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早就听出她的话外音,虽然她从不插手内宫的事情,这次竟然也破例点头。狐七见她们说走就走,不由很想商量着一起去,然而却放不下面子恳求,为了黄莺的事情,她和这两人冷战了好几个月呢。
她还在犹豫着,却见安心回头,含笑对她招手,小丫头跟着笑道:“喂,小狐七,你到底跟不跟上来?不来看,可别后悔哦!”
“哦!我去我去!我要看!”狐七再也顾不得冷战,提着裙子就往外跑,后面的宫女急忙取了大氅给她披上,笑吟吟地看她跟着安心她们出去。狐七到底还是狐七,本性始终改不掉,这样真好。
二十个新来的伶人得知主子要见自己,纷纷打扮整齐,垂首站在大殿等候。安心眼盲,什么也看不到,小丫头便先让女官登记名字,自己在那里打量各个伶人的相貌。
下面挑选的人大约不知道这些女子是送来别院的,只当惠王又要美女,于是挑的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从容貌到仪态都无懈可击。其中有两三个甚至不输当年荣贵妃的容光,端的是千娇百媚,秀雅绝伦,看得人眼睛也要花了。尤其站在边上那身高突出的修长女子,纤腰长腿,肤光胜雪,加上一袭简单的布衣,在花团锦簇的绸缎衣服里看起来却是清极雅极,不沾半点媚态,倒像一株沾露的青竹。
小丫头不由自主看了她好一会,隐约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可偏偏想不起来。那女子似乎发现有人在看自己,不由微微低头,双手玩弄起垂在胸前的青丝。只这一个动作,小丫头又觉得不是印象中人的样子,陌生之极,便转头去看其他人了。
记名之后便是演习,众人早已看出安心虽然一句话不说,而且闭着眼睛,却必然是殿中身份最贵之人,于是加倍努力地弹奏。一时间琵琶铮铮如弹珠溅玉,古琴淙淙如行云流水,竹萧幽幽似深闺低语,却是近两个月宫中乐师新谱的曲子《瑞雪》。小丫头和安心都听得慢慢点头,面上露出赞赏的微笑。
狐七在音律方面一窍不通,只觉叮叮咚咚甚是好听,她也不知道曲子叫瑞雪,但听其音调转折,意境甚是清奇,一时间竟有一种屋内炉火明灭幽然,屋外苍茫大雪飞扬的感觉。正听到得意处,却见旁边一个红衣女子飘然上场,环配叮当,水袖如云,轻轻舞蹈起来。
佳人纤腰楚楚,风回雪舞,扬袖折腰之间,流畅婉转。嫣红的衣裙缓缓转开,腰间明黄流苏亦跟着旋转,渐渐地越转越快,如同一朵盛开的花。跳得一会,便慢启朱唇,幽幽唱了起来。
然而她跳了什么,唱了什么,狐七却再也没注意。原来这女子是坐在殿角吹萧的,如今她上场舞蹈,原先坐在她身后的那人便露了出来。狐七只是无意往那里看了一眼,却如遭雷亟,再也移不开目光。
那是一个穿着朴素布衣的女子,她抱着琵琶在慢慢弹奏。由于脑袋微垂,漆黑的长发便将脸遮了一半,露出一截酥白的脖子。在别人看来,这只是一付极美丽的侧影,但对狐七来说,却是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个身影。她曾看了无数遍,这一年里梦了无数遍的人。如今乍一看,她一时竟觉身在梦中,茫然不知何年何月。
那女子似乎感觉到有人看自己,便微微侧头过来,狭长的凤目冷电一般扫过狐七的脸,便停住不动。见狐七呆若木鸡的模样,她忍不住勾起嘴角,对她眨了眨眼。
狐七几乎要跳起来!然而人没跳起来,手里装满热茶的茶杯却“光当”一声摔在地上,立即碎了,滚烫的茶水泼了她一裙子。狐七被一烫,终于回神,“哎呀”轻轻叫了出来。
乐声立止,众人都有些惶恐地看着她。小丫头急忙奔过来,口中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烫着哪里了?”谁知安心比她还快,一个箭步走上来,手已经放在狐七湿了一大块的裙子上,沿着她的膝盖上下摸索一番,然后松懈下来摇了摇头,意思说她没受伤。小丫头也松了一口气,忍不住骂道:“看个歌舞你也能心不在焉!好好的茶杯怎么会滚下来?!幸好冬天衣服多,没烫着!要是夏天该怎么办?”
狐七胡乱点头答应,却急着看向那人。她站在一群女子后面,面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目光温暖如同最美好的春风,关切并且热烈地看着自己。狐七的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就要掉下来,她赶紧吸鼻子,连连摇头说不要紧,然而那话到底是对谁说,她自己也不知道。
小丫头见她眼睛红红的,以为很疼,正要再骂她几句,却见她怔怔看着前面,面上神色不知是喜是悲。她跟着看过去,却看到方才那女子。刹那间,如同电光火石一般,她突然想起来了!难怪觉得眼熟!当时维可供出狐七的身份,说她身边还有一个少年男子随行,惠王命画师依照他的叙述画像,一连画了几十幅,维可才说像。她看过那画像!那人不是女子!他是鬼八!他竟然装女人混进宫里?!
小丫头张口就要叫人把他拿下,谁知安心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缓缓摇头。小丫头急道:“姑娘!他是……!”他是花九千那里的人!是奸细!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安心悄悄指了指狐七。小丫头狠狠咬了一下舌头,把差点要说出来的话硬生生吞回去。
是的,狐七!她几乎已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是怔怔看着那人。两颗大泪珠在她眼睛里使劲打转,她咬紧牙关倔强地不让它们掉下来。那种辛苦的样子,让小丫头心头忽然一软。她已经多久没看到狐七动情的样子了?她渐渐萎靡,好像缺水的花,如今突然遇到甘霖,饱饱地吸了水份,多出来的也舍不得丢掉,含在眼眶里使劲眨,要把它眨回去。
她简直是用尽所有气力在忍耐,以致于手指都在微微发抖,裙摆被她揪成一团,她自己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小丫头见到她这种神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如果这样下去,狐七会死。”安心飞快打着手语,“她若死了,要挟九姑娘的人质便没有了。所以决不能让她死。是时候让人来陪着她了。”
“可是!”小丫头还是要说,那人是花九千派来的,哪里有让奸细混进来还装作没事的道理?难道当真让花九千骑到头上?她一定是吃准了眼下的情况,所以这时候派人来!简直奸诈狡猾之极!只要狐七一天在她们手上,她就一天处于被动位置。然而现在却全换过来了!明目张胆派个人过来,简直像在说:你们给我把狐七照顾好!如果缺胳膊少腿,老娘绝对不收货认帐!更可恨的是,她们竟果然不能拿他怎么样!除非想让狐七也跟着死!
想到这裏,小丫头气得差点把牙咬碎。安心拍了拍她的肩膀,似乎在安慰。她狠狠甩头,低声道:“姑娘!从以前我们就被她压在下面!难道如今依然这样么?!”她瞪上去,谁知半晌,安心竟然笑了。
那是怎样的笑容!傲然的,激昂的,愤怒的,哀切的,兴奋的。然后,她挥了挥手,转身就走。她用手语在说:“由着他去吧!我若让他从这裏挖走什么秘密,我便不叫安心!”
小丫头怔怔看着她走出大殿,心中忽然明白为什么大师父会选择让自己跟随她,而不是反过来。
她回头,狐七还在痴痴看着那人,旁边的伶人女官都有点慌乱,见她含泪,只当她被烫得厉害,纷纷上来安抚。小丫头回了回神,挥手道:“今日就到此,你们都很好,值得嘉赏。我想挑几个人来做贴身丫鬟。”
她随手点了几个人,最后,看了鬼八一眼。他只是淡淡看着自己,目光中既无紧张亦无惶恐,仿佛早知道事情会这样发展。小丫头暗暗咬牙,却也只得点了点他,随即说道:“你们俩,去服侍狐七姑娘。你们俩,去服侍安心姑娘,你们俩跟我走。其他人都散了吧!”
一声令下,众人都散去,很快大殿就空了,只剩下突然回神,涨红了脸使劲擦眼泪的狐七。还有微微含笑,正朝她走过来的鬼八。
他走过来一把揽住她,把这个消瘦的,脸色苍白的可怜小兽紧紧抱在怀里,贴着她的耳朵说道:“狐七,咱们先回房,让我把身上该死的女子装束换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