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当她刻意地想起从前,心,竟会这样地疼痛呢?
连着几日,云秋尘全是早日晚归。
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也没有人问他在做什么?
每一天,当云秋尘匆匆出门,又匆匆回来的时候,容江总会不经意地看一眼少爷,看着他那日渐削瘦的背影,容江有时真的想询问些什么,却又什么都问不出口。
容江知道,自打从断屿山回来之后,他的心裏就已种下了魔。
他无法接受,少爷竟然同金人妥协,竟然出卖了徐公子,眼睁睁地看着徐公子被那金人活活打下山崖……可有时,他的心底又会不自觉得生出一丝小小的挣扎。
少爷其实也没有错,不是么?
他是为了保住少夫人的命,同时,也是为了保住云家全家老少的命。
可每当容江看到失忆的少夫人,那张迷茫失措的脸,容江却又无法从心底里毫无愧疚地接受这件事。
他并没有亲眼在那个山崖见过一切,但单凭少夫人经受不住打击,从而失忆就多少可以猜到当日的惨烈。
更何况,坊间的传言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多难得听的话都有。
什么云府少爷卖友求荣,与贼为伍,什么云家全是贪生怕死的孬种……可云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反驳。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命,是用别人的命换来的。
那是血淋淋的事实。
容江不敢想象,若是老爷云青知道了这件事,会是怎样的反应?
以老爷那义薄云天的刚烈性子,他怕是玉石俱焚,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吧?
可少爷……容江沉沉叹了口气,回想起来,从断屿山回来的这些日子,他好像都没怎么跟少爷说过话,偶尔夜里路过园子,有看到少爷坐在梅花树下,看着树上还未开花的梅花发呆,他也不知该不该走过去。
只有前天深夜,他经过时,看到少爷扶着那株梅树咳嗽的时候,他才忍不住走了过去,轻轻问了一句,“少爷,你没事吧?”
他还记得少爷当时的笑脸,他说,容江,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么?
接下来呢,接下来,他却只是丢下一句“少爷你没事我就先回房睡觉”,从而落荒而逃。
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少爷。
他还记得,他逃走的那一刻,身后传来的咳嗽声更为剧烈了,他数次想停住脚步,却数次都没有停下,就那样狠心地走掉了。
也许,不应该这样对少爷吧?
毕竟他和少爷从小一起长大,虽是主仆,却情同兄弟。
容江又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色。
眼看着天又要黑下来了,已经过了用膳的时间了,可少爷居然还没有回家。
少爷这些日子究竟都是去哪里了呢?总是这样早出晚归。
“容江——”
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熟悉而清雅的声音。
容江连忙收回了神思,转过了身,恭敬地垂首:“少夫人。”
苏雨蓉微微颔首,然后问道:“容江,你家少爷呢?”
她还是不太习惯称云秋尘为相公。
即使他告诉她,他们已经成亲一年有余,可她还是叫不出口。
不仅仅是因为她没有这一年来的记忆,也因为,在她的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无声地抗拒着。
她想不明白是什么,却也不敢深想。
有时午夜梦回从噩梦中惊醒,她总觉得自己在逃避某些事,某些……极为可怕的事。
“少夫人,少爷还没回来呢?”容江叹了口气,他今天都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了,“少爷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老是早出晚归,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容江抱怨了几句,这才想起苏雨蓉还在自己面前站着。
“少夫人,你找少爷有什么事么?”
“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向他拿点东西。”苏雨蓉淡淡地说着,目光却是投向了门外,看着那空荡荡的门庭,有些失神。
其实,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跑过来问容江。
她只是觉得,自己好像有好几天没见到云秋尘了。
前几日,他总会陪着自己用膳,甚至会陪着自己一起裱画。
虽然他裱画裱得不是很好,有时候甚至还尽帮倒忙,可那个时候,她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麻烦,反倒觉得,就这样过下去,似乎也不错。
可就在她开始渐渐习惯了他的日子后,这几日云秋尘却忽然变得忙碌起来。
每每是她还未起床,他就已离开,而当夜深人静,她陷入睡梦之际,他才回来。
她失忆后,他们是分房而睡的。
所以,算起来她倒是有好些日子没有看到他了。
心底,竟没由来得有些想念。
想念他那专注而深情的眼眸,想念他陪着她用膳裱画时的模样……
“少夫人,已经快要入冬了,这裏冷,我看你还是先回屋吧,若是病了,那可就不好了。”
容江的声音,将苏雨蓉拉回了现实。
“嗯。”苏雨蓉轻点了点,跟着容江一起走回了内庭,在经过园子的时候,她看到了一株梅树,那梅树之上,竟有一小朵红梅花苞颤微微地挂在枝头,迎风而立。
“今年的冬天竟这么早来了么?就连梅花都要开了。”
苏雨蓉有些失神地望着那朵红色的花苞。
“少夫人,还记得么?这梅树是少爷为您种的。”
容江最终还是忍不住为少爷说了一句好话。
不管少爷做了什么,少爷……他终究还是那个跟他一起长大的少爷,不是么?
“是他为我种的么?”
苏雨蓉不自觉地走到了梅花树下,伸手轻扶着冰冷的树背,心底最深的某处地方,似乎微微柔软了一下。
“嗯,少爷说,等冬天到了,他要跟少夫人一起站在这梅花树下,一起等待梅花盛开——”
容江的话,让苏雨蓉唇角微微牵起了一抹笑。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笑,反正就是觉得,此刻她的心,真的很温暖,很温暖。
这一刻,她忽然间觉得,不管自己是否还记得以前的事,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蓦然,“嘭”的一声传来巨响,就连整个云府都为之震了三震。
“云秋尘,你出来!”
一声厉喝自从前门传了过来,紧接着又是“轰”的一下,似乎又有什么东西给砸烂了。
“发生什么事了?”
苏雨蓉一惊,容江已要率先跑了出去。
“少夫人,我先出去看看。”
苏雨蓉连忙随后跟了上去。
当她急匆匆赶到前门的时候,看到的,破碎的大门,满地的狼藉,还有一名红衣烈烈的女子。
那一刻,她的头忽然晕了一下。
只觉得眼前这红衣女子的背景极为熟悉,熟悉到……让她感觉害怕。
此时,那一身红衣的女子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长剑,正冷若冰霜地站在庭院中央。
“云秋尘呢?把他给我叫出来!”
女子冰冷的目光一一扫过庭院里聚集的云家家仆,就仿若利箭一般穿透了众人的心。
每个人都心惊胆颤地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我们不知道少爷去哪里了?”
“是啊,少爷早上出去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而早苏雨蓉一步的容江,更是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裏的恐惧,迎上那红衣女子杀人的目光。
“这位姑娘,我们家少爷真的不在。”
“他不在?”红衣女子冷笑,那骇人的目光让容江一阵头皮发麻。
“他这是不敢见我么?以为躲起来就可以避开我的追杀?以为躲起来就可以不用背负那条血债?”手中华光一闪,她冰冷的剑锋直指容江的咽喉,“把他给我叫出来!否则,我就杀了你!”
容江脸色惨白如雪,双腿更是抑制不住地颤抖。
“姑、姑娘——我们少爷真的不在——他真的——”
“这位姑娘,我家相公是真的不在。”苏雨蓉深吸了口气,走了出来。
当她走出来的那一刻,红衣女子也转过身看向了她。
在她看清那红衣女子的脸时,浑身猛地一颤。
“你——”
那眼眉,那神情,还有那一袭烈烈红衣,是如此地熟悉,如此地……让她慌乱。
“苏雨蓉。”红衣女子的剑锋顿时转了个方向,她指着苏雨蓉的胸膛,目光比方才还要冷厉三分,“告诉我,云秋尘在哪里?”
“你……认得我?”
苏雨蓉紧紧地盯着红衣女子绝美而憎恨的脸庞,心底,似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开来。
那红衣女子似乎很意外她竟会这么问,可随即,她又冷然一笑,“苏雨蓉,我是琴玉,怎么?这么快你就不认得我这个故人了?是不是,你现在连徐子皓也不认得了?”
“琴玉……徐子皓……”
苏雨蓉面色一白,脚下更是微微一颠,踉跄退了两步。
可琴玉却是步步紧逼,锋利的剑尖几乎就要刺到苏雨蓉的胸口。
忽然,她大笑了起来,神色仿若厉鬼。
“苏雨蓉,你的心究竟是什么颜色的?说到底,徐大哥可是为你而死的。可如今,你竟然连他也不记得了么?那徐大哥还真是死不瞑目,他的尸身还躺在断屿崖底尸骨未寒,而你们夫妻俩倒是过得逍遥快活,连人都给忘记了。”
那一字一句,仿若杜娟啼血,也仿若千刀万刃直刺入苏雨蓉的心底。
“徐大哥……徐子皓……断屿山……”
苏雨蓉浑身一软,直接瘫软在了地上,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姑娘,我们少夫人她确实是承受不住打击,失去了记忆了啊!她不是故意骗您的——她真的不是——”
容江朝琴玉跪了下来,不住地叩头。
“求您放过我们家少夫人吧!求您放过她吧!不是她的错!不是她的错啊!我知道,少夫人也不希望徐公子死的,否则,她不会承受不住这个打击而失去记忆。”
容江的头叩得又重又狠,不消片刻,额上已是一片血红。
琴玉却是目光复杂地看着坐在地上、面色同样惨白如鬼的苏雨蓉。
忽然,她轻轻地笑了。
“是啊,不是你的错。是云秋尘的错。是他……杀了徐大哥!我要杀的人,也是他!”琴玉笑着,眼角却流下了温热的泪水,“若是我伤了你,徐大哥一定会怪我的,所以,我不会伤害你的,哪怕,我也是恨极了你,苏雨蓉,我也真是恨极了你,若不是你,徐大哥,也不会死的。”
琴玉收回了长剑,轻拭去了眼角的泪痕。
她深吸了口气,看着依旧瘫坐在地上的苏雨蓉,低声喃念道:“这样也好,忘记了,就不会痛苦了。”
她转过身,就欲离开。
她知道这样大的动静下,云秋尘都没有出现,那看来,他是真的不在了。
可走到门口,琴玉又停下了脚步,她并没有回头,只是一字字地道:“告诉云秋尘,就算他躲到天涯海角,我琴玉也会把他找出来!用他的人头,祭奠徐大哥。”
丢下话,琴玉扬长而去。
云府上下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回来,所有的人,都心有余悸,甚至已经有人萌生了离开云家的念头。
容江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爬到苏雨蓉的身边,看着她依旧呆滞空洞的眼神,心头越发得难过了。
“少夫人,您没事吧?”
可苏雨蓉并没有回答他,她只是低首垂目失神盯着狼藉不堪的地面,就仿若连魂魄也失去了一般。
容江不由慌了神,“少夫人,您怎么了?您说句话啊!少夫人,您别吓容江。”
终于,苏雨蓉缓缓地抬起了头,容江原以为,当她抬起头时,他会看到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可他错了,苏雨蓉竟然在笑。
可那样的笑,却是比哭还让人伤心难过。
“容江,琴玉说得没错,徐大哥,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他的。”
那凄绝的笑容凝在唇角的那一刻,泪水,终于从眼角滑落,滴落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容江,你说我是不是很自私?我无法承受这个结果,竟然选择了逃避,我以为,我忘记了,就不会痛苦,就不会愧疚自责,可有些人和事,并不是说忘就可以忘。”
“娘子——”
蓦地,一声熟悉的惊呼在前方响起。
当苏雨蓉看到云秋尘那张苍白错愕的脸庞时,她的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似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被冰冷的黑暗掳获……
当苏雨蓉缓缓睁开眼来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云秋尘那张熟悉而苍白脸庞。
此刻,他就趴在床头,闭着双目,似已沉睡,可眉间却是微锁着,带着一抹无法掩饰的疲倦,就连眼睫之下也印着一圈淡淡的青影。
苏雨蓉就躺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
那一瞬间,心境繁杂而纷乱。
她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似感应到了她专注的目光,原本闭着双目的云秋尘浓密的羽睫微微一颤。
“娘子,你醒了?”
他抬起头,对着她微笑。
苏雨蓉不知他是怎么笑出来的,她也不知他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她就这样安静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而他却是避开了她的眼神。
“你昏迷了一夜,一定口渴了,我先去给你倒杯水。”
云秋尘转身,就欲给她去倒水,却听到身后的人低低说了一句:“你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云秋尘握着水壶的手一滞,脸色有些苍白,但他还是轻笑了一下,为她倒了一杯水。
“你现在身子虚弱得很,我又怎放心就这样不管你?”云秋尘端起了水杯,走回床榻前,柔声道:“来,先喝口水。”
云秋尘将水递到了她的唇边,他的动作是那样的温柔而小心翼翼,可她却微微别开了脸。
“不用,我自己来。”
苏雨蓉从他手里接过了水杯,轻轻饮了一口。
云秋尘看着她将水饮下,眼神很安静,甚至连唇角都还挂着笑。
“肚子饿么?我叫人去煮点粥——”他再度起身,却在起身的那一刹那,步履微微晃了一下。
云秋尘及时伸手扶住了桌沿,抵住那突来的晕眩。
苏雨蓉却没有发现异样,她正微垂着眼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翻涌的情绪正绞着她的心。
“我已经全部想起来了。”
她低低地说着,唇角却是泛起了一抹苦笑。
背对着她的云秋尘浑身一僵,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满嘴的苦涩。
好半晌,他才声音低哑地应了一句:“不要想太多,无论如何,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他说着,就欲迈开步伐,走出去,可身后苏雨蓉的声音却再度响起,“你还是小心些,琴玉……她要杀你。”
望着他单薄削瘦的背影,她的心头一片涩然。
除了提醒他这一句,她也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嗯。我会的。”
云秋尘点了点头,便走了出去,头也没回。
他不敢回头,他怕自己回头,会承受不住她那悲伤绝望的眼神。
一切,应该要有一个结果了,只是,他还不舍。
真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