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欢唇角笑纹渐硬,长睫轻颤一下,转回一步至他身前,仰起头看他,水漾眼波流若星河,目光沿着他眉眼而下,至他颈间突挺的喉结处乃止。
就这般看着他,良久不发一辞。
狄风立着,人如磐石不移,她这么近地靠着他,他动不得。
心却似沙软水细,胸口蓦动。
英欢忽而抬睫,目光撞上他低垂的眼,唇复又扬高了些,轻笑道:“朕……现如今会张弓射矢了。”
狄风看着她眸中曜黑蓝光,嘴角僵扯出一抹笑,“陛下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英欢轻轻点头,仍是笑着,眼睫垂了又抬,声音低了些,“当年朕求你教朕骑射,你倒不肯。倘若你那时肯教,朕现而今定是射术了得。”
低眼看他身上黑袍,簇四盘雕尊纹绣于其上,襟口处翻出内衬暗色驼绒,天下无双,朝中仅此一件。
当年亦是黑袍,褐带,及膝高的硬皮马靴。
眉目淬黑,人稳且可靠,只是常常垂眼而视,不看她。
西苑林间苍翠高木之下,宽宽马道上满是斑驳枝影,春风和煦,鸟儿轻鸣,天空湛蓝无云。
她握着马缰,在苛直苍木下站着,见他自马道那一头驱马疾行而来。
收鞭下马之时,满头汗水骤落。
他低着头走过来,身后挎弓,肩后有箭箙,裏面横镞利箭白羽似雪,手紧紧攥着马鞭,低声道,臣来晚了,公主恕罪。
是殿前司御龙直朵班的骑演耽搁了,她知道,可她却是不说。
她不开口,他的脸便变得黑黜黜的,手攥得更紧,额上之汗愈涌愈多。
然后她眯着眼睛笑起来,笑若春风鸟鸣,迫得他终是抬眼望过来,目光涩且不加掩饰,慌乱不已。
她眨眼,抬手去抽他肩后箭箙里的箭,又碰了碰他的长弓,轻声道,教我这个。
他侧过身子,不叫她触及弓弦,依旧垂了眼,低声道,公主不必学这个。
她略略不满,又去碰那鸦青弓渊,为何?
他飞快抬手卸弓,换过一肩,就是不让她碰,眉头微陷,手用力攥着马缰,倔强道,臣会就够了。
头顶阳光穿过葱翠树缝,斜打在他年轻的脸上。
下巴上青色的胡茬硬硬的,眉峰也是硬硬的,整个人在她面前都是硬硬的。
她收回手,垂了眼,微微笑起来。
他会……就够了。
如是也罢。
看着他转身回去牵马,她眸间清湛,盯着他的背影,笑又复笑,心中且念道——
却不知,他能不能一辈子都不离她。
他利落地扯过马缰,转身看她一眼,见她正笑望着他,忙撇开眼,抬手捋了两把马鬃,才又低声道,只要臣在,公主一辈子都不必碰这些利矢锋刃。
一辈子。
当年他说,一辈子。
只是那时她却不知……
十五年后的他,竟会说,想要卸甲归田。
——想要离开她。
殿中熏笼浅香仍溢,可却比先前冷了许多,宫烛之光摇曳映案,可却比先前暗了不少。
英欢眼角微微有些红,却笑望进他眼底,轻声道:“好,朕允你。”
允他离开她,不占他一辈子。
狄风眉眼遽动,面色略变,开口欲言,却为她所断。
她侧偏过头,不再看他,仍是笑着道:“朕有一物想要给你,算作私赐,与先前那些诏赏无关。”
他闭了嘴,看她转身走进内殿,襦裙长尾曳地,淡紫垂苏一路划过殿砖,渐渐没入漆黑影中。
万没想到她会应得如此快。
心间极窒,几欲喘息不能,却只是低了眼看脚下,僵着不动。
英欢未过多时便又出来,眼眶泛红,眼中却凝亮无水,笑意不减,手里握着一枚白玉,走至他身边,看他道:“你未回来时,便叫人做好了的。”
玉上玄绶垂亮,佩上前后均刻一字,两面俱雕麒麟,又有瓶纹在上。
狄风低头抬手欲接,低声道:“谢陛下。”
可掌间迟迟未觉有玉落下。
他慢慢抬头,见她正看着他,而后笑了笑,上前一点,轻展玄绶,伸手至他腰间右侧,便要替他系上。
狄风大惊,急忙朝后退,“陛下……”
话未说完,袍带就被她勾住,耳边传来她轻且微哑的声音:“莫动。”
于是便不敢再动。
眼睁睁地看她亲手将那苍水玉系于他腰间,浑身上下的血液一点点热起来,从心间涌至头顶,最后集于眼中,烫得眼底通红。
她离他如此之近,身上淡淡的香味让他瞬时晕了头,挪不开眼,只是愣愣地半垂了头望着她,看见她宫髻微散,有发丝缠在鬓边,耳垂小巧莹白,长长的眼睫湿亮微卷。
面容清瘦,颊侧绯红,纤眉轻扬,唇角含笑。
识她十五年矣……
未有一日似今日,能够将她看得这般仔细。
心中已作不得任何思量,满眼满心都是她,一刻似比一生长。
她系好玉佩,又抬手慢慢抚过玉上瓶纹,才抬头又看向他,笑着道:“保你平安。”
他看着她,第一次不管不顾地这样直视着她,不再掩饰不再躲避,声音碎哑,低低道:“陛下,臣……”
攥着拳,盯着她的眼,胸中之情一波波在涌,再也忍不住。
再也忍不住。
可却说不出口。
这么多年来压藏在心底中的话,千言万语不足以道,然此时此刻化至嘴边,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英欢迎着他目光,笑一下,眼里水光盈盈,终是垂了睫转过身,不叫他看见她的失态。
心中如何不痛。
他之情她俱知,然她又岂是无情之人。
只是此情非彼情,她又如何能报。
终她所能,不过是,允他所求之请罢了。
她听不见身后声音,抬手拨了拨鬓边碎发,拾裙朝前方案前走去,背着他,轻声道:“一路劳顿,早些回去歇着罢,中宛之事待明日见过枢府再详议……”
腰间忽然横过一掌,揽过她,将她拦在半途。
她陡然怔住,一时未反应过来,只是站着不动,任他慢慢将她圈进怀里。
身后之人微微在抖,动作缓而轻,又低又哑的声音自她头顶传下来——
“陛下。”
她仍是愣着。
他胸口之下,心在狂跳,掌间是她凉滑锦衫,鼻间是她身上清香,眼前是她乌亮青丝……
纵是此举当治蔑君之罪,他亦是忍不住。
不知如何说,只能这般做,怕她不解他之意。
就这样,轻轻揽着她,身子僵却热,不敢再动,亦不想再动。
心底酸涩难耐。
若是十五年前便这样,现而今是否一切都能不同。
“……臣收回先前之言,臣一生不卸甲胄,不离陛下。”他言凿切切,低哑之声响在她耳边。
英欢垂眼,泪湿睫端,低头看他在她腰间微颤的掌,而后抬手轻轻握住,将他的手慢慢拉下来,再放开。
她开口,声音涩到自己都辨不清,“待你征宛归来,朕亲选千倾良田与你,再也不叫你受征战之苦。”
再也不叫他受她所制。
本以为他不开口,她这一生便可这般浑噩漠然而过,假作她不知他心意。
谁知他却终是没有忍住。
从此往后,他便不再是先前的那个狄风,而她也再做不了先前的那个她。
“退下罢。”她又道。
身后之人良久才退,靴底轻磕殿砖之声在她身后传来,步伐略显踉跄狼狈。
她忍不住回头去看,却只看得一袍背影,飞快得隐没于殿门之后,同夜色混在一起,再也辨不出。
指陷掌心,心底似被山压,喘不上气来。
多少次他都是这般领命而退,从未存怨,从未有悔,只消她开口,莫论何事他都会做。
这么多年她负尽人人,却不忍负他一人。
可不忍之下,最负不过他一人。
进是错,退亦错,不碰是错,碰亦为错,无论如何都避不了他这一念之伤。
她看着那殿门微合微颤,忍不住快步上前,扶住门缘迈槛而出,朝外去望,可却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夜色杳茫,雪铺遍地,处处都是清冷不已。
狄风心似石栓,痛至僵麻,脚下步履如飞,掌间全是冷汗,被冬夜寒风卷过,幡然清醒,竟不能信自己先前在殿中做了什么。
也不能信她真的愿放他走。
千倾良田……
纵是封侯占邑,又怎能抵得上睹她一笑!
待绕过殿廊,欲去寻舍人以报离宫时,一侧暗径丛间忽然传来轻轻的一声“狄将军……”。
他脚下骤停,转头去望,就见湖衫青裙的一个瘦小身影从后面晃出来,冻得瑟瑟发抖,显是已在这儿等了许久。
狄风挑眉,借月色而视,半晌才辨出这是何人,不禁怔了一下,而后道:“你……在这儿等我?”
树下厚雪一摊,乔妹站在一侧,宫裙下摆边缘湿又成冰,不知在此处等了多久。
绯衫紫裙,素髻简鬟,蛾眉纤展,双眸清亮。
她脸颊红红,嘴唇发紫,一张口便微微作颤,声音奇小,“狄将军。”又唤了他一声。
狄风左右看看,见四周无人,心下一叹,上前几步走至她身边,看着她道:“在此等我作甚么,莫要把自己冻坏了。”
乔妹小心地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唇角牵扬,对他笑了一下,而后微垂下头,咬着嘴唇犹豫了半晌,才小声道:“皇上之前说过,待狄将军回来后,便让我回大将军府。”
自逐州大营一别至今,已过一年矣。
每日每夜都在盼着他回来,知他今日归京,心下雀跃难耐,可明宏殿之宴并未着她进侍,只得悄悄等在此处,只望能见他一面。
此时这人,身后月光清辉徐落,盖不住他一身征尘之气。
她又缓缓抬头,静静去瞧他,目光顺着他身上之袍一路向上,终是触及他沉黯似夜的双眼。
还是记忆中的那张脸,可其上又多了几分苍痕。
眉目黑如炭,面容岢肃有加,神情俱敛于内,看不出其意若何。
他一直望着她,盯着她的眼不放,良久后才微松僵垂嘴角,唇边逸出丝白气,黑眸溅起一抹黯光,转瞬既灭。
她一直悄悄地看着他,而后忽然就想要掉泪。
这神色这目光……她辨得明。
于是慌忙错开眼,转而望向远处景欢殿,殿中烛光犹亮,想必那人仍在伏案批折。
这天下就只有那殿中一人,能得他深情,能得他……心。
她复又低头,拾袖飞快地抹了抹眼睛,然后再抬头看他,强挤出一抹笑,轻声道:“也没旁的事,就是……看看将军是否一切安好。”
狄风看着她,慢慢点头,“都好。”
乔妹敛袖行了个宫礼,一低眼,泪便落下来,再说不出一字,转身欲往回走,可冻僵了的脚一动便不稳,一个趔趄便要跌倒。
狄风大步上前,伸手扶住她,待她站稳后才又放开,低头看她,道:“你在宫里,一切都好?”
英欢诏乔妹入宫一事,他人在外便早得报闻,虽不解圣心何意,可也并未挂在心上。
今日见她,人不似从前那般慌乱无措,对着他亦能说出几句话来,想必在宫中所受之遇当是不错。
乔妹忙点头,小声道:“皇上待我很好,着我在尚衣局做事,平日里跟着六尚局的女官学些宫中典仪,每隔三日还诏我至殿中听曾大人讲书,”她浅浅一笑,又道:“一开始什么都听不明白,后来倒也能稍许听出几分意思……”
在遂阳宫中这一年多,她不再愁无吃无穿,不再怕被人欺侮,不再觉得自己处处低人一等。
她的过往英欢全知,可却从来没有因为那些事情刁难过她,待她就如寻常宫女一样,然所行之事又似是在替狄风照看她。
心中感激之情不足以言道,狄风对她是救命之恩,英欢对她则是庇护之德。
身处宫中一年多,看清了英欢勤政为民之心、驭下有方之措,才知为何宫中人人都念皇上的好。
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得他忠心所向。
若非亲眼所见,她本也想不出这世上竟真的能有这样的女子。
然天下仅此一人,纵是终她一世,她也学不到英欢一分之质。
全身上下,惟一像的,不过就这一双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