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这一双眼,怕是狄风当初连看都不会看她,更莫论几次三番替她解难,又将她送来遂阳了。
诸恩之源,都在英欢一人。
他所作所为,也只因拗不过心中之念,放不下心中之情。
一早便知,她永远都配不上他。
他广征利伐无战不胜之悍,这么多年来都只是为了护那一人、助那一人。
哪怕就连他的命,也只是那一人的。
可是她所求的……
真的很少,很少。
狄风背过手,往一侧移过两步,低声道:“那便好,”看向她,目光颇是复杂,终是又道:“既如此,那便一直留在宫中罢。”而后利落转身,甩袍便要走。
“狄将军,”她急急地唤他,追上来两步,“将军……”
狄风沉眉回首,低声叹道:“你留在宫中,定要比在将军府过得好。”
乔妹泪满眼眶,望着他,哽咽道:“将军以为我有什么奢求不成?”
狄风不语,眉头陷下去,负于身后的手握成拳。
乔妹涩涩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又道:“将军二次救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自知配不上将军,也从未想过攀天之高,所求只不过是能留在将军身边,一辈子服侍将军,哪怕一生为奴做婢也无妨……”
她忍着泪,缩在袖中的手冷得发麻,唇也开始抖,“……如若将军实不愿,那我便留在宫中侍奉皇上,一辈子侍奉皇上。”
替他侍奉皇上。
无法报答他,那便报答他所爱之人。
往后年年月月,只消能远远看他一眼,知道他人都安好,便够了。
……再不多求。
狄风眼中黑沫渐滚,眉头又动,看她良久,而后慢慢抬手,伸指抹去她脸上泪水,沉沉一叹,“莫哭。”
乔妹紧咬着唇点头,小声道:“我不哭。”
可他指尖温热的触感更让她想哭,咬破了唇也忍不住眼中之泪。
他心裏有多苦她知道,因为她心亦苦。
天地之别,山高水远,触不到碰不得,只可念不可求。
此间之痛,又岂止他一人才知。
狄风垂下手,捻了捻指间泪珠,看她眸间满满都是水,心底竟是隐隐一抽,不禁道:“此次回京,不过只留几日而已。”
她抬头,看着他。
狄风停了停,又道:“今夜多说无用,待我征宛而归,再来问你心意若何。”
乔妹一时哽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而后急急地点头,“我说过的话,永不会变……”
真的不会变。
哪怕是将来有日看他妻子安乐,她也甘愿为他献此一生。
绝不后悔。
狄风不再言语,又看她两眼,才展开眉头,微一点头,慢慢转身往前走去。
她不敢再追,看着他背影越来越远,却终究没忍住心底之念,向他跑了几小步,小声叫道:“将军……将军自己要多保重……”
沙场刀枪无眼,她会担心。
狄风脚下略僵,低眼一瞬,却是未停,步子更疾,不消多久便走得没了影儿。
冬夜风簌簌,凌面而痛。
去年此时他送她入京,今年此时她睹他出征。
她冷得发抖,手在袖中攒得紧紧的,却不忍离去,一直看着他走过之路,心中亦是揪得紧紧的。
待他征宛归来,再来问她心意若何。
待他……
归来。
…………
大历十三年冬正月十九日,上以左金吾衞大将军狄风为帅,率军东伐中宛。
二十六日,狄风出临潼关,会于宏、林锋楠二部于顺州城下。
二月初三,邰涗大军兵分三路,于宏北上,林锋楠居中,狄风自领风圣军南下,欲伐巍州南岵残部。
…………
燕平宫内,宣辰殿角冰垂三尺之尖。
殿内瓷碗摔地而裂之声刺耳万分,浓浓药味滑门而出,宫女于外祗候不敢入。
贺喜手攥薄折,人在远处便闻得此声,脚下步子更大,冷眸冷面寒比冬雪,待近殿之时目光横扫诸人,“怎么,都在此处等着领赏不成?”
为首宫女小声道:“皇后不让人近身,亦不进药,李大人亲自从御药房取药来,才进去没多久……”
贺喜听后面色愈冷,眼中怒火骤燃,嘴闭得僵紧,良久才转动身子,低声喝道:“都在这儿等着,无诏不得入内!”然后飞快踏阶而上,没几步便跨进殿中。
涩苦药味扑鼻而来,刺得人一时将窒。
他撩帘而入,一眼便见地上裂成片片的上好官瓷,青花祥云碎成了渣,同黑浊汁液混在一起,不堪入目。
将太医遣退,贺喜几步上前便至床边,手撑床柱,低头看床上之人,嘴角扯动一下,冷冷道:“是真心想死?”
英俪芹卧床不动,面如缟缎,半晌才慢慢睁开了眼,望向他,眼中空空不含情,嘴却闭得紧紧的,一字不发。
贺喜扶着床柱的手移下来,半弯下身,撑在她枕侧,盯住她的眼,低声道:“想死,也要等平灭中宛之后。”
英俪芹动也不动地望着他,眼波凝止,仿佛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贺喜眉微动,忽然低笑一声,道:“想知道他在哪儿?”
英俪芹放在身侧的手蓦地动了一下,眼瞳微缩,其间渐渐有了光,唇轻启,声音哑得辨不清,“你……肯告诉我?”
贺喜脸上笑容渐冷,转身去拿案上尚好药碗,“喝了,便告诉你。”
英俪芹费力撑起身子,靠上身后软枕,伸手接过药碗,捧至唇边,急急地张嘴喝了下去,捧着碗的手抖得一塌糊涂,药汁溢出嘴角,将那淡色素唇染了点黑,更显病弱之态。
自孩子没了之后,身子便一直大虚,太医诊脉虽对小产存疑,却也不敢问出口,只是遵贺喜嘱咐,沿寻常方子来慢慢调理。
起先还肯进药,人也未见如此憔悴,只是待再也不闻谢明远的消息后,她才拒药不进,生生做出一副寻死之态来。
旁人只道皇后是因孩子没了才性情大变,可他知道后才陡然明白,原来她竟也是动了真情的。
她身边原先的几个陪嫁宫女均已被他罚至外殿司任差,永不得近中宫一步,此举更是让她愤懑难堪,体虚之下又生出病来。
连月来几闻皇后不肯让太医诊脉,不肯让人进药,他本是没怎么在意,以为过些时日便好了,谁知近几日又闻她连饭也不愿再吃,这才当真动了大怒,朝议过后便亲来宣辰殿勘视。
只消轻轻一试,便知症结所在。
果真是因为谢明远。
英俪芹垂手落碗,抬眼去看贺喜,脸上俱是企盼之色,“你当真没杀他?……他人在哪儿?”
贺喜低眼看她,见她十指死死掐着身下锦褥,人在轻颤,不由带讽一笑,望着她,不开口。
英俪芹见他不语,眼中企盼之意转为焦急之色,欺身上前,伸手去扯他的袖口,低声泣道:“他在哪儿,你倒是告诉我……”
“中宁道,禁军。”贺喜轻抽手臂,将她甩开,目光渐寒,“还想死么?”
英俪芹抬手抹了抹眼角,鼻尖透红,垂了眼,“我死不死,对你而言又有何差。”
贺喜捏紧了掌中薄折,“对邺齐有差。”他停一停,又道:“你若想以死来报复朕,让邰涗与邺齐徒生嫌隙,想也别想。”
她低眼,不语,指甲划破锦褥之丝。
贺喜目光转向一侧,冷声道:“二日前,刚调中宁道禁军赴中宛。”
英俪芹蓦然抬头,眼中略有恨意,似是知道他是何意。
贺喜低笑,笑声僵寒,“前线战事紧急,沙场刀枪无眼,营中军法无情,他是活是死,端看你是活是死。”他对上她水眸之光,又道:“只要你眼下不再寻死,老老实实按规矩过日子,朕保他不死。待中宛事定之后,你要死要活,朕都不管!”
她咬住嘴唇,眼中恨意不减,仍是不开口。
贺喜挑眉,冷笑道:“不信?”他垂袖,弯身凑近她,“朕将御驾亲征,若是在外闻得你在宫中有何动静,莫论何因,定杀谢明远!”
她猛地一扯锦被,身子在抖,眼中水光凛凛,“我应了你便是!”
……几日来只闻西线大举调兵,却不知,他竟是又要御驾亲征。
贺喜直起身子,敛了目光,瞥一眼床头盛药空碗,又看向地上碎瓷,“民赋收之不易,你再这般使性子,莫怪朕不留情。”
英俪芹眼眸又红,撇过头不再言语。
贺喜最后看她一眼,也不再开口,挥袖负手,脚下踩过地上瓷渣,一路穿帘而出。
听见殿门开了又合,她才转过头,看向那只碗,目光定了半晌,而后蓦地伸手用力去掐那碗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泄出心中对他的恨与怨。
青花釉彩龙凤祥和,繁复花纹之间,赫然一抹朱红之色。
她微怔,随即伸指去抹,一擦即去。
指间湿感略粘,分明是赤血一滴。
心下陡惊,抬眼朝外望去,殿门紧合,先前之人早已不见声影。
那拂碗而过的玄色广袖……
漆黑似墨,纵是染血,亦难辨出。
…………
大历十三年冬二月初八,帝御驾亲征,调京中禁军三万、中宁道禁军八万集于中宛东境,会胡义守之部于云州。
十三日,于宏过滱水;十六日,林锋楠下越州;二十二日,狄风进泷州,距巍州仅余二百里。
…………
泷州邰涗大营外,一人一骑飞驰而来,过门不下,亮牌直奔而入。
营中火光犹明,兵沸马嘶之声不绝于耳,待近中军帐前时才小了些。
狄风立于帐外,身未着甲,袍摆受风而鼓,脚下一动不动,眼望直驰而来之人,眼中终是涌出些光。
马未停时,方恺便飞快地翻身而下,不顾踉跄之姿,咧着嘴便奔至狄风身前,自胸前摸出一叠笺,交与狄风之时笑着道:“邺齐同意将军之计,愿与将军共伐巍州南岵残部!”
狄风接过,展纸匆匆阅毕后收起,只是略微一挑眉,便转身入帐,仿若事在情理之中,并无丝毫意外。
方恺跟着进去,口中笑道:“将军真是料事如神,怎知邺齐大军西进不得,只能南下从巍州入手?”
狄风回头看他一眼,侧目望向帐中悬着的地图,下巴微抬,指向中宛东面,低声道:“谷蒙山、丰涧在前为天险,燕朗铁骑在侧相阻,纵是邺齐大军不惧血战,想要再进也是难事。中宛东面已失五州与邺齐,更不会在此时掉以轻心,燕朗之后又有岳意大军为守,邺齐大军破一不能敌二,以贺喜之心思手段,又怎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只顾一路西进?”
“再者,”他垂眼,低笑道,“南岵帝室北上携财甚多,若能下巍州,则邺齐大军不愁粮响矣。邰涗只图灭南岵残部,俘邵定易其人,其余断不与邺齐相争,他又怎会拒邰涗共伐之请?”
方恺面上笑容更大,“将军说得在理,只是属下原也没想到,邺齐答应得会这么快!”
狄风眸间微动,目光定于图中巍州处,却再未开口。
怎能不快。
他人尚在遂阳时,英欢便已着京中使司送书至邺齐,密信止付那人与阅,议二国共伐巍州之事。
只消她开口,那人又怎会不应。
不过未料及的是,那人竟会真的再次御驾亲征。
他眉头略沉,嘴角微扯,想必是……不甘心在南岵输于邰涗,誓要在中宛猛扳一局,将他赢过来。
巍州地险多山,又有汭江环伺,南岵十万大军驻于野,非一部之力能取。
莫论邰涗还是邺齐,但凡想要南下以攻巍州,势必要分兵留于中北二路,以阻中宛援军。
是以狄风只带风圣军赴此地以候,而贺喜亦将留兵于云州,谁也不敢倾一军之力而伐巍州。
“将军只留十日与邺齐大军,是否太仓促了?”方恺在一侧不放心,小声又问道。
狄风回神,看他一眼,挑眉道:“绰绰有余。”
中宛东南以下皆平原,以邺齐骑军之速,若无意外,最多五日夜便可至巍州以东百里处,之所以将共伐之时定于十日后,不过是留出些时间,以防不测之报罢了。
轻兵扰营,诱敌而出,东西两面大军同时夹攻,南北山谷伏以弩兵,南岵大军本就是败军之部,又如何抵得过如此利兵共谋,只要能于乱中破巍州城,南岵大军定是不歼自溃。
狄风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帐外,冲方恺道:“吩咐下去,这几日处处小心提防些,万莫出什么意外;给将士们都吃好点,平日里操练再加一班。”
方恺诺诺遵命,目光却是闪烁不定,直瞅狄风腰间,欲退不退。
狄风看他,“怎么?”
方恺咧嘴,指指他腰间玉佩,“将军以前领军从不戴这玩意儿,怎么这次……属下都看了好些日子了,心裏琢磨不出……”
狄风微一皱眉,斥道:“退下!”
方恺一怔,少见狄风对下发火,因是忙退出帐外,合帘而走。
夜风随帘微入,凉意侵面透心。
狄风半晌才收回目光,头稍低了一下,看见腰间之玉,不由抬手,慢慢将它握于掌中。
其上字之纂痕,划划刻之于心。
一面是狄,一面是御。
瓶纹纤细繁复,隐隐发亮,她微哑的声音犹在耳侧。
——保你平安。
他缓缓闭眼,手又将那玉握得紧了些。
漫漫征途,惟此以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