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九(1 / 2)

欢天喜帝 行烟烟 3890 字 3个月前

过渭水后,大军一分为二。

于宏同林锋楠率邰涗大军主力疾逼仓州,方恺麾下风圣军同贺喜所辖邺齐大军并师北上,挥锋直指顺州燕朗亲部。

时日入夏,中宛境中西北广川淫雨霏霏,草长泥积,大军辎重行之速慢,贺喜命方恺率风圣军精锐为前哨先行,令江平统步兵及攻城利器于后,自领邺齐轻骑三万疾速行军,十日便至顺州城下。

先抵之部又分东西两军,于城外三十里处屯营安寨,不急于攻。

暮下时分,雨线如银,丝丝沥落。

大营之中静谧非凡,水色霰淡,湖天碧草间墨云虽荡,却浑成一副尖毫扫就的白宣之画。

遥遥天地间,清雅得紧。

只不知将来何时会血溅万川,战声轰隆,扰没了这一方素心之静。

英欢立在帐边,眼前帘布挂起未落,撑手于帐柱一侧,看雨点飘飞,远处月隐云现,久久都不动一下。

东面忽有马声,数骑倏然而过,快得辨不清人形。

又过了一刻有余,才见远远一人小跑过来,身形瘦削,甲胄不似寻常之人,也未着盔。

她定眸,冲那人所过之向冷声一唤:“曾参商。”

那人闻声立时停下,转了个身,瞧见她在帐边站着,便又匆忙掉头,一路逆雨跑了过来。

“陛下。”负手垂首,声音低透。

英欢看她一眼,挥手一扫帐帘,转身向内,“进来。”

曾参商一抖身上落雨,跟在她身后进了帐中,一字不吭,脸色不甚自然。

英欢回头睨她,劈头便问:“今日仍随方恺去城下叫战了?”

曾参商点头,眉头小动,站得更是老实。

连续八日,日日都由方恺率五千人马,于顺州城下冒雨列阵,擂鼓叫阵,欲诱燕朗率军出城以战。

江平所领步兵及攻城之器迟迟未到,若想求胜,便只有挑敌出城之策。

她为二军主帅,此策自是知晓,而贺喜于东西两面设伏兵多日,等的便是燕朗会上当出城。

可燕朗沙场滚刃多年,自是不会轻易上当,因是连续多日,顺州城上都无一点反应,任是方恺如何布阵叫骂,都似音沉大海。

但仍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以贺喜之谋略,又怎会坚信燕朗会随意出城;何况连她都能料到,方恺又怎会锲而不舍地日日与敌叫阵。

将帅言辞之间虽不露痕迹,可却处处透着古怪。

英欢看曾参商只低着头看脚下,不禁挑眉,伸手勾了她的下巴,定望着她,道:“今日大营之中何以这般空谧?往日留营兵马,今日都去了何处?”

曾参商不敢低头,可也不抬眼,脸色微红,半晌才小声支吾道:“邺齐皇帝陛下又往东西两面增派了些伏兵,所以……”

英欢眸冷,好半天才松了手,“退下罢。”

看着她飞快退出帐外,形没入雨幕之中,才低眼冷笑半声。

欺君之罪,她倒是不怕!

英欢蹙眉转身,在帐中绕了小半圈,脸色愈发僵了。

到底何事,能让曾参商都瞒她不说。

黑马蹄扬泥飞,一路踏雨而来,风风火火如雷过天际。

雨水沿着玄甲边缘滑成一条白亮细线,待人翻身下马之时,陡然裂成粒粒极小的雨花,四溅开来。

贺喜大步入帐,抬手摘盔之时随意抬眸,一下便愣在帐口。

英欢端端坐在他帐中案前,一身络璃薄甲映着帐中烛火之光,愈显色厉,脸上无甚表情,只眸底有些淡光,看他进帐,却不言语。

他只僵了一刹,便微一勾唇,慢慢将头盔取下,一甩其上积雨,几步走过来,低声道:“怎么来了。”

“主帅视帐。”她轻轻开口,语气淡淡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而走。

他眉间有浅浅的褶皱,脚下停了停,将手中头盔扔去一旁,却不卸身上甲胄,看着她道:“这么晚了,早些回去歇息。”

英欢忽而起身,绕案而出,走近他身旁,抬眸盯着他,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湿雨,“不卸甲,是打算还要出去?”

贺喜眸底一黑,一把扯下她的手,“还要去巡营。”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转过身,“当我蠢不成?”停了停,又道:“大营中还剩几人几马,需得你去巡营?!”

他沉眉不言,侧身几大步走去坐下,大掌往膝头上一撑,冷声道:“不劳你操心。”

她一下子便火了,飞快回头,见他板着一张脸抿着唇,不由更是恼怒,微一咬牙,道:“你奇兵诡谋,此次又想将我撂在大营中,自己出去行何险计?”

竟是没想到,她一路跟他来到此地,他还是想背着她,一人独行!

他只闭了嘴不吭气,眸底沉黯似墨,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见他玄甲湿漉漉的,额上还挂了水珠,在这大帐之中,不擦不换,竟也不嫌冷。

两人相视良久,谁也不再开口,静夜如海,波波溺人。

烛火之苗忽地一跳,嘶的一声。

英欢微一蹙额,眸子动了动,再开口时语气弱了不少,“你既是不说,我便不走了。”

贺喜登时起身,弯身拾了头盔便要出帐。

她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冷笑道:“你若是走,那我便跟着你不离。”

他足下顿住,狠狠一丢盔,转身扯她入怀,滚烫的唇舌压下来,咬住她的红唇,撬开她贝齿,一路猛进,搅得她心神俱碎。

半晌才离了她的唇,头抵在她前额上,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莫论如何,都瞒不过你。”

她挨在他胸前,任雨水沾了一甲,伸手去抱他。

轻轻一叹气。

他亲了亲她的脸,沉沉又道:“今日才命大军出营,伪作粮草不足之象,向南佯退。”

她霎时明白过来,惊然一挑眉。

原来先前种种,都是做戏……知燕朗定不会受激出战,才日日都去叫阵,拖了这么些时日,辎重之部至今未到,若是此时装作粮草不足往南退走,倒也能叫顺州城中守兵轻信。

由是才能诱燕朗派兵来伐溃退之军。

她脸色变了变,“为何串通上下,瞒我不说?”

他低头,目光落在她腰间挂的狄风佩剑上,眉间略陷,环在她腰上的手收了回来,半天不说话。

她一急,又道:“若是出兵,带我一道去,可好?”

他脸色蓦然一沉,寒声道:“这便是为何要瞒你的原因!”

知她欲为狄风报仇,屯兵于顺州城下多日,两面大军呼吸相闻,血溅沙场一触即发,只消一提燕朗,她便眼冒血色,恨不能手刃其首级。

她闻言,脸色瞬时一冷,撇眸不再看他。

帐外忽然响起人声,“陛下!”

贺喜立时侧身,“进来!”

来人一身雨水乱泥,才一入帐,也未看裏面有谁,垂首便报:“探马回报,顺州城中出兵,约有三万之众,直朝大军南退之向行去!”

他挑眉,脸色略变,“何人领军?”

“遥见帅旗,应是燕朗亲率精骑出城!”

他二话不说,弯身捞起头盔,吩咐那人道:“传朕之令,集营中所剩人马,不得明火,至东面营门候驾!”

南面退伏之兵可趁势围剿其军,而他自会领兵从后截其退路!

英欢见状,心底不由一揪,抬手探上腰间挂剑,急急上前半步,盯着他的后背,嘴唇动了动,就要开口。

贺喜忽而转过身来,眸间有火,神色又与先前不同,低声堵了她的话:“既是燕朗亲率大军,我便带你一道去。”

帐帘已落,飘雨细丝如雾般掀了一角水气。

英欢微一侧身,再看向他时,目光且惊且喜且不解。

她方才开口想要说的,本不是让他带她走。

却不料他会说这话。

但,先前一刻他还因她想要随军出战而板着脸给她冷色看,眼下竟偏又主动要带她一道去。

她动动眉头,欲问,却不知该不该在此时问,怔迟间他已扬掌扯了雨氅过来,抖开来披在她身上,利落系好。

氅角冷缘扫过她的脸,沁凉。

他低了低头,薄唇擦过她的嘴角,语气淡淡轻轻:“不高兴去?”

眼里生生熄熄有焰乱跳。

她侧眉,辨出他眸中紧闪而灭的喜悦之色,于是更加不明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只是下意识接口道:“自是高兴去的,只是……”

话未说完手便被他握住,一路拽着大步往帐外走去,来不及再问再说,出帐之时便见外面营东远处一片漆黑甲光。

人马已然集结将发。

她闭了嘴,待人将御马牵来,便翻身而上,腰间苍黑铁剑被雨洗得湿冷冷,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下拍着络璃甲片,声音清脆得紧。

贺喜抖缰,绕马一圈,掠过她身旁的时候低道一声:“跟着我。”

她再无二话,一抽马臀,随他往东面驰去。

夜雨如珠而下,粒粒迅急,敲在他玄甲上,迸溅碎裂处处湿。

他未披雨氅,人在马上舒体而骑,肩宽背挺,任雨落雨洗,毫无暇碍,待至军前也不多言,只飞快扫视一番,见人静马默,便点了点头,抬手比了个手势,长臂一挥,猛地掌切而下!

千余铁骑抽鞭落马只在一刹,万蹄轰然震地,利甲所向之处割开片片雨幕,杀气腾腾,向南飞驰而冲。

如此无言戾窒之象,顿时让她心有所撼。

驾幸军中已久,知男儿披甲刚逆无物,却不知出战一刻竟能迸发出这般铁血戾气!

思绪飘忽一瞬,耳边响起他低沉稳漠一声吼:“走!”

这才陡然回神,见他已扯缰转向,忙也吁马调辔,随他逆雨朝南,顺千骑踏泥而过之路疾驰奔去。

夜深雨大,天边黑雾浩渺,闷扣如盖。

人马疾行间,睫掀睫落都是水,辨不清身周是何景象,只盯着他甲上冷雨之光,步步紧驰。

行了许久,地势突然变陡,向南渐倾,两边高木密密丛丛,又有斜坡。

前方有令迅下,千骑骤然止步。

贺喜人在军后,勒缰停下,昂首朝远处略眺一番,并未多令,而前方千骑铁阵已然裂成两半,各由将校领至东西两面,分向而伏。

英欢蹙眉,眸子一斜,冷冷睨他,论眼下这阵势,若无事先演排估测,哪里会得这般迅而不乱,稳而不拖。

他人马立了一刻有余,见前方马阵散布开了,再无踪迹可循,才低眼撑鞍,偏头看她,一弯嘴角,笑道:“走。”

未及她有所反应,他右掌便长长探过来,拉过她的马缰,口中低斥一声,带着她一道往东面山坡上跑去。

坡并不高,不过二十余丈,坡下夏树枝繁叶茂,雨落而托,纷纷抖抖好似柳腰少女。

人马待至坡顶时才被他松放开来。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湿雨,转头看她一眼,道:“此地观战,正好。”

她立在马上未下,身上雨氅油面已被雨水浸透,听了他这话,不觉有丝冷,动睫瞥他,终于问道:“为何带我来?”

他低眉,不紧不慢道:“因没料到,燕朗会亲自率军出城追袭。”

她没说话,心下却在暗自思量。

他喉间忽而滚过一声沉笑,又道:“更没想到,他竟然只带了三万人马。”

她听见他这笑,心头竟是一凛,方恺领军向南,诱敌以战,若中宛大军不敌而走,此地仅凭他千余铁骑,又何敢言利断其退!

可他竟是一副成竹在胸,稳操胜券之样。

她又想了想,才开口,声音如雨,脆且冷:“你这些天来背我不见,就是在忙此事?”

他一挑眉梢,嘴角微咧,“没有背你不见。”

她假作没看见他眼中黯柔之色,蹙眉又道:“以燕朗之老辣,怎会于雨夜亲自率军出城……”

他敛了目光,慢悠悠道:“因他不知,是我领军在此。”

她诧然,没想到他又使这招,不禁轻嗤一声,“这伎俩使来使去,竟还能骗人相信。”

他低低笑出声来,脚下催马凑近她,沉声道:“想当年,连你也被我骗过两回,休要嘲弄旁人。”

声音甚惑,叫她脸庞乍然作红。

知他所谓何事,不由更是羞恼,撇了眼不再看他。

远远天际墨染水飞,猛然传来惊天动地怒啸之音,声声不休,如龙吟九天,刹那之间响震苍穹无限。

南面目尽之处,火光腾然而起,锁雨顿化。

光波缥缈,却带了血腥之气,自远方一路荡过来,横映天穹一方赤。

她呼吸骤然紧促,勒马向南望去,虽看不清什么,可却能感到那重重杀气,万军槊戈相交而战之象,仿若就在眼前。

“当是燕朗之部中了方恺诱伏之阵。”他在她身后低声道,语气缓缓,不带一丝紧迫之情。

她攥紧了马缰,不动不语,心口砰砰在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