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墨一握拳,面冷半晌,喟然道:“北戬兵败,但等邰涗邺齐二军发兵袭讨……既已如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自闻朱雄率军北上而来,便知北戬此役必败。
本是万策俱全,却独没算到……贺喜同她之间竟能情深至此,竟然真的再无嫌隙错怨。
一子落错全盘输。
当日狄风噩耗抵京,她痛至失心,其哀也深,其仇也重……而今非以血命来偿不可。
这么多日子以来她未动手,定是心有矛盾。
可他却知,以她十几年来临朝处政之机,对自己尚且强狠不已,又怎会因这几年相伴之情而放过他。
为国为私,都要杀了他。
他眼底紧涩,复又抬头看向贺喜,低笑道:“怎么,是她下不了手开不了口,才叫陛下来同我说么。”
贺喜眸寒,冷光凌凌而迫,一字一句道:“不杀你。”
宁墨闻言陡然一僵,盯着他,不肯信。
贺喜背倚长椅,下巴微抬,“若你肯应一事,便不杀你。”
他眸色涣然,不再僵怔,未问何事,却淡声道:“不杀我……是她之意,还是陛下之意?”
贺喜眼底渐灼,冰融火起,看他道:“朕与她二人同心,是朕是她,可有区别?”
二人同心。
四字如飞薄利刃,过骨不留痕。
宁墨黯然,微微摇头,对上他的目光,“陛下所谓何事?”话音至末,已然低到听不真切了。
既是这般单刀直入,那他便也不须再徒困于彼。
命之将悬,安顾私情。
贺喜见他转寰迅利,嘴角一勾,笑中几分机赏几分谑,“宁王殿下到底识时务,”玄锦冷袖一扬,笑敛容肃,“若你能劝向晚伏降,朕便不杀你;非但不杀你,还放北戬败军一条生路。”
“怎么个降法?”宁墨面色微凛,虽闻之有惊,却也抑而不发,只是进问了一句。
贺喜撇眸,道:“领北戬一国向邺齐邰涗俯首称臣,从此北戬为二国之属,边境撤戎,年纳岁贡。”他见宁墨脸色骤黑,冷唇不由一扬,接着道:“朕留向晚帝号不变,偏隅一地,仍自称王。”
宁墨不动声色地听完,面色沉似乌云蔽天,就将倾雨而下,许久都未说话,只是坐着,浑身僵硬,动也不动。
贺喜不急,脊挺肩平地半靠着椅背,冷眸看他,面不露色。
“陛下实是高看我了,”宁墨忽而低笑,手指抚平白袍一角,眼角皱起,“我潜心负重十三年,却令北戬倾国之兵一役而败、全盘皆输……便是回了北戬,也不过是罪人一个,又怎能劝得动父皇领国称臣?”他停了停,又道:“更何况,我虽身败于此,却也非为了一己之命而卖国求生之徒……陛下恕我无能为力,还是令择旁人为使。”
贺喜听他此言,毫不意外,手指敲敲膝头,冷声道:“北戬此次出兵,眼下五万败军屯于顺州城北百里处,二万屯于中宛北境佯攻不走。朕若令顺州城周二国驻军横扫北上,再令邰涗于、林二部破中宛诸州后直剿其右,北戬大军所剩七万人马,覆灭不过弹指顷刻之间。”
宁墨脸色急变,抬眼看向他。
贺喜横眸,声音寒凉刺骨,“待剿灭这七万人马,邺齐邰涗二军必定会合师北上,直攻北戬。”
宁墨握于身前的手微抖,却仍是淡道:“北戬边境地险,陛下不会不知……若二军北伐定会阻力重重,攻城克寨,非短日可决。”
贺喜勾唇,嘴角笑意冷而骇人,“北戬此次南下犯邰涗御驾所处之城,已然是自绝后路之举。以她心性之狠和邰涗禁军忠君之纲,犯其疆者,虽险必诛!”他定眸半瞬,又道:“邰涗既是北上伐戬掠地,邺齐又岂有坐视不顾之理?!到时不论时日长短、不论山险壑深,二国大军定会举倾国之兵力,踏平北戬一地!”
字音如雷,令宁墨背起寒栗,陡然阖眸,面紧不语。
贺喜声音稍缓,看着他,慢慢又道一句:“万千生灵是死是活,只在宁王殿下一念之间。正如你之言,既已身败于此,又何必固执于身外之名?保国护民之举,更非虚名可盖,还望你熟虑再三,莫要因一己之差而使北戬一国陪葬。”
宁墨眼下一层阴影,闭眼半晌,才微微睁开眼,却也不看他,只是低声道:“纵然如此,以我此时功败之身,又何能劝得了……”
贺喜听他话中透了松动之意,眼底不禁淡淡一亮,却仍作语不经意道:“若是你能揽中宛北境五州归国,顺州一败,便算不得大碍。”
宁墨陡惊,“陛下何意?”
“中宛最北面的五州大镇,邺齐邰涗尽让与北戬。”贺喜道,眸火遽燃,“自然,这当是你从中转寰的结果。”
宁墨双手握拳,面惊不能言。
贺喜又道:“不过是领国称臣为属、年纳岁贡而已,却能兵不血刃而得五州富庶之地,而帝号仍存、王位尚在……此与日夜提心、布兵相抗,国中上下战火烟飞、生灵涂炭相比,你以为向晚会选哪一个?”
见他仍不言语,贺喜动动眉头,声音略寒,“以你之处谋之心,只要此次不死,将来定能东山再起。”
宁墨面色一下又变,暗一咬牙,抬头道:“陛下如何能使我全身而归?……便是回了北戬,我也不能保证一定能够说服父皇,到时陛下又将如何?”
贺喜唰地撩袍起身,走两步至他身侧,负手低眼,“皇夫病体久久未愈,而顺州秋日甚潮,不适养病,于是启程归京,途中却遭北戬大军伏袭,被其掳走,而后不堪受辱,自裁而亡。”看着宁墨的脸色黑一分白一分,他微笑,“后面的事情不须朕多言,而你自会处置得当。只不过,计日如何,先行打埋,还须你同北面屯军事先商量妥当。”
他侧过身子,面色略沉,挑眉又道:“北戬大军袭掳邰涗皇夫,邰涗大军定会怒不可遏,于是便可趁势发令,命二军追讨北戬退走之部,一路至北戬之境乃止。到时因地险难攻,二军可滞数日而不发,宁王殿下可趁时劝向晚伏降。此事若成,则邺齐邰涗二军齐退,此事若是不成,则邺齐邰涗二军可借机伐戬。”
宁墨浑身上下奇寒无比,万没料到他一步步谋策之下,竟是这般不漏不缺之念,不由头皮发麻,嘴唇嗡动半晌,却吐不出一字。
“你不须害怕,”贺喜侧眸,勾唇冷笑,“以向晚多年韬光养晦之性,当此千钧一发之机,定会领国称臣。只要他肯为属,朕定会遵守信诺,保北戬一地,不伐不讨。”
宁墨低头垂眼,淡喘片刻,终是微一点头,“便依陛下之计。”手指攥紧了白袍前裰,缓缓道:“陛下上决兵事,下伐人心……败给陛下,我心服口服。”
贺喜冷瞥他一眼,不再多言,撩袍转身,朝外走去。
宁墨却在身后叫住他,低声道:“……就算陛下开口不说,我也知陛下此来是背着她的。她心若何,我自知晓,怕是知道陛下之计后,决不肯同意。”
“不须你虑。”贺喜背身而道,声音漠哑,再也不留一刻,猛地推门,走了出去。
屋外已是灿阳满地,碧天在上,晴空如洗,深秋之风却仍不解人意,丝丝透着潮寒之气。
回到主厢时,外面已有人来送膳,满院都是粥香。
知她已然起身。
贺喜进去,才合了门板,就见她坐在床边,动也不动地冷眼盯着他瞧。
青丝一把落于侧,衣衫不整,裸足悬垂在水纹荷花红木榻边,面寒如冰,独一双眼里微微现了几点光。
黑黑蓝蓝,眸雾缭绕,在他脸上转了半天,才低了眼,伸手揽袍。
贺喜勾唇低笑,几大步走过去,弯身欲抱她入怀,却被她一把推开,耳边传来她冰冰凉的声音:“背着我,去见他了?”
他默认,挨着她坐下,拉过她小手放在掌心裏,慢慢搓热,低声道:“并未有意要背着你,只是你睡熟了,不忍叫。”
英欢冷笑,偏头盯住他,“都已商定妥当了才回来告诉我,岂不是胁我无论如何都得应你之计?”
天色大亮,睁眼却发现身旁无人,就知他是去见宁墨了。
只是不知他此次又在心中盘算着什么。
贺喜只是笑,抬手拨过她垂在颊侧的发,一把将她按进怀中,狠狠亲了她一下,觉出她在使劲挣扎,更是用了十二分的力箍住她,凑近她耳边道:“莫要胡闹。”
她气极,一口咬上他肩头。
“不杀他。”贺喜似是不知痛,闲闲地任她咬,靠上床柱一边,将她身子勾来揉去,嘴角笑意更浓,像是在逗小猫一样。
英欢脸色红窒,抬头对上他深邃双眸,半晌才道:“……非杀不可。”
若不杀他,狄风如何能于九泉之下安歇?!
贺喜捏过她的下巴,微微一抬,拇指扫过她气得发颤的红唇,眸子一眯,道:“让他回北戬,劝向晚称臣。”
“做梦!”她死盯着他,“邰涗非出兵伐戬不可!”
十三年来浮生徘徊,几国天下,北戬依他之计而出兵犯她之疆、困她之驾,此仇不报,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她孤身被围、以寡敌众数十日之苦,被胁割疆之恨,何人能懂?!若不出兵北上伐戬,她何能抚慰血战戍城的众多将士?!
贺喜垂头,轻轻含住她的嘴唇,缓缓摩挲着,吮吻着,褐眸未闭,其间火光亮亮,溅进她眼中。
她撑手在他身前,用力抵他,可却无论如何都躲不过他的攻势,终是一点点败下阵来,丢盔弃甲溃在他怀中,低声喘个不休。
他抱着她,摸着她的背,一字一句道:“几年来征战不停,兵乏民疲,若有机会不战而取其疆土,何乐而不为之?眼下时近秋末,冬雪一下,越往北则越寒险,北戬之境本就多山少原,大军若是一路北上伐戬,未必能得胜算,此一去莫论后势如何,定是持久屯战,千里粮草器甲调送暂且不提,只说邰涗朝中国库,能否连耗不匮?”
她垂了睫,僵在他怀中。
“再者,”贺喜又道,“中宛所占诸州同先前南岵数州尚且未安,若是重兵北上伐戬,难保身后不会有反军为逆,到时腹背受敌,又能谈何胜势、论何报仇?!”
他见她埋了头不言语,不由低笑一声,继续道:“若使向晚俯首称臣,北戬为二国之属,每年可向邺齐邰涗交纳岁贡数众,此一来,便可疾速缓解几年来因征战而空乏的国库,不须再伤敛民财,你以为如何?”
英欢蹙眉,思虑半晌,才又抬头看他,眼中不复先前火烈之色,声音低低道:“狄风……”
“若是狄风仍在,”他声音亦低了下去,抱紧了她,“亦不愿见千万将士们冒刃陷战、血流成河,而弃不战之机于不顾!”
她睫落而湿,埋头在他肩侧。
“应了?”他低声问她。
她慢慢点了下头,又道:“打算如何送他去北戬?”
此事非同小可,若漏一丝马迹于外,便是风起云变的大乱。
贺喜眸子一黯,唇压于她耳边,哑声说了几句话,才放开她,低眼打量她的脸色。
英欢闻言身子骤然僵了,盯着他,“这若有个意外……你胆子也太大了!”
“宁墨都应了,你胆识莫非还不如他?”贺喜缓笑,看她脸上又红又白,不禁抬手去摸她。
英欢一把拍开他的手,皱眉又想了半天,才微一晗首,小声道:“……便这般罢。”
脱身而出,便要下地穿衣。
他弯下腰来,握住她赤足,拾起鞋来替她穿上,动作缓而不滞,好似天经地义,早已习惯了此事一般。
她却怔住,脸微微泛红,心忽上忽下地跳起来。
他宽宽的肩膀动了动,抬起头来看她,笑时眼角皱了皱,收手坐直。
她瞧他面色微疲,不禁伸手去搂他的脖子,凑过去在他脸旁印了个浅吻,轻声道:“你马不停蹄赶回顺州,已是多日未曾好好歇过,且先别管旁事,睡一觉再说,我让人去给你收拾间屋子出来。”
说着便踩足下地,欲往外去。
手却被他在身后轻轻一拉。
她回身,对上他的眼,挑眉相询。
“真想……”他低声道,脸色微凉,“与你同寝一室,日夜不离。”
她脸红,眼底却湿,半晌才轻一抽手,“……再等等。”
他嘴角笑意涌开,一下子放开了她,温声道:“去罢。”脸上凉色忽闪,眸中情深如渊,目光拢着她,不移。
屋外院中,鸟鸣声浅,长草泛枯。
秋将过,冬将至。
…………
大历十三年十一月初六,帝次顺州,闻宁皇夫染疾,往探视之。夫甚为感怀,谓左右曰,帝仁心慈厚,国中所传皆误之。
初九,夫疾亟,顺州天寒地潮,不利于养,请归遂阳。上允之,亲点军中铁骑千余,密护回京。
十一日,夫出顺州,夜遭北戬大军伏袭,不敌,为其掳,夫不堪其辱,继而自裁以亡。
上闻之大恸,号大军挥师北上,追讨北戬退走之部。帝侧应之,令朱雄一部随邰涗大军并道而上。
二十三日,北戬大军过剑峡,焚栈道,阻两军于北境之西。
二十六日,天降大雪,二军滞而不进,往报顺州,以咨上意;帝命二军屯于关外,以察后势。
夫既薨,京中有司上谥曰壮怀,袝别庙,上从之。
十二月八日,北戬遣使上言请和,愿称臣为二国之属,上命监军曾参商、帝命至麾校尉刘觉共往答之。
…………
屋外飘雪碎落,扑在窗棱上,点滴便成莹透薄水,淡淡地沾了一层,染得心如冰晶,凉透至底。
床上纱幔早撤,换了略厚的罗纹京布,屋内置了熏笼,热气满溢。
天才薄亮,因这下雪的缘故,倒叫屋内比平日亮堂了许多。
英欢蹙眉转醒,瞥一眼窗外,以为大亮,便撑着起身,下地穿衣,推门之时发现外面雪花正飞,一时间竟怔然不知所去。
檐角下候着的丫鬟们过来问安,进屋服侍着梳洗了,又端了早膳来,知她不喜旁人在侧,便要退下。
英欢见端上来的有核桃酥,不由将人叫住,吩咐道:“待一会儿邺齐皇帝陛下起身,将这多送些过去。”
想起他爱吃这个,只是从来都不命人特为他做,眼下难得一见府衙里的夥夫肯费劲做这个,便想多留给他些。
丫鬟们垂首道:“邺齐皇帝陛下天未亮时便起了,也未用膳,直上城头去督修工事了。”
英欢挑眉,想了想,将人遣退,拿了油纸将那一小盘核桃酥包起,披过绒氅,便快步出门,往北面城头走去。
城墙之上雪厚一寸有余,一路踏来,靴底压雪,吱吱作响。
女墙之前的士兵们闻声都回头,见是她来,不由垂首站好,“陛下”之音响过她所行之路。
城头弓弩台前,贺喜黑氅之上满是落雪,听见后面众将士们口中之音,不禁抖肩回身,薄唇弯弯,盯着她走至他身前。
英欢鼻尖被雪风吹得泛红,左右淡瞥一圈,见士兵们仍在看她,不由扬唇,颇有无奈道:“本想悄悄来的,偏又有这么大的动静。”
“何事?”他低眼看她,眸中温火融开二人间飘落的雪花,化成汪汪暖春之水,润进她心底。
她低下头,从氅中大袖下取出那油纸包,飞快地塞进他怀中,道:“……听人说你未用早膳。”
顺州城几被攻打,城墙上的护城工事损毁甚多,二军北上追袭,他为防万一,便命人将其彻修一番,一个月来怕士兵不力,常常亲上城头督修。
贺喜接过,长指一拨,看清裏面何物,不由又笑,看向她,低低道:“比起这东西,此刻我更想吃你。”
英欢一下便红了脸,瞪他一眼,转身便欲回去。
墙后石阶上蹭蹭跑上来一人,直朝他二人快走过来,见驾行礼后,双手捧了个书匣呈上,道:“是刘、曾二位大人命人发回顺州、呈至御前的。”
英欢接过来,贺喜却看向那人,问道:“此是何物?”
“北戬降表。”
她心头一凛,急急忙地回身,他会意,走来伸手,宽袖扫去砖墙上的落雪,好让她放那书匣。
英欢启匣取书,展开来匆匆一阅,才微一吁气,递给他,道:“大体如你所料,不过岁贡只有每年十万银。”
贺喜接了却不看,目光瞥至金匣内底摊着的另一笺纸,眉头稍皱,伸指拈过来,眸中冷光一扫而过,薄唇不由抿紧。
面上神色未变,只抬眸看看她,然后将那笺纸放进她手心裏。
英欢不解,拿起薄笺,淡淡一望,素面瞬寒如冰。
手将那纸一攥,揉碎,而后松掌,任那碎屑被寒风卷着,吹至城墙外面,旋着圈儿直落下去。
她转过身,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垂眼,抬手紧了紧身上绒氅。
薄笺之上只一句。
并未落款。
可她怎会不认得那字。
天上雪花飘下来,漫漫飞舞,垂垂摇落,同那纸屑混在一起,晶凉冰粒其间隐约可见点点墨迹。
……假使当时身便死,一心真伪有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