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晴,白云如绵,灿阳似金。
营中在忙二军庆捷大飨之宴,纷纷闹闹,人声大沸。
临近傍晚时才稍有静意,营中摊开一大块空地,埋了几处柴木,就待入夜后燃火开宴。
东面中军大帐仍是一派肃穆。
贺喜人在帐中,换了常服锦袍,正注力翻阅朝中递来的要报时,外面忽有人来禀扣,“邰涗皇帝陛下……”
还未听人说完,他便疾速道:“请。”
扔了手中的东西,离案起身,足下未及两步,就见英欢已然入帐。
他停下,眸中淡闪,看她身上是大衫襦裙,薄唇不由一咧,笑道:“好看。”
英欢不笑不语,眉微扬,直走过来。
贺喜一挑眉,谑道:“晚上两军共宴时便可见到,怎的眼下主动来找我?就这么等不及了么……”
她冷唇一勾,却非在笑,走到他案边,轻道一声:“是等不及了。”说着,从广袖之中抽出一支细纸筒,搁在他案上。
其上暗纹绰约繁丽,密泥玺印均可见。
他看清之后眸寒眉锁,身子一僵,“这……”
英欢敞袖拂案而过,走到他身边,冷面冷声道:“沈无尘特从京中送来的。”
贺喜伸手拿过那纸筒,眼睛却望向她,道:“他借押粮为由,千里赶赴此地,就为了给你这个?”
英欢容苍面白,微点了一下头,瞥他一眼,道:“否则京中重政成山似的堆着,他怎敢弃而不顾!”
贺喜薄唇微咧,低笑道:“我以为……”他停了停,挑眉又道:“是不放心心上人被你扔去疆场,才借机来探慰的。”
英欢脸上一丝笑容都无,“他胆子便是泼天似的大,也不敢因这点儿女私情离京!”唇勾眼冰,看他道:“不奏不报,以佐政宰执之身而孤意来二军大营,若果真只是为了一个女人,你以为我会只罚他一年俸禄?!你以为他沈无尘就蠢到敢行此荒谬之事?!”
圣驾在此,厉兵利剑,他纵是再有能耐,又怎敌得过她一怒之火?!
贺喜侧过身子,屈臂撑案,伸手去摸她气得泛红的脸,眸子里的寒意消了些,低声道:“人都走了,再气无用。”
英欢抿了唇不语,纤眉紧蹙。
虽说不是因儿女之情来此,可他昨日一听大军夜里将归,便死活也要等见曾参商一面再走,宁可忤逆圣意,亦不肯罢休。
知他非因一己私情才来,又见不得堂堂儒流之人那副恳切之样,她才软了心,允他多留一夜,未将他立时赶回京中去。
只是此时再提,却仍是气得要命。
准他留营歇宿一夜,他却于曾参商帐中彻夜未出,天明之时她听营兵议及此事,怒火遽涌,悔她先前一时心软!
当真是,成何体统!
贺喜见她气得面红唇艳,眼眸不由黯了些,手指转而去揉她的耳珠,哑声道:“再作这副生气的模样,我可要忍不住了。”
英欢霎时回神,见他脸硬唇刃,知他话里何意,不由更是一恼,用力拍掉他的手,道:“都何时了,还有这心思!”指了指他手中纸筒,蹙眉道:“来找你,是要叫你看看这个。”
贺喜手指夹着那细筒,小转半圈,低眼淡笑,“我自己写的东西,还有什么好再看的。”
此物是当日人在燕平时,朝中议同二军共伐巍州,由他亲自手书,封于密蜡细筒中,浇泥盖印,遣使送与她的。
却不知沈无尘为何会在此时将这东西送来给她。
英欢瞧一眼中军帐帘,合未见缝,这才稍松了眉,凑过去揭开那纸筒,从中捻出一纸,展开来递与他,低声道:“你再仔细看看,这可是你当初写与我的那封?”
贺喜见她神色凝慎,不由敛了笑,接过之后匆匆一扫,眸瞳乍然一缩,冷声道:“内容一样,字迹甚像,却非我当日所写那封。”
英欢手僵面缟,颤唇道:“果不出沈无尘所料。”
贺喜皱眉,“他如何看出这不是我的字?”
英欢背倚案沿,拿过那纸重新卷了塞进细筒内,脸色冰僵,半晌才道:“沈大学士文采风流,识字辨墨的本事,天下无人能及。”
当日接他来书,着中书二相并枢密使共议此事,除她之外,就只三人看过这封东西。
廖峻许彦眼里只有函中所提之议,沈无尘却赞邺齐皇帝写得一手好字。
当时她还讽笑沈无尘酸腐,却不料今日却被他这酸腐识破这么一个惊天大密来。
贺喜听她一句之后没了下文,陷眉略思,便问:“如此看来,此函是你阅后被人调的包?”
她默然,半晌一点头。
他容色冰峻,“倘是这样,当初共伐巍州之计……”
她抬睫看他一眼,见他眸间有火,人不由一颓,阖眼道:“邰涗细作不在军中,而在朝中。”
取他手书惟一可用之途,不外乎是传与别国以阅。
否则谁肯轻信。
贺喜闻言心中亦惊,当日拦她御驾时只道邰涗军中有细作,她虽不信,他也未逼,却不曾想到伐巍之计被泄,会是邰涗朝中做的手脚!
见她脸苍眉蹙,心不禁沉沉而落。
他拉过她的手握住,低声道:“邰涗朝中密事,为何愿同我说?”
自昨日见过沈无尘至今已过一日又半,这才迟迟过营来找他,想必她心中定是挣扎矛盾了许久……
英欢任他牵住手,口中低低一叹,道:“本是没打算来同你说的。”
非但她未打算,就连沈无尘也道不必将此事告诉他。
邰涗朝中有乱,怕他知道后心生歧念。
虽听沈无尘言之凿凿,认定此函被人虚调,可她仍是不敢罔信邰涗朝中会有人行此叛国之举。
思虑反覆,彻夜未眠,天亮至今滴水未进,终是忍不住到他这裏来,叫他亲辨一次。
方可真信。
可现如今,更不知要如何是好。
此事牵扯二府重臣,因她带函回过内宫,后又存函于职方馆,就连禁中之人与专司间报的朝臣都脱不了干系。
因是沈无尘察此惊密后连廖峻都不曾知会一言,亦不敢让人送报至御前,只借了军器监发新铠兵器之机而亲随至此。
然她此时远在千里之外,又能如何察防此事!
贺喜虽听她只轻道一言,却也不催,自己低眉沉想片刻,便知她意之七八,不禁眉动眼亮,嘴角也隐隐一弯。
她肯来同他坦言此事,当是终肯尽信他。
心中终是不再防他。
英欢眉头小动,抬眼看他面上神色有变,却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又道:“我若离军归朝,你觉得如何?”
贺喜不开口,眸中亮了又黯,忽然低头下来,牢牢吻住她,缠磨了半晌才低喘着放了她,嘴角抵着她耳根,低声道:“你这是让我帮你拿主意?”
英欢手本是掐着他的胳膊,极力想推开他,听他这话之后忽一蹙额,垂眸道:“此事当真难定。”
几年来内政外兵事事不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次次耗人心神。
她太累了。
累得都不知这次究竟该如何是好。
贺喜拥她入怀,低头在她耳边道:“若依我计,你当留于軍中,此后战事兵议皆遵圣意,不报朝中,不问二府之意。”
英欢蹙眉,手指勾在他腰间宽带上,半晌未语。
如若她此番归朝,二军今后何进何退姑且不论,便是她同他之间若有何议,定是书函往来,再咨二府之意,似今日之事怕也难防。
更何况她若立时回京,一时也察不出朝中谁为细作,而沈无尘才归她便动身,怕是会打草惊蛇。
可她若是仍在军中,朝中诸事沈无尘一人可否稳控……
她微叹,“容我再想想。”
他知她心中定是明白,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忽然伸手抬起她下巴,眸光逡扫她的脸,挑眉道:“昨夜未睡?”
太知她的性子了,心重虑多,接此一报,怎会任自己好过。
英欢也不瞒他,点点头,兀自靠在他胸前,“哪里能睡得着。”
贺喜脸色沉了些许,眼里满是心疼之色,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猛地一用力,另一手滑下去,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朝内帐走去,低声道:“在我这睡。”
英欢大惊,欲挣,却拗不过他,人被他甩在宽榻之上,薄毯覆身,怒火将涌之时双足被他一握,锦履落地。
他身子压过来,眸间黯邃无光,容肃不带笑,盯着她道:“睡。”见她拿眼狠狠瞪他,不由伸手去抚她的脸,沉叹道:“不睡的话,别怪我不老实。”
她朱唇微动,喉间呜咽一声,拨开他的手,扯了毯子掩上脸,翻了个身,便再也不动。
贺喜看她半晌,轻一弯唇,起身去外面握了一摞折子进来,支了个马扎在榻边,便在她身旁翻阅起来。
英欢知他在一旁陪着她,心中似水流过,便也不忍拂他强意,阖了眼沉了心,不多时人便迷糊起来。
外面天色渐暗,帐内却始终未燃烛。
身边之人始终未曾离开。
隐隐之间听见帐外有喧哗之声,又有叩报之音。
她困乏难耐,意识迷蒙,睁不开眼。
感到他起身离榻,知他人出内帐,耳边传来帐帘掀落之声,外加几句低言低语,而后外面便又安静了下来。
于是心安而睡。
梦中静且安宁,甚慰人心,只是恍恍中忽见冲天火光,刺眼万分。
她急急惊喘,猛地醒了过来,一身冷汗。
手被他一把握住。
“梦。”他轻声哄她道。
英欢心底渐稳,又小喘了几口气,才翻过身,撑着起来,看见帐外篝火燃亮,不由挑眉看他,问道:“大宴已开?”
贺喜抬手拢了拢她的发,低笑道:“是。”
她一急,“怎的不叫醒我?”慌忙便要下榻着履,又看自己身上衣裙,恼道:“将兵在外等着,你我二人在帐内不出,像什么话。”
他好整以暇地起身,看她整理仪容,道:“先前方恺过帐请驾,我叫两军大将先行宴飨各营士兵,不必候驾。”
她手上动作一停,先前来人竟是方恺……不禁一怔,蹙眉看向他,“你……如何对方恺说的?”
他薄唇弯起,淡淡看她一眼,笑道:“说你一夜未眠,正在我榻上歇息,莫要吵着你了。”
英欢手指绕绶,穿过身前三枚白玉环,动作矜慢,听得他口中之言,红唇竟是一翘,小笑了声,而后不动声色地睨他一眼,道:“说笑也得有个分寸。”
治下岢肃似他,莫论如何也不可能会对方恺说出这种话来。
更何况二军共战甫归,远谈不上气和融洽,他又怎敢对邰涗之帅坦道如此无常逾矩之言。
定是拿她作趣罢了。
贺喜看她抖裙抚褶,也不多说,只俯下腰去收捡了那马扎上的折报,走去外帐放好。
再回来时见她正松了发重新在绾,不由走去她身后,接了她手上的花钿,低声道:“我来。”
她任他替她拢发盘起,也不避阻,垂了睫道:“本是想在宴开之前回帐将衣裙换了的,被你这么一搅,眼下回也回不成,倒要叫人看笑话了。”
他拇指压发,挑簪插|进去,垂首亲了一下她的脸,烫声道:“艳无人及,何须衣妆。”
英欢伸手摸摸束发,而后转身,轻瞪他一眼,道:“谁言要盛妆了?本是想回去换窄袍素氅的……”
大营将兵之中,她若一袭轻衫长裙便去持宴伺飨,实是太不合制。
贺喜一把扯过她的胳膊,将她拉近,眸间星灿,低声道:“就这模样去,最好不过。”他目光渐柔渐溺,看她半晌,又道:“大营之中甲盾铿锵,见之甚常,你长时刚刃有加,倒应让将兵们看看你娇滟之容。”
她长睫微动,欲开口,却被他长指掩了唇。
他揉了下她的唇瓣,继续道:“也好让他们明白,这一国之重,万军之担,究竟是何人在撑在负。”
英欢眼角忽而一红,唇轻颤,不再言语。
半天一点头。
贺喜眸黯人挺,牵过她的手朝外帐走去,临至帘前觉出她在轻挣,不由低笑,慢慢松开了她的腕,侧身撩帘,让她先行。
她拂袖掩腕,遮去他掌间残存热意,停了停,待面上红色稍平,才拾裙抬脚出帐。
外面火光燃燃耀夜,幕无星夜,远营俱是沸闹之声。
酒肉香气扑鼻,营道两侧乌凳马扎列之不尽,校尉以上诸将正在为两军各营战士们飨酒,大喝大笑之声不绝于耳。
营中空地已摆了简几低凳,只是二帝圣驾未至,两军将领们无人敢上前入座就席。
守帐亲兵几人看贺喜英欢出来,忙上前见驾,欲执戈伴二人过去,却被贺喜拦下,不叫人随。
初夏夜风凉习,泠玉轻响,环佩作音,裙纱尾扬。
他侧目低头,薄唇浅咧,看她素面显白,发黑如夜,凝亮眼中映了远处火光,不由微一顿足。
她不看他,却知他盯着她不放,不由低嗔一声,“这样子若叫旁人瞧见了,像什么话!”
贺喜敛了目光,却仍在笑,压了脚下步子,同她一道往前面置案摆宴空地中间走去。
不及百步,远远的已有人看见他二人过来,近处喧闹之声小了些。
两侧案连数十丈,规模甚大。
东西两面各置黑漆木案一张,是为帝座。
他远望一番,停下来,眉间微皱,面色不悦,而后抬眼朝另一侧看去,眸邃容峻,冷冷低喝一声:“谢明远。”
前面黑甲男子早已候着,听他在唤,立时快步过来,“陛下。”
贺喜负手,也不看他,只吩咐道:“并案。”
声寒人硬。
西面营道间,酒落溅泥。
大碗盛酒,大声笑闹,品阶略低的一帮小校们将曾参商围在中间,一个连一个地冲她敬酒。
平日里私底下都知她是英欢心腹,又看她是监军,因是谁都不敢轻言顽笑。
然今日之机难得,也不顾她女子身份,都要抢着来灌她一灌。
曾参商实挡不得,龇牙咧嘴地顺了两三人之意喝了之后,只觉腹中火烧火撩,军中之酒比不得京中那般醇香,满是干烈辣意,令人难禁。
她欲退却退不得,被人哄嚷着堵了去路,若不喝旁人敬的酒,又说不过去……只得咬了牙一碗接一碗地捧过来,仰脖便倒。
袍襟都湿了半边。
人歪斜之刹,身后有人推搡了她一把,抢了她手中大碗,对前面一帮校尉们怒喝道:“曾大人文臣之身,岂容你们这般胡闹!”
曾参商扭头去看,见是方恺,不由捣他一拳,呛道:“方将军,无碍……”
胳膊一疼,人便被他往外拉去,一路围堵士兵们都如风斩长草一般朝两边避去,不敢挡方恺足下之行。
她拼命挣,“方将军!”
待到了一处人少之地,方恺才一把松了她,身子背光,看不甚清他脸上神色,却能觉出他一身沉肃之气。
曾参商擦擦脸上脖子上沾了的酒,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何事?”
“几句话要问你。”他道。
她皱眉,气消七分,“……要问快问,一会儿皇上来了!”
方恺站直身子,低眼看她,嘴动了半天,才问出第一句来:“你同沈相之间……”
曾参商脸噌得起了火,不等他问完便低下头,飞快道:“嗯。”
方恺嘴角一硬,隔了好半天,才又问道:“皇上她……同邺齐皇帝陛下之间的传闻,可是真的?”
她本是觉得尴尬,随意踢着地上石子,乍然听他问这话,一下惊跳起来,“皇上之事,岂容你我在背后罔议!”
说着转身便要走。
他却伸手按住她的肩,低声道:“我麾下十万大军为国浴血陷阵利战,狄帅其时更是以身战死!……难道我就讨不得一句实话?”
曾参商身子僵住,半天才小声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方恺不答,只皱眉道:“如此说来,竟是真的了?!”
先前听闻英欢去东面中军大帐议事,迟等不归,他才过帐请驾,却听贺喜说……她在歇息。
虽只四字,可那男人神色若何,他一眼就明。
心搐不平,犹不敢信!
曾参商不耐地一挣,蹙眉看他,“方将军,你何必非要……”
方恺打断她,又问:“此事你早就知道?!”
她默然,点点头。
他眉间更紧,再问:“此事沈相也早就知道?!”
她又点点头。
他颓然松手,半晌之后猛地一攥拳,“怎会如此!”
她抬眼看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英欢久居军中,同贺喜之间情愫暗涌,长时下来哪里瞒得过这些高阶大将们的眼睛。
她虽不知圣心是如何打算的,但对着铁血昂强、一心为国的将帅,又实说不出谎话来。
而方恺既是能抓她来问,想必定是知道了什么,那她妄自隐瞒亦无用。
见方恺一副人僵面硬之样,她不禁上前半步,抬手轻拍一下他胸前甲胄,低声道:“我先前得知此事时,心情当与将军一样。”
他拳锋泛白,低头看她。
她停了停,看着他,又道:“……莫论何因,眼下二军止戈,二国和睦,难道不是好事?数万大军因合力共伐而少流了多少血、少费了多少力,将军当比我更明白罢?”
方恺仍是动也不动,脸上一阵阵地发黑。
曾参商看着他这神色,心口不禁一紧,心中念转飞快,陷眉略思,对他疾言道:“将军一时想不通我的话也无妨,只是万莫做傻事!”
他咬牙,“我能做什么傻事?”
她眉陷更深,道:“将军若想用兵起事,且不论此当何罪,便是衝着东面那十几万大军,你以为你能成事?”见方恺面色剧变,她才一松气,又劝道:“皇上体国为民这么多年,何时因私情而置大体于不顾过……朝史百卷,向来只闻兵伐昏君,皇上可是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