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痛情(2 / 2)

两分钟后,顾晓晨进来了,目光避开了舒莞,仿佛下定决心把她当做透明人。

两位同事都是专业的HR,舒莞全程都只是看着,没出声,只到快到结束的时候,负责人侧过身,语气里带了几分客气:“舒莞呢?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你应聘的行政部秘书这个职务,上上下下要和许多部门打交道,如果恰好和某个需要经常联系的同事关系很紧张,你们互相之间有些看不顺眼,你会怎么处理这种关系呢?”

顾晓晨的表情一下子绷住了,死死地盯着舒莞,一阵青一阵白的,良久,干巴巴地挤出了几个句子,大意是公私分明,不会因为私人的情绪影响到工作。

两位HR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出去了,顺便叫下一位进来。

在林露进来之前,她们低声议论了几句,大意是P大的学生有的也不过如此,说不上十分令人满意。最后还是其中一个想起来舒莞也是P大毕业的,连忙补救说“不过你是提早毕业的吧?”

舒莞只笑了笑,尽管P大在国内是顶尖的大学,不过在瑞德内部,世界名校毕业的比比皆是,她们也的确有资格评论学历。

林露的面试时间比顾晓晨的更短,舒莞一样问了这个问题,只不过最后聊家常的问起“那你在学校和人闹过矛盾吗?最后怎么处理的呢?”

林露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和同学关系很好。”舒莞专注地看了她一眼,唇角的笑意十分讽刺,然后在评估纸上画了一笔。

这两人一面完,两个HR就匆匆闪人了。

舒莞留在会议室,拨了一个电话:“老同学,难得见一次面,不过来聊聊吗?”

两个室友到底还是进来了,因为小会议室只剩下三个人,她们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表情警惕而不屑:“舒莞,你满意了是吗?”

“我没什么满不满意的。”舒莞慢慢地站起来,“你们可以选择不来面试,不过可惜,你们没我想象得那么清高有骨气呐。”

一年多没见,在曾经的室友看来,舒莞的气质似乎有些改变了。

以往在学校里她高调地喜欢大牌的东西,也喜欢在男生面前装出纯纯富家女的姿态。而现在,她们能看出她抛弃了让人不愉快的炫富,但是服装乃至一条手链、耳精坠,精致内敛,仿佛带了不动声色的气质。

也仅仅是一年的差距,她已经坐在决策者的位置上,轻易一句话,大概就能决定她们这次面试的生死。

顾晓晨看着她,忽然觉得过往坚信的那些东西通通倒塌了。

他们说诚实善良的人最后会成功,可分明她心机深沉,又喜欢装无辜,她们只是在读书的时候排斥了她,揭露了她某一部分的真面目,可最终受伤的却是她们。

小人得志,这个世界是黑白颠倒了吗?

顾晓晨气得几乎有些发抖,指着舒莞说:“我们是把这次面试当作正常的机会来的,你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如果我说你们还欠我一个道歉……否则,就去准备下次面试,我想知道你会不会要这个‘不正常’的机会呢?”她心情愈发的好,十指交叠在桌上,温和地问。

“舒莞,你敢说你没买假货?你敢说那些购买记录不是你的?”顾晓晨声音尖锐地说,“凭什么要我们道歉!”

舒莞耸了耸肩:“好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那么你呢,林露?”

一直默不作声地林露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却一步步地走到舒莞面前说:“对不起,我需要这份工作。”

舒莞愉悦地笑了起来,轻快地整理好了东西,走过林露身边,带出一阵淡而绵长的玫瑰香气。

“我接受你的道歉,不过最终做出决定的不会是我,等通知吧。”

林露咬了咬唇,近乎屈辱的感觉没顶而来,只能死死盯着她。

“我只说不道歉的话这裏就彻底没戏,可没保证道了歉就能录取啊。”她用一贯无辜地微笑回应她,转头望向顾晓晨,“不过你不用等了,喏,简历拿回去吧,打一份对你来说也不便宜吧?下次还能用。”

她轻飘飘地把简历扔了过去,转过身离开了会议室。

不可否认,因为这件事的关系,一下午舒莞的心情都极好,打电话叫了一打咖啡请同事们喝下午茶。

晚宴开始的时间是七点半,舒莞提早了十分钟到,恰好遇到孙辰也开车过来。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入场。

他走在她身后,压低声音说:“霍永宁过来吗?”

她摇摇头,长发微晃,隐约露出白皙的后背和秀长的后颈线条。

孙辰轻轻笑了声,意味深长地说:“有男朋友了?”

舒莞自然地把长发理了理,一边和认识的人打招呼,一边说:“不关你的事。”

“下次带来给我看看,帮你鉴定下。”孙辰吹了声口哨,显然心情甚好。

“他可未必会喜欢你。”舒莞看见正在画廊大厅帮女儿迎客的韩盛林夫妇,嘴角的笑意更浓一些,“和韩盛林谈过了吗?”

“谈得差不多了。”孙辰斜睨她一眼,志得意满,“霍永宁不来的话……显然我们更有把握了。”

“学姐!”舒莞扬起手包,冲韩子乔挥了挥手。

即便是今天这样隆重的日子,来出席的贵宾无不盛装,可是作为主角,她却无意在打扮上太过引人注目——这就好像是婚礼上的新娘,本该是最夺目的那一位,可偏偏选了件简单的婚纱长裙,然而这样,却愈发衬得容颜素白无暇。

都说女孩要富养,富养到极致,大概就是这样吧。

即便不喜欢她,舒莞还是有些赞叹她的气质,递上了精心准备的礼物——好不容易才托朋友买到的满金星小叶紫檀手串。

这种东西舒莞是敬而远之的,相比起来,韩子乔的气质倒是十分适合在腕子上缠一串。她拆开包装古朴的盒子,手串放在掌心,十分温润,隐隐还有淡香飘来。

韩子乔也不推辞,笑眯眯地道了谢。

锺楠远远看到她们,走了过来,一眼就看中了这串手链。

珠子颜色均匀,金星饱满,极其光润,一看便是十分名贵的圣檀。她笑着拉住舒莞的手,“让小舒破费了。”

“阿姨,这是我朋友从印度带来的。”舒莞笑眯咪地说。

锺楠和蔼地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走到一边:“霍永宁……出差了吗?”

她的眼神略有些闪烁,显然也有些不安,舒莞不动声色地将切尽收眼底:“今晚他有很重要的客人要接待,是临时安排,不然他应该也会过来吧。”

锺楠松了口气句,笑笑说:“我说呢,这孩子只送了花和礼物过来。”她咕哝了一句,到底还是说,“小舒,你知不知道他最近……”

舒莞只装作听不懂,笑眯眯不说话。

锺楠一咬牙,平日里优雅的表情里带着几分忐忑:“他……有女朋友了吗?”

“没听说啊。他和往常一样,工作狂,不过私下有没有交女友我就不清楚了。”她顿了顿,用小女生特有的语调,活泼地说,“不过霍先生很喜欢学姐,这个我们公司上下都不算秘密了。”

锺楠恢复了从容的表情:“阿姨只是随便问问,小舒有男朋友了吗?要不要阿姨帮你介绍一个?”

舒莞还未回答,孙辰己经走过来,向锺楠打了声招呼,转头对舒莞说:“我介绍两个朋友给你认识。”

锺楠看这俩人,表情意味深长:“去吧,多认识些年轻人也好。”

舒莞侧身看了看孙辰轻轻揽在自己腰上的手,并没有躲开,只冷冷地说:“你果然早就想好了……想要韩家信任我,信任我那些内线消息的来源,我是你女朋友,爱你不能自拔偷偷向你吐辉,倒真是个好主意。”

“你也不差啊。那串大价钱的手串看似是送给韩子乔的,可韩子乔根本不喜欢这些东西,倒是韩盛林常玩这些,这才是你的目的不是吗?”

“彼此彼此了。”她皮笑肉不笑地回应了一句,“带我去嘟里?”

“见一下咱们的大主顾喽。”

画廊的尽头是一间小小的包厢,通常是用作接待重要客户的,走廊那边迎面走来一个高个子的男生,影子长长的拖到舒莞脚下。

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一年多未见,韩子叶又长高了一些,眉宇更加英挺,他扬了扬眉梢,目光落在孙辰扶在舒莞腰间的那只手上,吹了声口哨:“好久不见。”

他站的位置恰是背光,舒莞仰了头,其实看不清他的五官表情,可分明能听出那句话后边的讽刺意味。她连眼镜都没有摘,安静地看着他,温和地回应一句:“你好。”

韩子叶自顾自地插着口袋走了,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到孙辰开玩笑说了句:“原来你喜欢这类型的?”

她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

韩盛林果然在书房等他们。

显然,因为孙辰打过预防针,他对舒莞的出现并不意外,相当客气地请他们坐下之后,就谈起了孙辰之前力邀他加入的投资。

舒莞自觉身份有些尴尬,大多数时候没有说话。偶尔韩盛林问起来,她也尽量避免回答和瑞德相关的事。

孙辰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彬彬有礼地解释,“伯父,上次和你提过的曼闻生物科技公司近三年的收益报表我带来了,现在持股入资,等上市之后,保守估计能够升值到这个数字。”他拿笔在纸上写了个数字,“一本万利的交易,到时候再转手把股份转让,这个数额,足够让韩氏撑一段时间……就算瑞德下定决心要并购,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韩盛林仔细地看着那份报表,又抬头看了舒莞一眼,慢条斯理地说:“舒小姐打算一直在瑞德工作吗?”

舒莞落落大方地说:“伯父,孙辰和曼闻的线是我牵头搭上的。因为前段时间去分公司出差,认识了曼闻的老总。我和孙辰是因为资金不够,他说您是长辈,信得过,我们才来找您——老实说,是相信您不会赖我们的佣金。”

韩盛林点了点头。

“我和孙辰私下也商量过,等到曼闻上市,我们赚的钱,加上佣金的提成,我应该不用再朝九晚五地给霍永宁打工了。至于瑞德收购韩氏的事,不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也不关心。另外,伯父,您可以和曼闻的老总见个面,聊聊公司的事,但是具体的注资手段和方式,还是得要我们来草拟——也不怕您笑话,我们也担心您绕过我们,这样不是等于平白无故地让您赚了一大笔吗?”

韩盛林哈哈大笑起来,对孙辰说:“你这个小女朋友找得好。”

孙辰知道她几乎说动了他,心底一稳,笑眯眯地说:“她和子乔也助朋友,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当初我来找你,她还有些犹豫呢,毕竟小姑娘胆子小,又还在瑞德工作。”

“好,孙辰,尽快安排我和对方见一面,我看看还能筹多少钱出来。”韩盛林志得意满,“前几次的投资你都做得不错,今天找你来,也不是不相信你,实在是涉及金额太大,我总得看看才放心。”

他亲自把两人送到了门口,舒莞和孙辰绕过长长的走廊,周围没有人,她冷冷地说:“把手拿下去。”

孙辰连忙放手,笑嘻嘻地说:“今天表现怎么样?”

“等到他正式投资了才算成功。”舒莞看了看时问,己经八点十五了,她拿了手包走向门口,“公司临时有事,我先走了。你帮我和韩子乔说一声。”

“要送你吗?”孙辰站在原地问。

“不用。”舒莞笑笑,“今晚很多女生不错啊,别放过了。”

匆匆搭了块大方巾在肩上,舒莞从画廊的侧门出去,穿过一个私家小花园,霍水宁的车应该停在那里。

他倒没有急着催她,只是她不想让他等太久,刚走下台阶,巴洛克风格的小花园里,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正从外边走进来,嘴裏还叼着一支烟。

面对面,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男生忽然吸了口烟,那点火星亮了亮,耀眼得如同天边一颗小星。他低下头,肆无忌惮地把那口烟喷在舒莞脸上,笑笑说:“赶着去接客?”

呛人的烟味里还带着些酒气,舒莞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站住:“韩子叶。”

韩子叶有些醉了,眼神泛着毫不掩饰的冷漠和轻蔑:“这么快走了?另一个金主等急了吧?”

“名校的大学生就这副德行吗?”舒莞抿了抿唇,一字一句,“你还有家教没有?”

“舒莞,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弄堂口是谁在等你?那头刚和孙辰打情骂俏,一会儿就要和那个人去上床吧?”他终于压抑不住怒火,刚才跑去外边的便利店买包烟的工夫,撞见了霍永宁的车子。开始还以为他不过来,是因为和姐姐赌气,没想到转眼就看到舒莞溜到这裏,显然是去找霍永宁的。

他当然知道他们之前的关系,可那时以为霍永宁只是玩一玩,全没想到时隔一年,姐姐想明白回来了,可是鸡占鹊巢,舒莞竟然还缠着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微扬下颌,望向他的眼神略略有些复杂,又仿佛有些疲倦,渐渐地连那丝火气都没了,仿佛是在劝说他,“韩子叶,这么小说抽烟你以为是个性吗?”

“你以为我是霍永宁,还想勾引我?”韩子叶狠狠地盯着她,“我姐姐就是太善良,才从来不怀疑自己的好朋友是个婊子!”

她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月光下无意识地咬住了嘴唇,轻声说:“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是贱人,以为踢开我姐姐,你就能嫁给霍永宁了?”他哈哈笑了一声,“你不就是要钱吗?怎么,霍永宁和孙辰睡你一次给你多少?”

啪的一声。

舒莞扇了一巴掌在他脸上。

掌心火辣辣地发痛,她怔怔看着这个眉目清秀的男生,胸口气血翻涌,此刻的忍耐几乎令她咬破自己的舌尖。

韩子叶显然也被打蒙了,呆了片刻,反应过来,扬起手掌,同样也是一巴掌扇在舒莞的脸上。

他的力量自然和舒莞不能同日而语。

舒莞踉跄着后退了半步,他冷冷扬起眉峰:“我从来不打女人,更不会打贱人脏了手。可这一巴掌是还你的,因为我不想被贱人打。”

他把那支烟扔在了地上,快步走向画廊,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一字一句,轻蔑地说,“你那些烂事我不会告诉姐姐,她朋友不多,我不想让她难过。你最好也不要再出现在他身边,至于霍永宁这种人,反正也配不上她,你留着慢慢赚一笔吧——记着,要多赚一点才够本。”

园子里静悄悄的,没人知道刚才这裏发生过什么。

秋虫悄悄地鸣叫了几声,却显得周围愈发安静。

舒莞被很多人讨厌,可她从来不在乎,但韩子叶不一样——她知道自己有多在乎韩子叶。可他……那么轻蔑地扇了她,那声“婊子”和“贱人”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慢慢蹲下来,抱住了膝盖,把自己环绕起来的时候,很想哭出来。

可她很久没有哭了。

那种想要流眼泪,却流不出的感觉,比痛哭一场更加难受。

他扔下的烟蒂还在闪烁着红光,舒莞用力,拿指尖摁下去。

鼻尖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指尖的肌肤也灼痛到想要令人尖叫,可她竟觉得快意了一些,慢慢收回手指,站了起来。

包里电话在不停地响,大概是霍永宁打来的。可她看都没看就关了机,绕到另一个门口,拦了辆出租车,简单地对司机说:“去机场。”

这个时间机场里尽管灯火通明,但还是难以掩盖气氛的清冷空旷。

安检的时候被要求把披肩拿下来,她还穿着小礼服和高跟鞋,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就连工作人员也多看了她好几眼。她不以为意,走到休息区坐下,灯光下指尖的那块灼痕泛着焦黑的颜色,燎起了一个水泡。轻轻摁下去却是软绵的感觉……她慢慢收起拳头,无意识地盯着半透明的穹顶,那个时候他还是刚刚学会爬行的小婴儿,可是爱憎分明,除了爸爸妈妈,就喜欢姐姐了呢……

可是现在,他一心维护的,却是另一个“姐姐”。

他自以为那样聪明,可是想过没有……为什么“爸爸妈妈”之前宁愿让韩子乔和瑞德联姻,也从没有考虑过把韩氏交到他手上?

舒莞几乎要把嘴唇咬破了,那种刻骨的仇恨令她不停地轻轻颤抖,如果现在面前有一把刀,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刺过去,哪怕同归于尽。

最终是机场的广播令她从近乎臆想的状态返回至现实,她随着队伍登上飞机,精疲力竭地靠在座位上,慢慢闭上眼睛。

抵达岳城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舒莞睡了一觉醒过来,在出租车后座打开了手机,下意识地想要发短信给小姨。

中国移动的信号塔渐渐出现,忽然间,数不清的短信和未接来电提醒跳了出来。

她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人在等她,她竟忘了和他说一声就走了。

怔忡的瞬间,电话又响了。

“老板”这个称呼在闪烁,她犹豫了一下,调至无声,然后关机。

家里的那枚小小的老式钥匙她总是放在钱包的最里层,打开门的瞬间,习惯地去摸索墙上的日光灯开关,轻微的嗡嗡声之后,灯管跳亮了。

一切都没变,哪怕小姨不住在这裏了。

她依旧从自己房间那个老旧的五斗柜里拿出以前的睡衣,以及半新不旧的毛巾,走进了小小的衞生间里。

热水器似乎有些问题,花洒的水开了很久依旧没有热起来。

她不得不咬牙站在凉水下冲洗了一下,然后换上睡衣,很快地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或许是错觉吧,连被子上都带着太阳晒过后的香气。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沉到她在梦里隐约嗅到了某种食物熟悉的香气,终于带着淡淡地期待睁开了眼睛。

门是半关着的,透过不大的缝隙,可以看见厨房里真的有人在忙碌。

桌上放着一个塑料泡沫大圆盒,上边堆着软垫,这是小姨自己做的“保温箱”,以前每次她在周末睡懒觉,小姨就把早餐放在里边,生怕会凉掉。

小姨带着围裙走出来,一看到她就笑了:“莞莞,起来啦?”

没有问她为什么回来,仿佛她在这裏出现是理所应当的。

舒莞怔怔地看着她,眼眶一热,走过去抱住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小姨手里还拿着炒菜用的铲子,有些手足无措地抱住她,又小心翼翼地避免铲子碰到她的后背,轻柔地说:“怎么啦?”

独自一个人,如履薄冰地走到今天,眼看着快要成功了,可那些积攒一下的怨毒和委屈,终于在这个怀抱里爆发出来,舒莞抽噎着说:“他认贼作父……他还骂我……”

往日里那些好口才都没了,仿佛只剩下这两句话,翻来覆去的说,拉着她坐到沙发上,轻声安慰:“莞莞,阿弟被他们收养的时候还小呀,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要体谅他,如果他知道发生过什么,就不会那样对你了。”

她还是在哭,泪眼模糊间,仿佛看到那时在医院,医生拿着病危通知书找亲属签字。

那时她己经懂事了,哭着拉住叔叔婶婶的衣服,追问爸爸妈妈会不会有事。

婶婶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拉着她到一边,叔叔则反覆地和医生确认病情,听到手术的成功率不高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保守治疗呢?”

“保守治疗的话……家属要做好准备,他们成为植物人的几率很高……我们还是建议做手术,正好这几天有国外的专家在这裏开会,在国外这类手术成功率还是很高的。”

叔叔最后还是拒绝了手术,即便在医生看来,是不可思议的。

她大哭着跑过去抱住医生,求他救救爸爸妈妈,可医生最终还是摇摇头,吩咐护士把她抱回亲属那里。

那对夫妇是她的亲属吗?

他们是魔鬼!

他们根本不想爸爸妈妈好起来,这样……他们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她和弟弟的监护人,家族的一切都会在他们的掌控中!

舒莞始终清晰地记得,因为没有选择手术,最终爸爸妈妈还是走了,一个是在中午,一个是在傍晚。

那个时候叔叔婶婶己经搬到了她家里,美其名曰“照顾”孩子,他们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弟弟一直在哭,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是她对那个家,唯一,也是最后的印象。

后来在灵堂上,她拼命的哭,一边哭,一边指着叔叔婶婶:“是你们不肯救爸爸妈妈!你们害死了爸爸妈妈!”

她只是个六岁的小女孩,可心底什么都明白!

她的声音不高,因为太难过太难过,断断续续抽噎着,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指着他们,不肯把手收回去。

叔叔婶婶脸上挂着的那丝虚伪的悲恸终于转成了不耐烦,他们把她送出了灵堂,没有回家,直接送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里有着天蓝和白色相间的病号服,有冰冷的铁窗,有永远藏在口罩后边、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护士,和一针又一针,令她昏睡过去的药水。

他们从没有来看过她,对外宣称说小姑娘精神出现了问题,送去治疗了,幸而她的弟弟还小,可以把他当做亲生儿子对待。外人听说了难免唏嘘,曾经那样完美的一个家庭,儿女双全,最终却落得这么惨烈的下场。

是啊,这么惨烈!

从此之后,她就记住了他们。

曾经的叔叔婶婶——韩盛林和锺楠。

即便是被打镇定药水的昏昏醒醒之间,她也咬牙记着,总有一天,她会讨回来!

“莞莞,莞莞……”小姨紧紧握着她的手,试图把她冰冷的手捂热似的,小心地说,“要是觉得很辛苦,你回来好不好?或者小姨陪你去找阿弟,和他说明白,他就不会这样对你了。”

舒莞己经渐渐地不哭了,她有些恍惚地笑了笑,却没有接话,只是伸出手去摸了摸她已经有些凸出来的肚子,“现在可以知道男女了吗?”

“还没查呢,男的女的都好。”小姨无声地叹口气,知道她还是那样倔强,并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只能摸摸她的脑袋,“哭累了吃点早饭吧,是你喜欢的汤包。”

小姨很细致地给她倒上一小碟醋,把筷子递给她:“家里盐没了,我去买点。”

“我去吧。”她揉揉眼睛站起来。

“医生说要我多走楼梯呢。”她把她摁在椅子上,“你吃你的。”

门轻轻一声关上了,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学生时代最喜欢的汤包,现在吃起来,味道实在平平无奇,当然无法和酒店的星级早餐相比。可她咬着软绵绵的汤包皮肉,小心地蘸上醋,吞一口下去,蓦然间觉得胃里暖和了许多。

没过多久就有人敲门,舒莞手里还夹着半个汤包,小跑去给小姨开门。

刚刚打开,站在门口的年轻男人双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气氛仿佛凝了一样,他蹙着眉,周身仿佛都散发着薄怒,好像下一秒就要角落去审问。

可他没这么做。

他看着她乱七八槽还没梳理的头发,淡蓝色规规矩矩、像是中学生一样的睡衣,以及红肿的眼睛,一言不发地把她揽进怀里。

这个怀抱带着很大的克制和力气,似乎是担心她下一秒就会挣扎,他甚至压制住了她的双手,毫不介怀半个汤包在他的衬衣前留下道明显的油渍。

“为什么一声不吭跑来这裏?”他的下颌恰好抵在她发间一个小旋旋上,他轻轻托起她的脸,脸颊上有细微的擦痕,眸色蓦然沉凝下来,“谁打了你?”

她连忙摇头:“没有。”

他抿了抿唇角,冷沉了声音说:“昨晚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我有点想家。”她有些抱歉地说,“……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霍永宁知道她的脾气,她不想说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能让她开口,只能叹口气,微微放开她:“手机为什么关机?”

“因为不想被人找到。”她用额头抵着他的胸口,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你问够了吗?”

他显然没有问够,秀挺的眉峰依旧蹙着,开口之前,身后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莞莞,这位是……”

小姨买了调料上来,一脸狐疑地看着两人。

霍永宁有些尴尬地放开她,因为门道狭小,只能艰难地转了身,换成彬彬有礼的表情,打招呼说:“您好。”

“进来说话吧。”小姨不大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让舒莞找了一双拖鞋出来,“是莞莞的朋友吗?留在这裏吃午饭吧。”

他连忙说了好,解释说:“舒莞昨天忽然回到这裏,我担心她有事,就来石看看她。”

她固然是情绪崩溃,飞了一千多公里回到这裏,可他也跟着发疯吗?语气轻描淡写的像是去隔壁小区串门。

舒莞沉默着没吭声,就听到他在自我介绍:“……霍永宁,是舒莞的同事。”

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小姨蓦然盯着他英俊的脸,震惊至极地看着他:“你……叫什么?”

霍永宁虽然惊诧,却还是极有礼貌地重义了一遍:“霍永宁。”

“舒莞!”小姨站起来的时候,手都在微微发抖,“你跟我进来!”

她早料到小姨会是这样的反应,揉了揉有些发痛的太阳穴,顺从地站了起来。

“还有,这位……霍先生,我家不欢迎你,你,请你离开。以后也别来找莞莞!”从来对人都很客气的小姨显然没有这样强硬地和人说过话,声音都在发颤,却坚定地指了指门口,示意他出去。

她只好抱歉地对霍永宁笑了笑,被小姨拉去了房间。

霍永宁有些尴尬地坐在客厅里,一头雾水,他甚至没有见过舒莞的小姨,不知道她敌意从何而来。

舒莞父母双亡,跟着小姨长大,户口迁到淮城前的地址是这裏,这些他唯一能查到的信息。这趟来得匆忙,也不确定能不能找到她。他开始仔细地打量这间老旧公寓的装饰和设施,目光搜视了一遍,心底微微觉得异样,却又说不出来是什么原因。

没过多久,两个人从房间里出来,小姨依旧没有看他,径直去了厨房。

舒莞却拉着他进了卧室,低声说:“对不起,小姨心情不大好。”

她的卧室很小,靠东边的窗下还放着一张小小的书桌和书柜,书本很多,却不杂乱,大约是很久没回来,上边还盖着一块蓝布防灰。

霍永宁平静地注视她:“你小姨认识我吗?”

“算是认识吧……”她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了根皮筋出来,简单把头发扎起来,“我说起过你。”

“她为什么……”他斟酌了用词,说起来,她的小姨刚才对他的态度真的很古怪,其实算不上厌恶,甚至眼神还有些惊恐,可他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讨厌你吗?”舒莞接口,“她不是讨厌你……她只是担心我。从小到大,小姨都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孩子,虚荣自私,她一直希望我能改过自新。”

霍永宁坐在床边,看她盘膝坐着,因为把头发扎起来了,又穿着那套半新不旧,长衣长裤的棉布睡衣,她真的像是高中生,就连那些话也变得没有杀伤力,仿佛还带着怅然。

“……可我总是让她失望。我高中就会抢同桌的男朋友,那个男生现在在北京,他不知道我是故意地勾引他,直到现在,大概还觉得我很单纯。”她勉强笑了笑,“你是我的老板,小姨知道这个,所以她宁愿我平平淡淡地找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也不希望我和你在一起。”

霍永宁又看了看这个简单朴素的房间,它完全不能和那个在校期间就一身名牌、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的女生联系在一起。

究竟是怎样的好胜心,才支撑着她做出了那么多令人惊讶的事呢?

人或许就是这样一种动物。

当你对某件事、某个人没有感情的时候,很容易站在道德制高点谴责鄙视。可你有了感情,什么道德,什么自律,那些高塔早就轰然倒塌了。

你的眼里,就只有她而已。

他想起在香港,一言一语极尽羞辱她,可是现在,这样的舒莞,他竟觉得心疼。

“我会向你小姨解释,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他凑过去捧住她的脸,轻轻在她眉心吻了一下,“你受委屈了。”

有人敲了敲门,“莞莞,午饭做好了。他在楼下等我,我得去医院检查一下,晚点回来。”

等他们走出房间的时候,小姨果然已经走了。

桌子上是一碗青椒肉丝和清炒藕片,干干净净的菜色,还有两副碗筷。

舒莞刚吃了汤包,其实不大饿,霍永宁却是真的饿了,大口大口地吃饭,舒莞停下碗筷看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记忆里,既藏着那个饭局上温文尔雅的霍先生,更多的却是此刻的他,或许是因为饿了才略有些狼吞虎咽,可二十多年的礼仪又约束他,依旧坐得笔直,仿佛是尽量地提醒自己要优雅一些。

后者比前者可亲多了。

她微微笑着:“霍永宁,我的生日礼物呢?”

他斜睨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逾期不候。”

她把双手交叠在桌上,趴着看他,水汪汪的眼睛十分无辜。

霍永宁终于有些受不了了,放下碗筷,声音有些不自然:“礼物我带在身边,就怕你没有准备好要收下。”

舒莞怔了怔,眼神略有些闪烁,果然没有追问下去,过了很久,她低声说:“太久远的承诺,我暂时还不想要。”

他也不生气:“那你想要什么?”

“陪我睡个午觉吧?我昨晚没睡好。”她弯了弯眼角,笑,“你看我眼睛还是肿的。”

结果两个人就挤在舒莞那张小床上,他不得不让她完全枕在自己手臂上,才能保证不会摔下去。

就这样侧身相拥,霍永宁的唇角贴在她额头上,他忽然想明白了哪里有些不对劲,这个家里没有照片,一张照片都没有。他觉得有些奇怪:“舒莞,睡着了吗?”

“快了……”她懒洋洋地回答。

“有小时候的照片吗?”他轻轻抚着她的后背问,“我想看看你小时候的样子。”

她搂着他的手微微用力了一些,依旧轻声细语:“没有。”

“是小时候特别丑吗?”他低低地笑。

“特别穷……所以没拍过照。”她隔了半天才回答。

霍永宁微微低头,这才发现她真的睡着了。

她的半张脸藏在他胸口,睫毛又浓又密,随着清浅的呼吸声轻轻颤动,唇角也是微微斜拉起来的,恬静地像个孩子。看了许久,那种睡意仿佛能传染似的,他也慢慢如同受了蛊惑一般,闭上了眼睛。

睡醒已经三点多了。

身边空空的,舒莞己经起来了,坐在客厅里,捧着杯温水看电视。

她把电视的声音调得很低,几乎只能看见主播的嘴巴在一动一动,却也专心致志地,就像完成工作一样。她一抬头看到他,明净的眸子里慢慢浮起笑意,立刻伸手调高了音量。

“霍永宁,我想辞职。”她的视线还盯着电视,用有几分撒娇的语气说,“不想朝九晚五,被苛刻的老板剥削劳动力。”

他怔了怔,随即笑了:“翅膀硬了是吗?”

“如果我周一在你桌上放一份辞职信,你会怎么样?”她不依不饶地说。

“是准信誓旦旦地说过,想在工作上帮我?”他拍拍她的肩膀,“现在我还真离不开你了,你说怎么办?要不让HR那边走下程序,赔点违约金?”

“那你帮我赔吧?”她抱着他手臂,靠在他肩上,“你知道我最在乎钱了。”

他抽出手,揽住她的肩膀,耐心地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工作上知难而退不像是你的风格。”

“没什么,只是偶尔也想过一下像韩子乔那样洒脱、随心所欲的生活。”她盘着双腿,几乎半个身体靠在他身上,懒懒地说,“以前是没有条件,现在有了免费饭票,怎么样也想折腾一下。你说对吧,霍永宁?”

他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生气:“你羡慕她什么?”

她没有回答,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却忽然答非所问:“我们回去吧?我疯够了……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现在吗?”他踌躇了一下,“可是我还想和你小姨好好聊一聊。”

“那你留下等她吧,我要走了。”她歪过头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又轻又软。

“过两天我爸妈从国外回来,如果你准备好了,我带你去见他们。”他郑重其事地说。

舒莞垂下眼眸,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嫣然一笑:“我知道了。”

因为突如其来的降温,来时的那件小礼服是绝不能穿回去了。舒莞只得翻出高中时候的一套运动服穿上,大小竟然正好,可见那么多年过去,身材倒是没怎么变。

霍永宁和她一起出门的时候皱了皱眉:“像是带着一个小朋友。”

他自然而然地去牵她的手,走到楼下的时候,又回头看看老旧的居民楼:“你小姨还住这裏吗?”

“她不住这裏,房子是我的……”舒莞回答的时候心裏酸酸的,她没有告诉小姨自己回来了,可今早她还是在这裏……是因为她时不时地会回来打扫衞生吧?她甚至能想到一会儿小姨会提着大包小包的新鲜食材回家,想要给她做一顿丰盛的家常菜。

可她必须离开了。

小姨看到霍永宁,把她拉进屋子的时候,几乎是哭着在求她,不管她打算做什么,都比不上安安稳稳地过好下辈子实惠……她是不聪明,却有着简单的直觉,知道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孩,接近过往的那些人和事,目的就是不肯罢休。

她必须离开。

她怕小姨再求她一次,她会心软。

舒莞怔怔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霍永宁在一旁打电话,有意压低了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公事,听上去心情不错。

他说着说着,忽然间迫过来,伸手摁下了后车座的玻璃控制键,缓缓把窗子升了上去,然后十分自然地摸了摸她的手,大约是觉得不算冷,这才放开。

电话挂了,他突然转过头对舒莞说:“我们以后也生个女儿吧?”

她怔了怔:“什么?”

“没什么。”他若有所思,“很疼她,给她很多安全感,应该不会像她妈妈一样有那么多心眼,让人觉得难以捉摸。”

她依旧垂着眼眸,可脑海里真的跳出那样一个小女孩,霍永宁将她捧在掌心,世界上没有什么会比她更加珍贵。

直到握在掌心的手机响了一下,她蓦然惊醒。

是孙辰发来的,简单地说了一句,韩盛林的资金已经到位,甚至比她预期的还要高些,显然是孤注一掷了。

从那幅画面中抽身,她悚然心惊,刚才是给他蛊惑了吗?竟然觉得那样的未来温暖而值得憧憬……

她该离开他了,否则……她会太过依赖他。

而这个世界上,她不会再信任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