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之血愈涌愈多,他却不动。
青天碧草新芽,四处春机勃勃,可他心似孤坟,雪落满霜。
身后响起脚步声,轻轻的,由远及近。
沈无尘仍是未动,只当是将军府中过路下人,背身而坐,放在石桌上的手缓缓挪了一下。
脚步声却是更近,直走到他身旁才停。
下一瞬右手便被人握起,倒吸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皱眉,下意识地抽动胳膊,却被人攥住手腕不让动,转过头去看,便见曾参商蹙起的眉尖和含水的双眼。
她想也未想,拈指便去挑他掌间碎瓷,语气带怒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不再挣扎,看她两眼,却是不语。
“手成这样,这几日要怎么握笔?”曾参商眼中怒气横生,替他挑去碎瓷,然后在身上摸了摸,终是抽出块汗帕,胡乱在他手上一缠,才狠狠甩下他的胳膊。
沈无尘眼中一冰,不由握了握手,仍是不语。
……还要握笔做什么?
曾参商抬眼去看,碎瓶酒渍,狼藉一桌,目光转回他脸上,见他又瘦了不少,气不禁小了些,垂眼轻轻一叹,转了身靠上石桌一侧,低声道:“你称病在府多日,朝中乱成何样,廖相忙成何样,你可知晓?”
沈无尘覆掌于桌,指节僵直,眸光冷然。
自是知晓。
可他如何能在此时入内都堂治事,又如何平得下心来!
曾参商再看他两眼,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小声哽咽道:“我知你心裏难受,可皇上亦是万般心痛。你再怨再恨,也不能拿国事来抵……”
东面战事连连,军需供给、器甲粮草,诸事素来都是他在掌理,此次他告病归府,政事一概不视,朝中无人能顶得了他之职,几日来乱成了一锅粥。
是枉读了圣贤书了。
自诩忠国爱民之人,十几年来于朝事之上勤恳有加,所求不过是能国富民安,可心中所念所求,竟在听闻狄风战死的那一瞬,轰然全塌了。
无外乎是,再不信君。
佞臣也罢,骂名也罢,他全认了。
——断是无法在此时回朝视事!
曾参商见他仍是没反应,眼睛只望一侧浅草碧地,不动亦不开口,不禁略略有些急,伸手去轻扯他的袖口,道:“皇上要御驾亲征,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难道就这样在一旁看着朝中大乱……”
沈无尘缓缓收回胳膊,锦凉袖口从她手中滑出。
纵是她御驾亲征又如何,纵是能一举全灭其余四国又如何——
可能换得回狄风一命?!
曾参商的手僵在他身旁,半晌才收回来,撇开目光,抬头去看树顶青天白云,阳洒树缝,晃花了自己的眼。
二人谁都不再开口,她与他之间,静得令人心慌。
她微微低头,垂下眼,手撑在桌沿,过了许久,才淡淡开口道:“皇上御驾亲征,点我伴驾随行……”
沈无尘闻言一震,脸色遽变,眼瞳缩似针茫,抬头看向她,疾声道:“你要随她出征?!”
曾参商也不抬眼,只是慢慢点了下头。
他蓦然起身,一把拉过她的手,眼中冰触火融,高声怒道:“何时之事,我为何不知?!”
她拼命挣扎,却引得他攥得更紧,不由又来了气,瞪着他,亦是高声怒道:“相爷称病不视朝事,自是不知!”
沈无尘胸口急剧起伏,眼底似火一般的红,一把甩开她的手,二话不说,大步往外走去。
“你要去哪……”她在他身后急叫,却换不回他一字半语,不禁抬脚追了上去,“你站住!”
他脚下飞也似的,没多久便出了将军府,高声叫狄府下人将马牵来,也不看她,自顾自地翻身上马,狠狠一扬鞭,便朝皇城之向狂奔而去!
疯了!
曾参商心间暗骂一声,飞快地寻来自己的马,亦是上马扬鞭,直直追他而去。
二人二马,一前一后,自城南向北一路疾驰,引来无数人等驻足观看。
过宣德门,直冲入内,至御街下马道前十步,沈无尘才猛地勒缰止步,下马收鞭,一张脸黑沉无光,大步便往景欢殿行去。
宣祗引路舍人见了他,面上尽是惊色,待他入了禁中才想起要拦,急急追上去,“相爷……皇上她……”
沈无尘不语不回头,袍被风鼓,步行飞快,黯青宫砖在他脚下排排疾逝,不消一刻便到了景欢殿前。
他这才回头,“我要见皇上。”
舍人慌忙上阶去叩,不多时便又下来,“相爷请……”
话未说完,沈无尘便越过他,几大步跃阶而上,待宫人推开殿门,飞快迈槛而进。
入得殿内,抬眼便见英欢人坐于御案之后,正盯着他看。
沈无尘上前几步至案前,撩袍便跪,膝盖磕地之声重响殿内殿外,而后垂下头,低声道:“陛下。”
“病好了?”英欢开口,望着他,目光平然,面不带色。
他双手紧撑于地,头压得极低,“……好了。”
英欢看他半晌,微一阖眸,遮去眼中黯色,轻声道:“既是好了,明日便回都堂掌印,廖峻这几日都快累垮了。”
沈无尘抬头,看她一眼,猛地以头叩地,“臣恳请陛下留曾参商在朝,收回点她随驾出征之令……”
英欢抬睫以望,“沈无尘,傲然似你,竟会因一女子而向朕低头……倒也难得。”她弯唇冷笑,“可朕若是不带她走,朝中诸多军需杂政,只怕你仍是会冷眼而观,拒之不问!”
他前额贴着冰冰凉的殿砖,伏在地上的手在狂抖,“陛下,臣求陛下了……”
英欢脸色微变,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一字来,怔了一瞬,才缓缓起身,下案走来,至他身前而停,“起来。”
沈无尘仍是叩地不起,“……恳望陛下应臣之请!”
英欢低眼看他,“心中恨朕?”
他不语,又道:“求陛下留曾参商在朝……”
英欢后挪两步,望着他的目光冷热相杂、诸情交错,良久才慢声道:“朕御驾亲征,朝中政事军务非你不能为……以你此时心中伤情愤意,怕是恨不得让朕死于此役罢?”
沈无尘浑身都在颤,声音哑沉,“臣断不敢作如是想!还望陛下莫要点她随驾……”
“若不带她至东线军前,”她长睫蓦扬,眸光火亮,“你怎会尽心尽力佐理朝政?朕又如何能放心将朝中诸事都付与你?”
他双手紧紧攥起,终是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咬牙道:“陛下是一定要带她走?”
英欢点头,下巴微抬,眼中灼燃,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朝中无事,她便无碍;朝中若有意外,你这一生都别想再见她一眼。”
以沈无尘于朝中之望、肱股重臣之材,若想在她御驾亲征时翻手覆政,怕也不是难事。
狄风已死,除了曾参商,还有何人何物能要挟得了他!
恨她也罢,怨她也罢,说她狠心也罢,怒她腕毒也罢——
江山天下,国事最重,她亦没得选择!
沈无尘浑身血在沸涌,心间却凉寒似冰,膝间已麻,半晌才动了动,慢慢起身,站稳,低头,开口道:“臣明日便回朝视事。”
英欢转身,伸手去撑御案之沿,闭了闭眼,才轻声道:“退下罢。”
脸惨白,唇缟素,眉尖攒蹙。
再不多言。
沈无尘二话不说,退殿而出,转身飞快便沿原路而回。
心已然麻木,作不得任何思量,脑中只知,朝中无事,她才无碍……
拳攥骨颤,朝中无事,她才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