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八(1 / 2)

欢天喜帝 行烟烟 5553 字 3个月前

帐外远处,宴声晏晏,火光逼夜而亮。

英欢在外帐独自待了半晌,看了一阵书,又翻了一会儿阅后未发的折子,心中颇觉无趣。

明明是最热闹的一夜,偏她觉得凄冷不已。

不由一火。

扔了书和折子,几大步过去,撩帘而出。

行帐周围守兵寥寥无几,多数人都被她一早遣去营中享宴,这边唯一留下的一个此时又在靠着帐柱打盹。

她挑眉,也未发怒,绕过那人便朝后面走去。

在帐后空地上踱了一会儿,又看看远处山峦隐雾,抬头望了阵儿当空孤月,更觉无趣起来。

不由更是火大。

她一甩双袖,抬脚往北面马厩走去。

因知她今夜要去持宴,不会用马,所以御马这边的马厩也无人看守,只在西面营马大厩那边留了些士兵。

她进去,看那青骢骏驹鬃顺尾垂,马眼亮如水,心中怒气不禁消了些,左右看看,拾了把草扔去槽内,抬手摸了摸马首,站着看马儿低头大口咬嚼着草,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

搓掌拍裙,转身出去。

外面五步远,一人负手而立,玄袍金边随着夜风轻轻扬动。

英欢脸色乍然变冷,足下略顿,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越过他身边时耳边忽闻低沉一笑,下一瞬人便被他拉住。

她也不挣,任他拉着她的手,静静地站着。

他也站着,大掌暖暖将她凉手包进去,半天不开口。

天边云遮月辉,夜色苍邃。

远处大宴之声仍无休止。

风一起,裙上轻纱一扬,蝶翼绽飞,袍边黯纹龙腾。

他一把将她扯过来抱住,硬臂锁上她的腰,埋了头下来,贴在她耳边,低声道:“气什么。”

她不动不语,僵在他怀里,长睫垂落,呼吸淡淡的。

他又道:“当众离宴,任性至极。”

她遽然大火,一把推开他,抬脚就往前面走去,可没走两步,人又被他从后面一拽,猛地拉了回来。

她怒极,抬手挥过去打他,轻咬牙尖,恨恨道:“你不任性!”

他轻易躲开,扯着她的手腕转了一圈,从后面复又抱住她,低头凑过来,薄唇压上她的脸,用力一吻。

她拼命一挣,避开他的唇,低声恼道:“以后想要在你邺齐大将们面前做戏,休要拉上我!”

“我做什么戏了。”他声音亦低,语气漠漠,将她抱得更紧。

她去掰他的掌,冷笑道:“余肖请奏是否移驾至巍州城,本就不是什么急事,奈何谢明远要挑大宴之时来禀?!”

他不说话,低低一笑。

她继续道:“说是入夜前接报,为何不在宴前来禀?我人在你帐中那么久,都未听有人来报!再者,出帐赴宴时他亦在场,怎的不报?偏偏就在宴中等不及了?!”

说什么未当众宠过女人,所以才这样……

他哪里会是这种人!

想着想着,不由更是来气。

他松手放开她,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转过来,低眼看她,沉笑道:“就知瞒不过你。”

若是换了旁的女人,羞窘欣喜尚且来不及,哪里还会动这么多脑筋。

她瞪他,“你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知他今夜所行诸事都是做给军中将领们看的,却不知他为何偏要这么做。

他拉起她的手,牵到嘴边,轻轻咬吻她的指尖,见她微颤欲缩,才一把攥住,眸黯声低,道:“让人都知我敬慕你、信你,不好么。”

她甩开他的手,盯着他,唇扬冷语道:“你若实不愿同我说,也罢!”

蹙眉低眼,疾步往行帐走去。

“若不让邺齐军中大将知我确是敬你信你,”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凉得透心,“将来如何能遵你令。”

她一下子站住,飞快转身回头,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他俊脸在夜色下似峰而削,刀唇又开:“若不当着邰涗将领们面前行此之举,邺齐军中又有何人肯信。”

她手指在抖,眉蹙更紧,眼不眨地看着他,问道:“我为两军主帅,本是此役权宜之计,你何来以后让两军大将共遵我令之言!”

他未立时言语,慢慢走过来几步,站在她身前,微微垂首,眼里淡淡亮了一下,竟是笑着道:“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两军不听你令,该听何人之令?”

她心口一震,看着他这笑容,眼底却是一湿,开口颤声,骂他道:“胡说什么!”

人一抖一颤,有泪落下。

似江河闸口大开,便再也关不上。

喉头一梗,身子往前一伏,撞进他怀中,大哭起来。

泪涌得止也止不住,顷刻便湿了他锦袍襟前一片。

他大掌抚上她的背,仍然在笑,声音却哑了些许,道:“这也能哭。”

她手指紧紧勾住他腰间袍带,哽泣不休。

一向都知他筹谋在胸,莫论何事都会提前布策,却没想到他连这也会算计!

她与他历经何难何苦才走到今日这一步,她又怎听得了他说这种话!

他见她哭成这副模样,声音更是哑了下去,慰道:“平日里那般刚强,怎的就禁不起这一句话。”

她不管不顾,狠狠掐了他一把,死死咬着唇,闷着头哭。

他搂着她,终是如哄孩子一般,低声笑道:“先前之言,就当我从未说过……莫要再哭。”

她忍着,半晌之后微微抬头,去看他,小声道:“你不会不在。”

“我不会不在。”他笑。

她又掉泪,垂下头,松了手,慢慢地拾袖擦了擦脸。

他抬手去揉她的发,又叹又笑,开口道:“诺大天下,泱泱之世,战且未休,疆尚未定,我不会不在……你身旁。”

她抬眼,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伸手去勾他的指,然后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不会不在。

又怎么可能会不在。

相斗十年终得携手一刻,灭南岵平中宛,将来纵是荆棘满路万丈断涯,她也不会再放他离开她!

除他之外,还有何人能同她比肩而立,还有何人能与她执手共行!

贺喜见她情绪略有平复,便微弯了唇,反握住她的手,拉她往回走去,一步一稳,掌心暖热。

远营腾沸,一隅偏静。

英欢侧目看他一眼,轻声道:“你甩下两军将士们,不顾大宴未毕,便来这边寻我,不是任性?”

他笑笑,不说话。

手稍用了些力,将她紧紧一握。

她葱指颤了一下,觉出他这重重一攥其下之意,心底不禁微微泛潮,口中叹道:“我又不会真同你生气。”

“先前怒火泼翻,当着两军大将面前给我好看的人,是谁?”他低语,话中带笑,又存了赏慕之意。

她双颊微粉,窘意隐没在苍苍夜色之中,佯怒道:“是你非将人逼到这地步的!”

他偏过头看她一眼,蓦然松手,长臂伸去一把勾过她的腰,揽着她向前走,也不管会不会被人撞见,只是低声对她道:“宴上种种之行虽有所图,但,想要宠你之心却是时时都有。”

她本是在挣,可一听他这话,面又红,心又动,身子一下子便软了。

这天底下也就只他一人,能对她说得出这种话来。

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傲气这霸气,这胆量这能耐,来宠她。

想到开宁行宫那一夜,他系了那片薄石在她颈上,不善言辞之人却道,想要宠她一番,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向成竹在胸定命轩昂之人,却能因她而这般俯首低慰,怎会不感动。

她唇角轻牵,知他先前宴上举动处处都存了私情,由是心更暖意更安,不由小一转身,扑过去抱他的腰。

埋了头在他身前,阻了他不让走。

冷硬之容一时全碎,只剩绵绵柔骨,偎在他怀里。

他低笑出声,狠狠一搂她,将她死死压在怀中,哑声道:“就这般让人来看罢……”

她呼吸微窒,闻着他身上的味道,仰起下巴去看他。

却一下看见他微红的眼角。

她小惊,怔了怔,抬手去摸他的脸,低声道:“你……”

他一把拽下来她的手,薄唇微有些抖,低声道:“无事。”垂眼看她半晌,复又拉了她走,良久才低低一笑,“若能早些这样,该多好。”

她轻一悸喘,眼底又湿。

从未见过……他会动容至此!

这么多年来他伤她痛,算计谋策事事不休,可到底谁伤谁不伤,谁痛谁不痛,谁能分得清。

自诩无情刚强之人,但又有谁知那心底里最软最脆弱的地方,放的是谁,念的是谁,爱的又是谁。

足下跟着他的步子,轻纱缓飘,玄锦慢摆,步步都压着心底深情。

帐角缃线在夜里折了些光。

眼见就要近帐,她不由轻轻一抽手,可他却仍紧拉着不放。

她一停,又抽了下,见他有略松之意,才轻声道:“这事……急不得,还得慢慢考虑周全才行。”

说着话,心便沉沉一落。

……如何能得周全。

他大掌一松,低眼盯着她,面上清雾掩了眼中神色,声若无音般地开口,说了一句话:“我等不及。”

她抿唇,收手拂袖,知他性子向来悍烈,事事都求疾成,不由落睫道:“此事不比旁的事情,你等不及,也得等。”

他眸子里有些东西在涌,可她却细看不清,转瞬便被层层黑雾遮了去,只见他眸子沉黯,嘴唇动了动,低声道:“依你。”

她正要走,却听他在身后又低道一声,“以后,都依你。”

语气萧萧朗漠,没来由的叫人心疼。

她眉蹙一瞬,随即转身望他,硬扬了一下唇,小声笑着道:“倘是兵令大事,你也依我?”

明明是顽笑之言,却看不见他脸上容松一分。

他微一点头,刀唇尤利,“依你。”

她生生愣住,不知今夜他这是怎么了,不由又转回他身前,伸手扯扯他袖边,眉尖紧拧,开口,却不知说什么。

西面远处忽而传来马蹄答答之声。

近王帐却不歇马,定是急事。

英欢立时松手,抬手抚发,掩去脸上尴尬之色,朝远处望去,隐隐可见一个小校纵马直驰而来,尚有二三十步时便急着冲她喊:“陛下,洪将军人马回营了!”

她一挑眉,侧目瞥贺喜一眼,当下快步便往西面走去。

自洪微麾下五千京西禁军人马三日前被她派出营,向北寻觅邺齐大军踪向之后,便一直未闻有报。

直待贺喜亲领军归、伐巍两军亦归,洪微之部仍是迟迟未归。

本想过了今夜便再派人去寻,却未料到他偏偏在此时回来了。

前面小校滚鞍落马,奔过来单膝跪下,垂首急喘道:“禀陛下,洪将军刚入大营,才过前面摆宴之地……”

她冷眸看他,道:“他领军回营,又无大事,你这么急做什么?”

小校道:“洪将军疾寻陛下!”

她眉头紧皱,心中在虑何事能叫洪微如此急不可待,脚下已越过那小校,往摆宴之处急步走去。

身后响起几下快而沉的脚步声。

贺喜大步追上她,冷声道:“我陪你去。”

她点了下头,手心裏忽然起了一把冷汗,眼望远处宴声不闻之处,不禁一慌,转头去看他,见他眸定神稳,这才稍放了心。

未至摆宴之处便已见那面景象。

篝火仍盛,然大宴已止。

西面这边,洪微半营人马被东路军将校们层层堵住,动也动不得。

东面远处,邺齐将领们未退未走,远远瞧着这一边,面上都是黑沉之色。

英欢眉蹙更紧,足下飞也似地朝那边走过去,还有十余步时便冲西面众人冷冷高喝:“让开!”

如剑斩水涧,众人犹豫不决地散开些,复又合上去。

透过人潮间缝,依稀可见洪微领了约半营士兵,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战马已叫余数归来禁军带回营厩中,随在他身后的半营士兵们两两一组,肩上或手中,都抬扛了些什么东西。

英欢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几个校尉,人颤心抖,穿过人群,看过去。

都是用军旗裹着的。

洪微见她来了,二话不说,双膝重跪,俯身便叩,“陛下!”

“起来。”她开口,声在颤,止也止不住。

贺喜跟来,目光冷冷一扫东面邺齐大将们,似剑急划,无声而斥,逼得众人又退了不少。

洪微慢慢起来,侧过身,让出身后之地。

地上帅旗裹物,诺大的一个洪字,在黯赤旗面上似刀劈血。

她抬睫,身子僵硬万分,盯着洪微,道:“三日来,去了何处?”

洪微低头,“遵陛下之谕,一路向北,途过汭江。”

她脑中轰然一声响,又去看那地上,脚下一软,指道:“这是什么?”声音颤得连自己都辨不清。

左右寂静万分。

无人开口。

洪微脸色沉如乌云,抬臂微抖,过去两步,弯身而下,捏住帅旗一角,缓缓朝另一侧掀过去。

黑甲刹那及目。

隐隐可见磷峋之骨。

还未看清,身前便越过一人,下一瞬,双目便被那人大掌牢牢挡住。

她整个人瞬时化成了硬石一块。

想拍开盖在她脸上的大手,却是怎生都动不得。

感觉得到身旁众人甲片簌簌在颤,又伴着急喘抽气之声。

耳边乍然响起贺喜奇寒无比的一声吼:“敢上前半步者,立斩!”

背阑仓山向西,一路行近越州,将过一日。

时已入夏,前方驿道两边松梅秀挺不凡,虽枝硬无蕊,却也令人心头一漾。

沙土蔽天之路已过,入夜便能进越州城。

驿道一头有小茶铺,虽非盛夏,可人久居马背之上,行的时间一长,便也渴不可耐。

京中军器监小吏并同东境重镇押粮大员,此时一见那茶铺,便怎生都走不动了,忙吩咐了随行之人止马止车,待歇息一番再行。

沈无尘见众人如此,也不多拦,自己翻身下马,随手一交马缰,便撩袍入铺,同那几人随便捡了张条凳坐下。

几碗清茶顷刻便上,又附了梅汤。

他位高权重,旁的几人只顾自喝自的,掸掸凉气,不敢同他说笑。

沈无尘自知如此,也不主动同人开口,只握了大碗,身子一侧,淡抿一口,又抬眼去望东面。

脑中只是她脸上的那道箭擦之痕。

只消一想,便觉心疼。

倘是她往后出个什么意外,那他……

驿道东面尽头之处蓦然腾起沙土一片,马踏疾驰,下一瞬便见是个军中小校,正甩鞭狂奔而来。

几人刚从大营出来,一见那校尉身上甲胄,挑眉便认出这是英欢身旁护驾禁军士兵所着。

沈无尘坐着未动,眉却微微皱了起来。

那小校驭马一路奔来,看见铺旁车马,才急急一停,勒缰之时探身往茶铺内望了几眼,待看清他几人身上衣饰,登时踢蹬翻身,猛地跳下马背。

“沈大人?”小校在外疾声一唤。

沈无尘慢悠悠起身,负手出铺,“何事。”

小校二话不说,从胸口掏出一块黄苏铜令,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急急道:“上谕,着尚书右仆射沈无尘立时归营!”

马踏轰然,铁蹄溅沙,风啸剑鸣之声如海浪一般自大营北面扑来,入耳震神,良久才消。

又有一军出营。

直驰向北。

夕阳拢山,红茫似血,蒙蒙之中金边一闪即消。

英欢裙纱曼曼,身子半倚在营西废栅旁,任落日斜影长铺满地,眼望东面山头之巅,久久不动一分。

脸色清肃,眼中水光在涌,亮得通透。

夜色将暮,天边灰了一片下来,日头最后一分血色也被隐在远山之后。

黑了,便冷。

有风起,鼻尖便升起淡淡的血腥味。

一闭眼,看见的就是磷峋森森,惨白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