂的裂,碎的碎,刺耳响声在殿中震荡。
朱墨似血,碎瓷似心。
她扶住案沿,大喘不停,心狂跳,人在抖,胸口之火簇簇在燃,一低头,便又见被她仍至地上的折报。
狄风……
狄风战死!
她额角炸裂似的痛,反身握住案上沉沉纸镇,便要朝地上狠狠砸去——
胳膊却被人在半空拉住。
曾参商轻轻松开她,垂下头,哽咽道:“陛下节哀。”
青石纸镇重重落地。
溅起微尘一片。
英欢朝后退一步,背靠御案,抬头去看许彦,目光灼燃焚人,“你们瞒了朕多久?”
许彦低头,“臣等断不敢欺瞒陛下,此报今日才至枢府。”
而后弯腰,伸手将那折报捡起来,轻弹其上落灰。
低低一叹。
三月十三日晨,狄风率部至巍州以西,久候邺齐大军不至,途遇中宛骑兵,于祭百坡后血战半日不敌,以身战死。
五千将兵怒而出谷以战,尽为中宛大军所剿。
十三日夜,邺齐军至巍州以东,闻邰涗军败、狄风战死,退兵归云州。
不过是晚了半日。
半日而已!
十四日,泷州邰涗大军闻狄风战死,群愤激涌难压,出城夜袭中宛大军,败,方恺领军向西退走,邰涗失泷州。
十七日,于宏、林锋楠二部闻之,弃城不顾,出兵向东,与方恺麾下风圣军余部合师于越州以西百里,欲挥师东进,攻伐邺齐云州,以报狄风战死之仇。
十九日,中宛大军兵分二路,直取邰涗所占仓、顺二州,城中守军数寡不敌,邰涗失二州。
短短七日,邰涗大军主帅战死,所占三城先后失守,方恺、于宏、林锋楠三军各自为令,罔顾枢府急令、中宛南岵重兵,一意向东,欲与邺齐大军为战。
狄风既死,三城既失,邰涗将兵悲愤,军心散乱,士气萎顿,所剩十一万大军竟无人能辖。
无人能辖。
放眼朝中,何人能有狄风之统驭之力,何人能得狄风之军中威名,何人能在此时出征中宛、挽此狂澜!
英欢眼望许彦手中折报,浑身都烫起来,开口却是冷意迫人:“这是要造反了不成……”
十一万大军,三将率部,竟然不接枢府之令!
当真是胆大包天——
若要论罪,尽诛三将九族亦不为过!
只是为了给狄风报仇,便不管不顾五国大军胶着之势,向东欲与邺齐为战!
邺齐……
她急喘一口气,扶在案沿的手一把掐紧。
邺齐占宾州。
她垂眼,睫在微颤。
燕朗之部北上之后疾速折南,贺喜率军东进占宾州,而后才遣麾下之将南下伐巍。
由是晚了半日。
就这半日,便让狄风没了命,便让邰涗一役折损五千精兵,便让她先后失了三城重镇,便让邰涗十一万大军目无君令、只欲东进报仇!
人在痛、在恨、在躁。
可却不能痛、不能恨、不能躁。
亦没时间让她痛、让她恨、让她躁!
东面战事将倾,每时每刻都有人死有人伤,一旦邰涗与邺齐当真于中宛境内交战,五国之势将会成什么局面,谁敢言之!
“陛下,”廖峻终是开了口,“派何人为新帅,二府未得有议。”
事已至此,再多遮掩亦无用,自是直接了当。
可这直接了当,又令她胸口陡窒。
谁能将怒军压制不进,谁能稳得住军中之乱,谁能统号得了三军异部,让十一万禁军尽数听命于一人!
国中除却狄风,可还有人能做得到?!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此时人在京中,纵是一日数十诏出,亦无法让东线大军止步不进!
手掐得愈紧,眼中烈火熊燃。
“朕。”
英欢开口,语气沉沉似千钧,眸火燎过几人面上惊色,又道:“朕御驾亲征。”
许彦面上神色陡变,张口不能言,半晌才断断续续吐出几字:“陛下慎思……以天子之身出征中宛,倘是……”
“天子之身?”英欢眸光骤涌,打断他,声音愈冷,“许卿想说的,可是女子之身?”
廖峻本来亦要开口劝阻,可闻得此言,喉间不由一时梗窒,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因女子之身。
开国至今,以女子之身而登帝位的仅她一人而已,本已是诸事万难,又怎能同意她御驾亲征!
可此话被她先行一堵,便觉无言以对,不知该如何开口以谏。
英欢眸火渐熄,水光凝冰,冷扫二人,而后道:“除却朕,此时谁还能命十一万禁军止步,谁还能令三将听命于一人?!”
二人面色一沉,皆是默然不语。
邰涗禁军骁悍难驭,各路之间亦是时常相轻,非身负赫赫战功之沙场名帅不能统几路禁军于麾下;更何况此时大军之情激愤不可压,在京诸将又有谁人能止其哀狄风战逝之痛、断其欲为之报仇之念?!
惟天子之威,方可震慑怒痛仇躁大军,方可统三部于一麾之下!
御驾亲征。
此举纵是险难重重,也再无比这更好的选择。
许彦沉思片刻,终是略一点头,“陛下亲征可矣,然此事还需二府众臣从长计议。”
此言犹如火上浇油,瞬时炀高了她心间怒火。
英欢寒笑一声,低声喝道:“从长计议?!十一万大军正马不停蹄日夜东进,拖一刻便多一分险!朕意已决,非御驾亲征不可!”
誓要,阻大军东进之步,振禁军将兵士气,夺所失重镇城州!
她邰涗禁军、各路悍将,绝不可能毁于一帅之逝!
许彦皱眉欲言,却被廖峻在侧拉了一把,他知英欢此时怒火正旺、心中正痛,亲征繁杂诸事作不得一点思量,因是不敢再多言,只点了点头,遵道:“臣等明白了。”
先应圣意,待上怒渐平,再详议亲征诸事细末。
英欢闭了闭眼,喉间干燥疼痛,说不出话来,抬手飞快一摆,示意几人出去。
许廖二人行礼而退,曾参商面色一直惊不能定,待瞧见英欢遣臣退殿,便慌忙跟着行了礼,就要退下。
此等军机大事,英欢竟是不加拦斥,从头到尾都留她在殿中听了个明明白白,她心中是且惶恐且惊怯。
英欢睁眼,见她要离,不由展袖轻挥,眼中之光尽灭,低声道:“参商留下。”
曾参商停住不退,慢慢抬头。
见英欢倚在案旁一侧,脸色苍惨无光,眉头蹙而不展,过了好半晌,才缓缓一弯嘴角。
笑意颇寒,内藏万般伤情。
她眼眶一酸,几欲落泪,可身前女子眼底却是干涸无水,只淡淡看她一眼,便轻声道:“哭什么。”纤眉似墨横飞,又道:“过来,朕有话问你。”
曾参商上前一步,足踏青砖暖阳。
金茫滟滟,碎覆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