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十三年春三月二十八日,东线丧报抵京,左金吾衞大将军狄风战死,上大恸,辍朝一日,以示哀思。
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闻之,告病归府,不视朝事,纵有诏至,亦不趋觐。
三十日,上诏谕御驾亲征,举国震动;枢府急发数令至东面军中,命大军驻越州以恭圣驾,大军乃止不进。
四月初二,谕葬狄风于西苑之郊,配飨帝室宗庙,谥武国公。
…………
朱墙碧瓦,春阳明媚,枝绽新芽,风涟轻波。
大将军狄府内,掠影清寒,萧索条条,白幔缟素处处落,一派哀穆之象。
沈无尘身着素袍,一路慢行,穿堂而过,往府中后院走去。
步履沉沉,一如其心。
狄府无女眷,下人不多,少有丫鬟,多数人都认得他,此时见了他也只是噙泪而叹,不问亦不阻,任他而行。
后院之中,苍木排绕成月,其间有石桌及凳,嫩草新发,鲜绿之色生机盎然,直侵人心。
他眼眸微阖,脚下略滞,半晌才挪过去,撩袍坐于一侧。
广袖落桌,醇酒一瓶轻轻而置。
一抬眼,恍恍之间便见那黑袍毅眉,正盯着他笑。
近在咫尺。
好似当年。
他心口骤紧,握着酒瓶的手一颤,琼酿洒桌,渐渐没入石上裂纹中,残液顺桌而淌,溅至脚下。
碧草千千,骄阳顺树而落,暖化了那一年之醉。
琼林宴,初相见。
十三年前的四月一日,金明池琼林宴开,上幸池苑,与新科进士同饮,观诸军百戏。
宴上欢歌笑语,美伶如花,嫣嫣生姿,玉液琼酿饮之不尽。
进士科一甲,第一人及第,三元在身,艳阳之下,再无旁人能胜得过他的彩头。
旷傲如他,桀似断涯,胸有万志不可藏,直待一展鸿图。
锦衣玉带数众之中,一人一马,黑袍黑靴,缓缓而过,直至御前而下,便再也未离。
一双黯沉似墨的眼,自始自终不曾望过旁人旁物,只是看着高高在上的那一人。
女子年轻之颜亮比骄阳,笑也作傲,隐隐贵气自血而出,一举手一投足,都带了帝王之风。
不由不让人为之折服。
那男子身形笔挺,稳而带戾,可看向她的目光,却是那般温柔……虽是隐忍而又敬重,然他一眼便知,那目光存了何意。
不禁好奇起来。
饮酒观人,那人看她,他看那人,一杯连着一杯,直待醉意蒙胧竟也不自知。
宴散而退,他走在最后,未及百步人便歪了将倒。
身后有人推他一把,低笑声起。
他脚下软似棉絮,却强撑醉体,转头去看,一眼便撞进那双墨黑眸子。
那人盯着他,微微在笑,似是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好一个不会饮酒的状元郎……
他眯着眼看过去,头阵阵发晕,口中却下意识地道,在下姓沈,双名无尘,草字子旷,兄台贵……贵姓?
狄。
那人道出一字,嘴角扬得更高,又道,狄风。
他满腔醉意瞬时消祛一半,脑中陡明,挑眉睁眼,诧然道,你……你便是那个少年将军!
年仅二十便拜游骑将军,统军征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国中谁人不知狄风之名!
原以为定是个悍戾似修罗般的人物,却不料——
竟是这般沉稳不骄,阳刚之气尽敛于内。
才惊言而出,腹中酒劲便翻滚起来,忍不住一弯腰,侧身狂呕,污秽之物溅至眼前黑靴之上。
翻山倒海的抽搐感几要让他昏厥,背上落下一只大掌,头顶响起那人忍着笑的沉叹声——
你这状元郎,酒量当真是差劲极了……
石桌之上酒滴未干,醇香之气渐渐飘起,于空中轻荡。
沈无尘伸指,抹去瓶口残酒,抬眼去看石桌那头,空空如也,眸中一黯,随即低笑道:“在朝十三年矣,就只有当年在你面前,出过这么一次丑。”
只那一次狼狈,便被狄风笑了好几年。
天下文章第一人,京中闺秀梦里人,却是个不会饮酒的状元郎。
从此只消狄风在京,便带了他到处作饮,品遍了京中酒楼种种佳酿。
再也未曾因醉而吐过。
次次酒酣之时,总道真言,总展真心。
……将来若有一死,宁愿埋骨沙场,方是大丈夫所终之道。
他耳边震震,心底一抽,仍是低笑,“现如今,你可是遂了长久以来的心愿了……”
血战而死,被中宛将兵投尸汭江,寸骨不存,纵是死了,他也难见尸骸一眼。
西苑之郊作衣冠冢。
他未曾去祭,有甚好祭的?不过只是一堆衣物而已,到底不是那个人。
曾说要待鹤发鸡皮时一起笑论二人一生功过,却不料,那人竟然先他这么多步而走。
——谥武国公。
赫赫功名,他确也比不上。
只是不知待他百年之后,又会被谥何号。
却也不再重要,那人既已不在,他还能和谁去比。
那一年那一眼,那一场隐忍存情的目光,至今记忆犹新。
沈无尘握住酒瓶,又倒一点酒至石桌那头,沉沉垂下眼,笑意渐散。
他一早便知,狄风把命都交付与了她。
一命,一生,一人,全是她的。
因是她信邺齐,狄风不会不信;因是邺齐贪利背盟,狄风至死也不会存疑半分。
心中恨意陡生。
恨狄风为何要将己命丧于她与那人的纠葛之间!
掌中滚烫滚烫,用力攥着酒瓶细颈,薄瓷清脆而裂,随即片片碎开,利瓷之刃陷进他手心裏,有血慢慢渗出。
可却不觉得痛。
再痛,可比得上狄风之痛?
是刀伤还是枪伤,是中剑还是中矢,死的时候,身痛几何,可又能抵得过心痛?
他想知道,可他却无人可问。
从此往后,再也没人会带他四处饮酒,再也听不见那低沉有力的声音,再也看不见那征尘扑身的黑袍之影。
再也没有,全都空空,正如石桌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