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七(2 / 2)

欢天喜帝 行烟烟 5490 字 3个月前

方恺皱眉,却是不语,良久才朝地上狠啐一口,转身就要走。

远处忽闻箭啸之声。

响箭利镞,三矢齐鸣!

方知圣驾已至。

二军诸将百尉,闻箭啸之声,忙从营道上收心而归,立于营中宴案两侧,以候圣驾。

先前相对两案已遵贺喜之意,并做一长案,置于空地之北,东西各衔数十散案,以摄两军大将。

营中喧闹之声霎时小了不少。

待营道两面兵退戈收,玄袍薰裳错落而行,二帝近至火亮之处时,两军将领们全都闭了嘴。

就等他二人入座,大开庆功之宴。

篝火明亮,将甲兵刃,凛凛开目。

英欢身上衫裙轻飘慢扬,在这一阵骨硬髓坚之众中,扫过一圈柔风。

知他们都在看她,目不转睛地看她,纵是不合君臣之仪也在看她……脸不由窜粉,抬睫去看身侧男人。

贺喜眉扬人挺,峻庞在火光耀映下更显刃戾,足下步子渐渐慢了下来,一路伴她至北面长案之前时,才猛地一停。

疾速转身,立于她身前半步,阻了她前行之道。

低眼,弯唇,笑着看她。

英欢亦停,怔然对上他的目光,见他眸间冷藏万尺深意,却不知他要做什么。

火苗一簇簇在跳,柴木烧燃之声噼啪作响。

几百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二人。

周围静得要命。

他肩膀微微一动,眉扬更高,抬臂,冲她伸过手来。

她心中骤悸,指尖瞬时发麻。

玄袍凉锦如水在颤,他的手指骨硬分明,大掌尽展于她面前。

她急喘一口气,不敢信他竟在二军大宴将开之际、诸将百尉目光擢摄之下,以帝之身对她行此之举!

“手给我。”他刀唇轻开,低低而语,声音只她才能听见。

眸间沉邃,目光溺人,笑意惑心。

只一刹,身周音弥光消,数万大军形同无物,眼中只有他一人。

天滞地结,火灭水涸,神僵人窒。

她心在狂抖,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缓缓抬手,夜风撩起敞袖凉罗,擦过他的指尖。

玉管五指微微在颤,放进他掌心中。

他眼缩沉笑,低眼一瞬,而后一把攥过她的手,牢牢握住。

宽硬温暖的大掌,攥得她微微有些痛。

篝火簇燃的蓝焰在夜里显得诡暧非凡,近百将校在后,数万大军在营,却静似空杳无一人。

夜空中淡淡闪出几颗星。

恰似他眸子里的亮光。

忽明忽暗,动若流波,搅透了她一心冰水。

仍是怔然不知所措。

他嘴角笑纹深深,扯了她的胳膊,脚下大步迈过去,臂肘一弯,便将她带到案前,动作迅而不乱,贵雅有加。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穿过她指间,牢牢扣住她发凉的手。

她心口如被石击,却未挣一分。

就这般站在他身旁,由他握着她的手,眼望前方诸将其后万军,人一寸寸地僵下去,僵到心都跳不动,气都喘不了。

夜风骤起,擦地而过,扫起她襦裙长摆,团花纹纱如薄翼般缓缓扑到他锦袍之上,纠缠着,清透绛紫盖了沉墨玄色,艳而戾。

耳骨在震,响起那一日苍青月辉之下他笑着说出的话。

……其实我不怕叫他们看见。

……真想能一直握着你的手,再也不放。

人乍然清醒过来。

手急急一抽。

却引得他将她攥得更紧,紧得她整个人都开始疼。

先前僵绷的心蓦然狂跳起来,人在发抖,恍恍间仿佛明白了他是何意。

英欢蹙眉侧眸,不可置信地狠瞥他一眼——

疯了不成!

贺喜左手压上乌木长案,望着下面众将,横眸凉声道:“坐。”

众人目光仍是错愕万分,无人作得了丝毫反应。

二帝在上不入座,何人在下敢就席。

他目光缓缓扫过诸将百校,眼里光淡无色,微一挑眉,抬手一把端起案上盛了酒的大碗,声寒透骨,音传四面八营,高举道:“上祭,此役阵亡将士!”

猛地甩袖垂手,一碗酒满满泼出去,洒透前方壑土。

帝帅之风,凛凛迫人,一身戾气逼得众人统统回了神,正言在上,不敢罔作揣度,纷纷自案上端起酒。

二帝共飨两国大军,理当执手以祭。

酒碗成线而连,酒光荡而粼粼作晃,让人眼花。

他复又命人注酒入碗,待将满时端起,在身前平持半臂之距,冲众人高声道:“下赏,凯旋得归二军!”

话毕,仰脖倾碗,倒酒入喉。

渍溅袍襟,酒尽之时,猛地落碗至案。

铿然一声响。

底下百名将校齐齐振甲,双手举碗,高声呼道:“谢陛下!”均是送碗至唇,一饮而尽。

其后八方营道之上,数万大军闻音之后亦呼谢恩,声震如波,一方方荡漾开去,响透山川平原,摇动夜幕苍穹。

她人紧眼热,望着这血气万丈不休之景,心口似饮了烈酒一般的辣。

真男儿当如是。

同他并立在大军之前,听他祭亡赏军,观万人甲动谢君,心底悸动一波似比一波凶。

贺喜忽而一攥她的手,再次注酒端碗,身子侧过来半边,朝向她,偏头望一眼底下两军将领们,而后开口,声音不高却沉,道:“中敬,谋策英果主帅!”

英欢愕然。

盯着他,手冰人冷,开口不能言。

他语气决绝,不容人抗,寒眸之光尽扫两军大将,而后自饮碗中之酒,甩碗于案上,眉扬之刹,霸气四溢。

邰涗军中不必说,邺齐诸将更是无人敢逆。

一时间,东西两面将领们纷纷越案出列,蓦地朝北单膝跪下,垂首齐声高喝道:“敬陛下!”

她哑然,手更冰,人更冷。

几不能信。

孤身单骑探巍州城防的人是他,精心谋策定二军共伐之计的人是他,率军北上阻中宛援军的人亦是他。

可他竟将这种种殊荣统统让与她,竟将这疾役大胜之功推给她一人,是将何意!

又让她情何以堪!

“平身。”他冲下开口,声归淡漠,见诸将回案,才一按她的手,拉她入座,而后看着两面将校,高声道:“坐!”

众人这才敢坐。

大宴始开。

夥兵们抱来坛坛军酒,又将荤素之菜一样样摆上来,先上北面帝案,再去东西两面散案,最后又去营道上给士兵们添酒加菜。

英欢狠狠一挣,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面作不动声色之态,心中却是怒火冲天。

不知他今夜到底存了何意。

竟让她连连手足无措,于两军万人面前任他摆布。

贺喜嘴角牵起一丝淡笑,看她一眼,转而望向下面,抬手随意一挥,慢声道:“今夜庆功,都不必拘束。”

话虽平常,可两军将校们哪个敢在御前放肆,都是压了声音谈笑,又时不时地抬头去看圣上脸色。

英欢压了压心头之气,半晌才抬眼,目光扫向西面邰涗席间,一下便撞上方恺直冲冲的眼神。

她眼睫一动,就见方恺立时埋了头下去,抓了案上的肉过来啃,不再看她。

后面坐着曾参商,一双大眼映着火光,脸上神色说不清道不明,见她目光一路探过来,也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英欢皱眉,略一咬牙,心中顿时更加恼怒。

好端端的事情,偏叫他搅成这般乱!

有烤肉上案,大盘银光烁烁,衬得其上油亮烫意更甚。

贺喜斜眉瞟她一眼,微一弯唇,也不多言,伸手扯过面前长盘,抽出匕首开始剔骨割肉。

动作一丝不苟,慢慢地,一下又一下,将那羊骨尽数撇去。

然后横切竖划,将肉割成片片小块。

她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先是一愣,而后陡然一惊,抬头看了眼前方正在享宴的将校们,莫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他会当着众人的面做这种事。

脑中才闪过此念,眼前盛了肉的长盘便被他自一旁抽过去,下一瞬,那一盘已切成了入口小块的羊肉便被他推到了她这边。

下面谈笑声突然变得更低。

坐在临靠御前的将领们手中动作都不约而同地滞了一瞬。

都看见了他在做什么。

英欢面庞微微泛红,搁在案上的手用力扣住案沿,又愤又窘,却丝毫发作不得,半晌才扭过头去,狠狠瞪住他。

“吃。”贺喜嘴角轻咧,声音低不可闻,看她容怒不动,忽而凑过来一点,又道:“我一向是说到做到之人。”

她面色遽然更红,惊然想起那一回他的话——

……若是不肯吃肉,以后我便都来喂你。

数万大军之中,两军大将之前,他竟然旁若无人地对她行此调笑之举!

她咬牙,眼里一片刀光剑影。

他低笑,眸间一湾若水绵情。

英欢蹙眉,抵不过他这外温内霸之举,敛了目光,恨恨地拾箸就盘,夹了肉送进口中。

虽欲拒他于万里之外,却又断不能在众人面前与他相顶。

否则便是更显暧昧。

只能这般冷面冷色,故作波澜不惊,似是不知其意一样,一口一口将那盘中羊肉吃下去。

心中却将他恨了个透。

贺喜脸上笑容愈大,低眼伸手,拉过她那盘的羊腿,用力撕下一块来,便同底下将领们那般,直接送到嘴边,咬了起来。

她不愿再看他,蹙眉良久,才甩了银箸,握过前面酒盅,自己注了半盅酒,而后抿了几口。

烈辣酒水过喉而下,心中恼怒之情才消了一些。

手腕顿案,酒盅刚刚落下,便被他从一旁拿了过去。

她来不及反应,愣了一下才侧头看过去,就见他已然拿了那酒盅,眉斜扬,眸黯邃,压着她先前碰过的地方,将那盅中之酒饮尽。

底下已无一点人声。

全都看着北案之上,他二人之间,一举一动。

贺喜薄唇淡淡一抿,将那酒盅在掌中转了半圈,似是自言自语道:“不若奉乐楼的醉花酒。”

英欢眼里直冒火,欲开口时又听他道:“酒似人,当日酒香甜美,今日酒辣非凡……”

他说完之后,转过头来看着她,笑得让人心悸。

她咬唇,忍住心头急窜之怒,扭过头去,不动亦不开口。

东面案上忽然有人起身,趋步向北,直到他二人座下才停,屈背躬身,恭道:“陛下。”

贺喜脸上笑容灭了些,低应一声,“何事?”

英欢看过去,两日来常见此人跟在贺喜左右,俨然一副心腹之样,瞬时想起来,这正是当日在杵州也随着贺喜的那一位。

不禁一挑眉。

谢明远直起身子,也未抬眼,只是道:“入夜前接余肖将军部来报,道巍州城内换防简葺皆全,请奏陛下是否移驾去城内……”

巍州既下,城归邺齐所有,贺喜命余肖之部接管城防事务,自留于北面大营之中不动。

城中条件自是比大营中好上数倍,因是大将所请也在常理之中。

贺喜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其他人,见东西两面将校无一不在注意这边,不由侧眸,眼里淡淡闪了下,低声问英欢道:“想去巍州城么?”

英欢顿时一僵,怔然不语。

邺齐臣将所奏之请,他却来问她之意……

贺喜看她不开口,便又看向谢明远,漠声道:“容朕再想想。”

谢明远低眼,“是。”

英欢见他退去,不由一气,皱眉压声,冲贺喜道:“你要去便去,问我做什么?左右我是要留在军中的……”

贺喜不等她说完,手指猛地敲了一下案沿,朝前高喝道:“回来!”

谢明远停下,又上前来,“陛下?”

贺喜冷眉一扬,好整以暇道:“回报余肖,朕欲留在军中。”

谢明远点头,领命而退。

北案之下,东西两面散案诸将,面容诧异难当,错愕非常。

不敢信一向冷眸冷面之人,竟能露出这种神色。

不敢信一向硬霸铁戾之人,竟能屈从旁人之言。

英欢抬眼看见众人面上之色,愈发羞恼起来,心中只觉愤然,终是再也忍不住,目光狠削他一寸,小声怒道:“你今夜究竟想要如何?!”

贺喜褐眸泛黑,瞥向她,薄唇似刀,斜眉如剑,半晌低声一笑,道:“我此生,从未当众宠过女人。”见她面色陡变,不由又一笑,“今夜不过是,想尝尝这滋味如何而已。”

耳语如絮。

两面将领们只见他薄唇轻动,却听不见他对她说了什么。

英欢面僵半晌,眼里怒火渐渐褪去,清瘦双颊棱线缓化,抬睫,目光沿数十散案慢扫一圈,红唇柔柔一扬。

淡笑无媚,却是艳极。

众将怔愕之下不敢直视,纷纷垂首。

她松敞如云般的大袖拂过案边,脸上笑意尽灭,左手五指撑案,猛地直身站起,一把握过先前那酒盅,拾了酒注子斟得满满,垂眸视下。

纱随风扬,酒盅一倾,烈酒入土。

动作矜雅,却是利落。

众人复又抬起头来,看着她,面上均是不解之意。

英欢手中仍握空盅,唇角微动,下巴稍抬,右臂一落,冲下开口道:“上敬,庇佑二军师出得利的天地神灵!”

二斟军酒入盅。

她长睫一低,端盅就唇,另一手拾袖相掩,一口气饮尽盅中烈酒,眉尖轻蹙,湛瞳水亮,声虽不高,却清朗无阻,响彻将前军后,“下犒,弃前嫌而共袍泽的两军将士们!”

众将闻言尽数起身,甲片咯拉之声哗哗在响。

她却不等众人谢恩以饮,飞快又斟一盅,眸冷脸硬,侧过身子,朝向他,指绕盅壁,微一摩挲,启唇高声道:“中谢,邺齐皇帝陛下坦信厚爱!”

话音未落,手腕重重向下一压,将酒盅猛地按在他面前案上。

酒溅数滴,琼液于盅中狂荡不休。

甩袖转身,越案而出,纤眉飞扬,足下不停,任襦裙长摆擦土掠泥一路而过,只是越走越快。

离宴归帐。

众人讶然不知所措,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至她背影没入远处黑暗中,才敛神而归,转而去看北案之上那一人。

贺喜左臂撑于乌木长案之上,薄唇微弯,嘴角噙笑,眼里神色无人能懂。

侧身偏头,伸手拿过面前酒盅,大掌冲下一挥,示意众人但坐无妨,才一仰脖,将盅中之酒饮尽。

酒辣非凡。

恰似注酒之人。

他垂眸,嘴角笑意愈浓……

纵是怒气横生,也能将火撒得如此滴水不漏、潋滟生姿。

叫他如何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