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春风轻凉,瑟瑟扑面。
有飘落嫩叶落在廊间,细小碎雅,翠翠生姿,被风吹进砖缝中,叶缘蜷起,柔柔的。
冬过新生,万物仰日。
她足踏绿梗,心头惶然之感萦而不消,之前那些敢想却不敢问的疑惑又簇簇冒起,走了十多步后蓦然一停,攒眉咬唇,又返身回去。
轻推门板,入得内室,隔了纱幔却不见英欢身影。
她踯躅一瞬,胸口诸言澎湃欲涌,非道不可,伸手拨开层层轻纱,往更裏面走去。
地下青砖湿漉漉的,犹然未干,水渍漾成肆曼之形,一路淌进去。
荞木雕花扇板挡在前面,另一边便是圣驾寝卧之处,她不敢再进半步,足下站定,口中轻唤一声:“陛下?”
良久,都未有人应她。
她终是忍不住,迈过两步,隔着那镂空木花向内张望,就见榻边青帐一落到底,隐了人影在后。
依稀可见英欢坐在床边,身子半侧,看不清脸。
裏面静静的,无甚响声,她也便静静地站在外面,再开不了口。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才慢慢低下头,闭了闭眼,正要扭头回去时,忽见英欢微微弯下身子,在卧床之人额上轻吻了一下。
明明这么静,可她却听见泪水溅肤的声音。
璺而沉,模糊不清,却又真切。
她似被钉在了地上一般,看英欢薄衣骨瘦,长发淡泽,弯身低头间,一举手一投足都那么温柔。
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可温柔之下,却觉伤如海潮,翻天而来,扑没了她整个人。
她满腔腹言瞬间统统消弥,眼前水雾蒙蒙,再多待不得一刻,飞快转身离去,推门而过之刹,泪点飞落。
风过斜阳照,心中忽而恍然,如明镜般透亮。
狠,是为谁狠。
弑兄之名,从来躲不过青史之笔,于是她替他负,以她之手血刃他宗室乱逆,荡灭一切后患。
然如此心狠手辣,以绝宗之举来断后患,其后之意为何,已是昭然若揭。
曾参商袍边沿风轻翻,足下越来越快,心中浪潮狂翻巨涌,件件事情连成一线,脑中愈发明晰。
不由抬手,伸指抹去眼下泪痕,阖眸窒叹。
一向都知她与他爱恨同深,却不知她与他因何而爱,更不知她与他终归何处;一向都只见万军之前她与他并肩而立、銮座之上她同他执手共座,却不知帝象之后她与他柔深若海,更不知她与他之间埋了多少苦痛与血泪。
此时此刻才知,帝业天下在后,江山雄图在前,她与他有多相爱,心中便有多辛酸,这一场五国之战荡荡入天,这一世万民之治滔滔入地,旁人只道是二帝共利,却不知那一事事都是她与他……牺牲了自己,成全了对方。
青天流云若缎,风煦草香交缠,远处有小校逆光纵马驰来,汗水扬洒一路,鞭疾蹄重。
曾参商眉头微舒,快步迎上去将人马拦下,伸手扯过马辔,仰首吩咐道:“去禀方将军,火速发诏。”
看小校领命转马,调头而去,她才神定,抬眼看马道两旁郁郁春树,心头涩动。
世间爱之深,不过如此。
…………
大历十四年四月,江平、龚明德先后败衞王、越王,上命龚明德斩二王于軍前,传首燕平,改姓为虺氏。
十三日,败鲁王于宏州,燕、韩、汉三王坐与鲁王通谋,鲁王自杀,其余三王伏诛,改姓虺氏。
又十日,于宏、林锋楠败叛军于燕平之南,诛商王、魏王,擒其子孙,往奏上听。
自是邺齐宗室诸王相继诛死者,殆将尽矣。
二十八日,上诏令诛诸王子孙年幼者,徙其家属于岭外,又诛其亲党数百余家,家属配流边疆,改姓虺氏。
五月初六,二帝次燕平,百官常服迎驾于宣宏门,侍衞如常仪。
…………
天边彩云流散,一丈皇鼓,声轰然。
甫进燕平城中,谢明远便领兵换防,衔御前侍衞班直,调军入燕平外城中,准方恺带千人随驾入城,其余邰涗大军尽驻城外。
二帝圣驾过宣宏门而未止,将中书领百官恭驾之列远抛在后,一路往内城禁中行去。
入城之道皆已清空,萧然无物,放眼远望,可见巍峨宫城诸殿铺立一隅,甚是摄人。
英欢心底淡然,目过诸物,却无思飘。
本以为她驾幸邺齐京城当是惊天动地一事,却不料朝臣百官们恭顺安稳得诡异,不知是因早知此事心有所备,还是因畏惧京畿周围邰涗大军之势才致如此。
待驾入皇城大内,她才垂眸,不再看周遭景物,心念当年他领军助她退敌,于邰涗南都凉城行宫中宿留的那一夜……
不由浅一勾唇。
如今轮到她率军替他平乱,光明正大入得他脏腑之地……是否天意如此,他来她往,毫不相亏。
将入禁中之时,銮驾之前忽然传来一阵乱声,车马立停,止步不进。
英欢蹙眉,起身撩帘,半立于銮驾之外,银阶光烁,金柱耀目,眼前石灰色宫砖大块连展,望之不尽。
一袭火红色的宫衫如盛放中的山茶花般,绽开于这灰抑的石砖上。
她定眸,看向伏跪在最前面的那个女子,又看向其后连跪着的数名宫装女子,心口不由一凉,暗吸一口气。
“陛下。”女子宫髻高耸,额低压手,颈后皮肤白皙泛光,声音柔却微寒,颇为耳熟。
英欢纤眉一抖,胸口小震了一下,一展衮服大袖,不待旁人升梯,便下了銮驾,走去那人身旁,伸手去扶道:“皇后免礼。”
英俪芹慢慢抬起头来,白净脸庞上微扬一丝笑意,将手放进她掌中,悠悠站起身来。
而后似是不经意般地,侧眸斜眄銮驾前方的人马诸衞。
谢明远人立于马上,领军在前,垂首候驾,手中紧紧攥着马缰,面无表情,嘴唇抿得死死的。
英欢握紧她的手,转眸之时,眼角余光瞥见他身形略滞,僵了一下,而后飞快地调马侧身。
英俪芹转过头,眼角泛红,小笑了一下,道:“从未想过,能在燕平宫中见到陛下。”说罢,将其后宫装侍女们遣散,扶了英欢的胳膊,往前面走去,边走边道:“……听闻皇上寝疾,陛下领军送皇上回京,宫中上下早有所备,就等陛下驾至燕平。”
英欢见谢明远护驾朝另一边缓行而去,便也不多张令,敛了目光,随着英俪芹往前方殿落走去,口中轻声道:“恨朕么?”
她足下微顿,睫垂笑消,低声道:“……陛下何必说这种话。”
前方殿前早有宫人将门推开,待二人上阶入殿后,便关了门,见英欢驾后邰涗诸衞林立在外,也不敢开口多问,只是候在外面。
纱荡香溢,满殿通亮。
英欢略略打量了一番,默而无言,抬手扯开衮衣玉带。
英俪芹见她伸手解衮衣,便上前去接,待朱服滑落之时,一眼便看到她衣下隆起的腹部,不禁瞠目,愣了半晌才小声道:“陛下这是……”
英欢手抚上腹部,淡望她一眼,眉微蹙,半转过身,什么话也不说。
英俪芹抱着厚重衮衣,心中一念念转过,脸色时红时白,最后连想也不敢再想,口中低喃道:“陛下有孕,难不成是……”
英欢只觉足下发麻,心涩尴尬,如鲠在喉,良久才斜眉轻叹,回身盯住她,反问道:“……大历十二年,邺齐中宫丧子,所丧是何人之子?”
宫更声止,余音如缓沙滑流,鸦青色夜幕上星辰萃灿,如华美大盖,扣于皇城之上。
羽林铁甲隐在夜色中,黯利槊戈不见锋棱。
谢明远低声嘱咐了殿外守衞几事,抬头望了眼天色,顿了顿甲,慢慢沿层层高阶走了下来。
夜风有些暖,薄甲之下衣袍挂汗,潮而闷。
他走着,眼睛不由自主朝东面宫寝望过去,那边华灯宫绽,宛若娇容,下一瞬他便敛了目光,飞快转身,背向而行。
身后忽而响起急急的脚步声,有宫人轻轻的声音传来:“谢将军。”
他停下,转身回望。
宫女矜持一敛袖,行过礼,又道:“邰涗皇帝陛下诏见将军,请将军随奴婢来罢。”
他眉峰扬动,脸色稍变,却也无话,只跟了那宫女慢慢转身回行,一路往东面晕光柔漾之处走去。
殿角宫灯高悬,碎旒随着夜风轻轻在飘。
宫女推开殿门,“将军请。”待他进去,便掩上门,留在外面。
谢明远进殿走了数步,才见英欢倚在裏面软榻上,什么事也没做,只定定望着殿门这边,看他走近。
她见他要恭礼,利落一摆袖,淡声道:“免了。”
于是他便立在她身前,不再动作,低眉垂眼,开口道:“天色已暗,陛下诏臣何事?”
英欢静静将他打量一番,却不开口,眼中星点淡流,其意深深。
谢明远站了片刻都不闻一字,不由抬头张望,脸色平稳无波,慢慢又道:“陛下终是等不及了么?”
先前她曾有言,待邺齐国乱平定,送贺喜归京后,若睹邺齐朝政无碍,两国盟约犹存,便只留一日一夜,然后立时率邰涗大军返师。
言凿切切,与自中宛出师前集殿议事时所道相契,旁人闻之皆是不仵而信,可他却知,她心中所计绝非那般简单。
她听清,忽而轻笑,“你倒看得明白,”长睫一动,笑意微减,“可朕传你来,是想先问明白一些事。”
他复又低头,脸色黝黑,“陛下想知道的,当已全然知晓,何必还要再来问臣。”
英欢抿唇,脸上神色淡了一点下去。
传他觐见,并非是疑英俪芹所言,不过彼事实骇,须得确认一番,只是未曾想到他竟能这般坦然,一辞不辩。
她看他良久,才挑眉道:“你兵权在握却无逆举,知朕心谋邺齐江山却仍助朕……一世忠名皆不要,原来是为美人故。”
他默然半晌,微微一闭眼,不说话。
“可朕不解的是,”她瞳中深邃,直望进他双眼,“若你心念皇后安危,何不隐报不发?倘是邺齐朝中不曾接你伪报,国中又何至于起谣生乱?”
他眉间重陷,半晌才道:“臣早就说过,所做之事不过皆遵上意而已……”
“但他寝疾在卧,”她打断他,“无人能胁迫得了你,你到底有何为他掣肘之处,要事事都遵他意?”
于吴州时她曾问他,当时他道有苦难言。
可今日已非昔比,国乱既平,天下初定,他之苦她已知一半,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谢明远僵了一会儿,开口,慢慢道:“上曾有遗诏付大内总管王如海,诏曰一事,上薨而入陵之日,须中宫陪葬。”
英欢瞳中骤缩,人猛然一惊,诸思百虑之中未曾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他嘴角漫上一抹苦涩笑意,抬头对上她的目光,低声道:“陛下可是满意了?”
她指尖阵阵发麻,定坐了半天,才晃过目光,开口时声音哑而不清:“……原来如此。”
这般绝计,便是千算万念,她又如何想得到!
……论狠辣无情,她到底不及他一分。
初夏夜里殿暖,心中却起嗖嗖冷风。
世间情之一字,在他掌中犹如谋子,任是何人何情,都能被他利用殆尽,抽丝不成反成茧,有情之人终被缚。
诏命中宫陪葬,他若身薨于外,尸骨抵京之日便是皇后绞颈之时,若是军中隐丧不发、将他密送回京,则英俪芹必死无疑,唯有在他尸骨未凉时便起大乱,才能使她率军相介,而唯有她领兵入关、侵他江山,才能保英俪芹一命。
他费尽心血,以此胁迫谢明远往报朝中、助她之策,要的便是这场乱。
……且绝不怕谢明远不受此制。
想他谢明远一生伴驾,当初却能因英俪芹一人而负君恩,实可见其情之深,若知中宫有危,又怎会视而不顾,势必会事事遵他上意、以解此危罢了。
英欢心底冰同血塑,一抖睫,抬眼盯住谢明远,“可是他并未薨亡,你为何仍往报回朝?”
谢明远脸上镀了层铁色,“苏院判有言,上此次固疾又作,弥而未薨,实是命由天定,将来如何非人力所能诊调。”
声音低沉,字字入耳皆叫她心发颤。
……是怕若不发报,护驾回京途中他会无兆而崩,到时中宫难逃陪葬之命,因而才伪作上薨之报,急促邺齐国乱,以免徒致大殇。
说到底,是他拿旁人之深情,来抵他对她之心。
她手心裏满是密汗,莫论如何都未想到会是这般,之前打算要对谢明远说的话此刻都如日下碎冰,融而无形。
静了半晌,忽而轻嗤一声。
她看着谢明远,眸子里隐隐生戾,“……既如此,朕也不必多费口舌,千里长路行至此,唯差最后一步,你愿不愿再从朕令一回?”
他眉间仍然未展,不答却反问道:“陛下心中何意?”
英欢容色定然,声音凉漠,一字一句道:“朕要废了他的帝号。”
殿外猛然划过一道闪电,未过多时便起轰然雷声,夏雨骤降,倾天而落,豆大雨珠砸在殿角琉璃瓦上,响震心际。
谢明远人似被钉,眼里洞黑无光,怔然良久,都不发一辞。
她微一扬眉,催心一般的话语又自口中而出:“你方才也说,他命终何时但由天定,此时大事虽平,然若有万一,皇后仍是难逃陪葬一死。只有废了他的帝号,那诏命才能不作数,而你也不须再为此担心。”
他脸色阴黑,面有憔容,仍是不开口。
她冷冷一勾唇,又道:“他既是肯拿英皇后之命来逼你促乱横生,你又怎会不明他心中深意。朕心有何计你亦明白,然从一开始你便助朕之策,邰涗大军铁蹄入关,前后十数万之众而今正在邺齐国中,此功一半当属你。事已成此,你莫不是还想摆出一副忠国之象来?”
谢明远眼里无光,盯着脚下,低声道:“敢问陛下想要臣如何?”
英欢见他松口,面色不由一缓,声音也跟着软了些,“先诏江平麾下将校入京、留军东面由龚明德代掌,而后以上醒疾愈为名,诏文武百僚入宫,摆宴乾阳殿。”
她眼中淡光微闪,停了停,又道:“到时你将京城外防撤去五成,以上诏命两军将校共宴为名,放城外方恺之部入宫。”
谢明远浑身发紧,蓦然抬头看向她,“陛下……”
英欢面上却无波澜,只轻描淡写道:“大宴之上莫论出何事,你只消冷眼旁看便是。只要你麾下戍京诸衞老实不动,朕允你,不伤邺齐朝臣一人。”
他身上微寒,眉头更紧,闭了嘴不言语。
燕平之周有于宏、林锋楠二部邰涗大军共九万人马,倘是调江平一部将校离军赴京,纵是京中有乱,亦无能近援之人;而东面所留之军又有龚明德之部相压,且不论无帅无将,便是有心起军,亦抵不过邰涗利甲之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