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十二(2 / 2)

欢天喜帝 行烟烟 4844 字 3个月前

狄风屈膝,慢慢蹲下去,伸手抚过他的脸,替他将眼眸合起,又捡过一旁已被血浸透了的甲盔,翻腕扣地,将其间残血倒出,而后大掌抚顺其上已剩无几的盔缨,将它仔细地戴回他头上。

将盔带系好,又替他将身上盔甲裂片剔捡一翻,伸手去拉他放在胸前的左手,却怎么都拉不动。

远处邰涗将士们在搜罗败军死士身上值钱的东西,低笑之声不时传来。

邰涗军中常有定,征伐于外,疆场所得除却器甲粮草,其余钱帛之物悉数分赏士兵,朝廷只取土地。

狄风沉眉低思,用力将年轻小将已是僵直了的手臂向后一拉,解开他身上盔甲,手探进他胸前先前被紧紧按住的那一处,摸索了一阵,手指触到纸样之物,不由皱眉,将其抽出。

一折信笺叠得齐齐整整,正正搁在胸口处。

其上湿血沾沾,薄薄的一张纸几被浸透。

狄风起身,眉头骤锁,这一笺纸被他如此视重,至死都不忘护着,想必其间定是内藏重要军情。

伸指欲拨之时,身后却传来方恺的声音:“将军,弟兄们都已准备停当,何时回营?”

狄风握住那纸,回身转望一番,见被俘中宛众士已被集结在西面山口处,邰涗士兵们收戈备马已作欲走之势,不由将那信笺收起,对方恺点头道:“此地不宜久留,天已大亮,黄世开若得消息,只怕会再遣重兵,现下便走!”

方恺领命而退,召集众营指挥使分领中宛降兵,陈进之部竖旗在前先行,狄风领兵压于其后,数众人马出谷之后疾行飞驰,直奔万州邰涗大营。

守营之兵早已闻得今夜一役狄风大胜,因是见他归来之时,面上均暗隐喜色,“将军!”

狄风传了几令,将军中诸事及所俘之兵一一安排妥当,这才将马交与小校,一边往中军行去一边卸甲,低声道:“不过一役而已,如何值得这般高兴。”

小校接过他递过来的头盔,拾袖擦了擦上面的灰血,“将军,京中有诏至营……”

狄风皱眉,随即又挑,回头看他:“何时到的?”

小校道:“卯时初刻,因将军领军出营,便贡在中军西案上了。”

狄风微一晗首,脚下更快,步履如飞,踏尘之色带了血雾,也顾不得再解身上厚实铠甲,一脸灰蒙干血之迹也来不及擦,便直直往中军行辕而去。

撩帐而入,三大步便迈至西案前。

高案上燃香轻烟缭绕,软稠铺盘,明黄之卷龙纹隐隐在现。

狄风垂眼低首,屈膝而跪,伏地三叩,撑于身前的大掌指节发僵,半晌才抬起头,慢慢站起身来。

帐帘由外而落,蔽去外面灿阳人声,遮去青天白云之彩,只留一帐苍思。

狄风眼望铜盘上的黄轴之卷,良久不动,眼底黯了又明,终是转过身,握拳走至另一头,坐了下来。

掏出先前收起的那纸信笺,其上湿血已干,一纸干棱,硬巴巴的,展开之时碎了一角。

墨被血浸,模糊一片,灯烛之下隐约可以辨出其上几句话。

狄风目光左移,嘴角慢慢垂下来,手指僵直,隔了不知多久,才松了手,任那信笺落至膝上。

人靠上座背,缓缓阖了眼。

哪里是重要军情之报,不过是一纸家书罢了。

脑底浮沉有加,眼前闪过那年轻面庞上不畏死事之情,又忆起他牢牢置于胸前、至死也不肯松一分的左手。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抵万金。

狄风猛地睁眼,下座朝西案走去,抬手去握那卷黄轴,指尖触及其上细软之稠时竟在发抖。

左腿负伤,连夜未眠,勇战山谷,此时此刻是人疲心乏,灰土及面,指甲缝里都是发黑的血涸之色。

可听见有诏至营,心潮遽然突涌,急急而来,却是不敢轻阅。

领兵出征,在外已近一年,京中风物于脑中竟是模糊起来,惟一惦念不忘……永远惦念不忘的只是那一人。

自幼无家,及长蒙得先帝青眼垂加,从此便以疆场为家。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只是家书何来。

手中圣旨凉烫交错,心若有家,家止在此。

捧了这一轴明黄,慢慢走回去,坐下,轻轻扯去封轴之带,展于面前,目光自上而下,自右及左,字字缓阅。

阅毕垂眼,合轴紧攥,面色更乏。

说到底,不过是要他无论如何不得向朱雄讨援,不得令军中将士们对邺齐心生嫌怨。

说到底,不过是为了那个男人。

他睁眼,看见先前那纸染血之笺正落在脚下,不由弯腰捡起,弹去其上污尘,眼底冰融缓消,渐起水光。

这许多年来滚滚沙尘血溅兵马,所留之命不过只是为了她。

只是有心无家,这一生又该命作何终。

…………

大历十二年四月初十,狄风败中宛大军于齐望墩,毁仓烧粮,杀敌三千余人;十二日,黄世开退走方州,狄风占盐州。

十四日,邺齐大军北上,朱雄败南岵大军于青州之野,俘剿器甲粮草不可数计,遂占青州。

十六日,工部尚书、端明殿学士沈无尘抵赴北戬 。

…………

西苑林间木已苍翠,绿叶娑娑,粗枝横展。

红衣紫弁,骏马昂扬,风华及转便在眨眼之间。

英欢低低“吁”了一声,将座下之马勒停,回头之时额汗溅落,桃面粉如春开之花,纤眉黑亮,肩背侧面箭箙中白羽似雪,映日而亮。

曾参商于后驱马上前,黑色骑装瘦裹其身,嘴角噙笑,低声道:“陛下先前那一射确是大有进步。”

英欢眉尾飞扬,笑道:“此话当真?莫要哄朕开心。”

曾参商伸手抚弓,“臣万万不敢欺君。”

英欢长靴侧磕马肚,拉缰转向,往回行去,瞥她一眼,脸上笑意莫辨,“这天底下,你曾参商可是欺君第一人。”

曾参商一下便红了脸,诺诺不语跟在后面,深知英欢其意,自己女儿身瞒了这许多年,只消英欢一开口,她项上人头下一瞬便该落地。

虽是英欢于上回西苑骑射之宴时意外受伤,却并不弃习骑射,此番自曾参商被鉴无过之后,便定了每月三回,由她伴驾至西苑,仍教英欢习骑射。

如此圣宠隆眷,朝中不知有多少人暗暗红了眼,而曾参商自己更是明白,因是行事丝毫不敢逾矩,性子也比从前收敛了不少,怕的就是如上回那般又遭人无端陷害。

沈无尘蒙皇上恩宠这么多年,稳而不骄又勤恳为民,这才能一步步走至现如今这高位,她虽不言,可心中却是无比清楚。

英欢在前骑行,听不见身后人声,不由侧头来望,见她半垂了头不知在想什么,不由笑道:“朕不过吓你一吓,你便真当朕想要你的脑袋不成?”

曾参商蓦地回神,忙道:“臣不敢作如是想。”停了停,再开口时带了丝踌躇之意,“臣有一事想问陛下,却不知……”

英欢眸光微晃,淡淡打断她:“想问沈无尘?”

曾参商一下子便怔住,嘴张着,半晌才小声道:“陛下是如何知道的……”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绞着马缰,又慌忙解释道:“自沈大人至北戬后,这么多日子来再未有过音讯,因是臣才想……”

英欢望着她,将她面上神色尽收眼底,回身策马,“你为何这么关心他?”

“臣不是因为关心他才问的!”曾参商急急忙地低叫一声,手中缰绳跟着一紧,座下马儿喘嘶吁吁,尥蹄抖鬃。

英欢唇边浮起笑,“性子比马儿还躁。”颇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而后蓦地一夹马肚,朝前穿林奔去。

曾参商小而挺翘的鼻尖上沁出几粒汗,眼望英欢渐行渐远的红衣背影,眉一皱心一叹,扬鞭用力抽了下马臀,追了上去。

一个半月前京中闻沈无尘至北戬,而后便再无收到过任何自北戬传来的消息。

那一日于东角楼外大街上,马车之中她对他说的那句话,仿若梦魇一般,日日夜夜令她不得好过。

……你此去北戬,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当日心中对他满是愤恨之情,怨念之辞未经细想便脱口而出,眼睁睁地看着他面色及黑眸间归暗,却也未思他会作何想法。

只是现如今,真的再也不得他的音讯,自己竟会惆怅。

是愧疚还是歉意,知自己会担心他的安危,可这感觉却让人异常惶恐。

他的目光他的声音,和煦之笑出奇之举,在她脑海中一日却比一日清晰,回忆中那些不多的同他在一起的零碎画面,就若一只无形的手,强有力地攥紧她的心,时刻不松。

倘是他真的为北戬所害,再也不能回来……

心猛地一扯一揪。

曾参商咬咬牙,口中低低地咒骂了一声,他敢出意外!他敢不回来!

若是他要让她此生徒留愧疚之情,便是他死了她也不会放过他!

狠夹马身,策马纵行,不消一刻便至林外。

英欢人已下马,抬手解开头上紫弁,将马缰递给一旁候着的殿前司侍从,自向不远处苑廊间走去。

曾参商翻身下马,稳稳落地,反手扬缰,受鞭入袋,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而后紧跟英欢步伐,向前行去。

廊间有黄衣舍人祗候在前,手捧一折赭章,见英欢骑射已毕,便上前恭敬道:“陛下,枢府命人送来的。”

英欢由着旁边宫女替她解卸背后箭箙,眉扬眸亮,二话不说,伸手便将那折子接过来。

曾参商抬眼去望,就见那赭章之上插了红色小旗,不由挑唇而笑,走两步过去,问那舍人道:“又是东面捷报?”

黄衣舍人低眉晗首,“是。”

曾参商使劲握了握拳,心中大悦,这已是自邰涗邺齐二国同于南岵用兵以来的第四封捷报了!

英欢目光横扫捷报上言,匆匆阅毕之后啪地一合,难掩满面喜色,胸口竟在微微起伏,明眸红唇光亮迫人,回身将随驾至此诸人扫视一番,而后高声道:“狄风于三日前破潢州!”

此言一出,诸人之情皆是沸然而腾,俯首而叩以贺。

潢州乃南岵西面要塞之地,潢州既下,南岵西起秦山一脉,东至京都梁州,俱是一马平川的河原,纵是中宛大军再顽固不休,也难敌邰涗骑兵铁骑征踏!往后所图的,便是看狄风与朱雄谁能更早攻近梁州了!

英欢飞快抬手一扬,着众人平身,侧首道:“今日在场诸臣,皆赏!”说罢又免众人谢恩之礼,上阶入廊,手紧紧地攥着那封捷报,眼中水光且晃且止,待走了几步后,又忍不住将那捷报一把展开,细细再看一遍。

心中喜悦之情如海浪冲天,久久不休。

先前欲从北调兵攻中宛,意在解狄风之困,却不料狄风一路杀伐征讨竟是如此顺利,短短两个月间便连克数州,眼下又破了潢州!

如此看来,一旦调兵南下,中宛必慌,而黄世开之部若弃南岵而归,则南岵梁州以西决无可能抵御得了狄风之悍,邰涗定会早于邺齐攻下梁州!

梁州。梁州。

一想到或有机会能让南岵皇帝披白出城而降,胸中满满都是兴奋之情!

英欢按捺住心中涌荡之情,走了几步之后转身回首,对曾参商道:“你一会儿也不必再随朕回宫了,早些回去歇着便是。”

曾参商知她心情正好,也便不多扰,轻应了下来,回身之时见先前送报那黄衣舍人正跟着上前,不禁悄悄将他一拦,见四下无人注意,便压低了声音问他道:“可有北面传来的消息?”

黄衣舍人看她一眼,嘴唇欲动,却仍是摇了摇头,“回大人的话,并无。”

曾参商一阵失望,面上因闻捷报而存的喜色瞬时消了个七八分,随便摆了摆手,道:“你去罢。”

英欢在前并未回身,眼见曾参商同那舍人低声在言,一张小脸红了又白,面上满满都是失望之色,不由挑眉,又淡抿红唇,待看着她低头走了之后,才招手将那黄衣舍人唤近,“可是问你北面的消息?”

舍人点头,“小的一个字也没敢说。”

英欢眉间隐潮,转身慢慢往前走,一边又问道:“沈无尘何时归京?”

“说是明日午后便至北郊,陛下可要遣人去迎?”

英欢凝思一阵儿,才摇头道:“倒也不必,待明日他回来后再看。”心中暗叹一番,又是轻道:“也没想到他回来得这般快,才从北戬走了多久?”

舍人小声笑道:“十多日,二十日不到……说是路上昼夜兼程,飞也似地往回赶。”

英欢脚下步子顿了顿,脸上笑容凝住一瞬,低眉攥紧手中战报,低低道:“竟是这么急?”

可这么急,又是为了什么。

是因北面事出紧急非要当面与她奏明,还是因……

英欢蓦然转身,远处只见枣红骏马,不见曾参商之人影,天边晴空素茫,身边风声悉娑,春已至末,就将入夏。

有情之人,无情之世,这天下岂止她一人身陷此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