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小雅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头侧过一点,看向秋姜。秋姜却已闭着眼睛睡着了,温热的含着酒气的呼吸喷在他脸上,痒而真实。
许久之后,他伸手拉过被子,将她和他一起罩住。
“睡吧。”
愿你此后梦中,没有苦难,唯有欢喜。
愿你千锤万练,百折不屈,仍能回到人间。
***
腊月廿九时,玉京过年的气氛已经很浓了。
家家户户挂起了红灯笼,贴上了红窗纸,写起了春联。
而这一天,秋姜走进堂屋时,发现姜花竟然冒出了花骨朵,再有几日便能开放了。她蹲下身,抚摸着幼小的花苞,喃喃道:“老蛤蟆竟真有两下子啊……”
当即就要找风小雅来看,结果风小雅不在住处,仆婢回答说一大早就进宫去了。
秋姜只好折返,途经风乐天的院子,发现他在院子里摆了长案,正在写春联,一旁还有个红衣美人为他侍墨。
风乐天看见她,笑着招了招手:“十一啊,过来看看这三幅对联,哪幅最好?”
秋姜负手走进院中。随着距离的拉近,红衣美人的面容也清楚了起来。此人长眉大嘴,额头宽大,颧骨高耸,五官有着女人罕见的硬朗,看得出是个做事极有魄力之人,再联想到她对风乐天的恭敬和亲昵,当即笑着向二人依次行礼:“公爹。大夫人。”
这位红衣盛装的美人,想必就是风小雅的正妻,有女白圭之称的龚小慧。
龚小慧没有笑,带着几分探究和倨傲地将秋姜细细打量了一番,点了下头便做回应了。
秋姜没有介意她的反应,走到风乐天身旁看向那三幅写好的春联,指着中间一幅道:“我最喜欢这一副。”
对联写的是“拥篲折节无嫌猜,输肝剖胆效英才”。
风乐天哈哈一笑,将这幅卷起,递给一旁的随从:“去贴我院门上。”
随从应声而去。
风乐天又将另一幅“山水有灵惊知己,性情所得未忘言”递给龚小慧:“这幅给你。”
龚小慧连忙跪谢道:“多谢公爹。”
风乐天再看向秋姜:“这最后一幅给你?”
最后一幅写得是“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确实挺配她的名字。可惜……秋姜想,可惜我并不叫秋姜。
但她没说什么,温顺地接过了对联:“多谢公爹。”
这时随从端来清水,龚小慧亲自绞了帕子,一边为风乐天净手一边道:“父亲,我从青海侍珠人手中买得一颗极品紫珠,磨粉后服用,可延年益寿。”
风乐天不以为意地哈哈一笑:“珍珠这种东西还是你们小姑娘吃吧。给我这糟老头,纯属浪费。”
龚小慧放下帕子拍了拍手,两个银甲少女便推着一辆独轮车走了进来,车上赫然摆了十二坛酒。
风乐天和秋姜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然后注意到彼此垂涎的表情,相视一笑。
“怎么办呢?”龚小慧叹了口气,“已加到酒里了。父亲不要,那我就……”
“等等!”风乐天连忙按住车轴,“都送来了就不要浪费了!来来来,十一咱俩对半分!”
“是,公爹!”秋姜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提议道,“不如叫厨房切块鹿肉来,咱们围着火炉喝酒炙肉?”
“啧啧啧……”风乐天给了她一个“你最懂我”的眼神,亲自搬着酒坛进屋去了。
秋姜正要跟进去,龚小慧有意无意地拦在她前方,低声道:“父亲身子不好,悠着点。”
“是。”
“还有……”龚小慧面色凝重地盯着她,似还要说什么,一名银甲少女走进院来道:“夫人,账房先生们都到了。”
龚小慧只好转身离去。
秋姜想,原来是年底要对账,这位大夫人才回来的啊。而这些银甲少女,表面上是风小雅的侍女,其实是龚小慧的。按理说,她跟风小雅有名无实,为何却对自己充满敌意?唔……难道是多年夫妻假戏真做出了感情?还是……她知道自己是如意门弟子,所以心生厌恶?
秋姜一边想,一边抱着酒坛走进屋,随从端着切好的鹿肉和火炉进来,风乐天则摆好了矮几软塌,邀她对坐。
秋姜夹起几片鹿肉放在铁架上,随意聊天道:“公爹今日休沐?”
风乐天淡淡一笑:“我已向陛下辞官啦。”
秋姜一怔——这么快?但一想他为自己修建的退隐之所陶鹤山庄已建好多年,又觉得不快了。
只是这个时候辞官……燕王会头疼吧?
燕王去年虽成功打压庞岳两大世家,开科举选拔人才,但毕竟时间太短,羽翼尚未丰足。而其他世家,因为目睹庞岳之亡,人人自危,反而联手起来意图阻挠新政。这个时候宰相换人……不是吉兆啊。
再看风乐天,见他不停擦汗,呼吸急促,声杂而气浊,确是有病之躯,但眼神温和,笑容满面,又感觉不到虚弱之相。如果说,风小雅的病态是绷直外放的,那么他父亲的病态则是克制内敛的。
不愧是父子。
秋姜想到这裏,亲自为风乐天将酒斟满:“是因为身子的缘故吗?可请名医看过?”
“我才不看。他们会劝我戒酒忌肉,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风乐天说着夹起一片烤得外焦里嫩的鹿肉放入口中咀嚼,满足地吁了口气。
秋姜心想,此人如此嗜酒好吃,难怪胖成这样。
风乐天又感慨道:“活着本身,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再不找点开心的事,怎么熬一辈子?”
“公爹身为大燕之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也如此想?”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风乐天眸光微沉,轻轻一笑,“我十五志于学,三十九岁封相,算是风云人物了吧?可我父陨于天灾,我妻死于人祸,我唯一的儿子,更像一个无底洞,投多少心血下去,都不见希望……再看我自己,看似位极人臣风光无限,但将来史书写我,必不会赞我,为什么?”
秋姜心头触动,有些难掩的惊悸。
“二十年前灭戎之战,虽扩大了燕的版图,但死了三十万将士,为了打仗强征粮草兵役,又饿死了两百万百姓,至今边疆六州仍是荒芜一片,千里无人烟。掌权三十载,养出了庞岳两条毒蛇,虽借新帝雷霆之势将其覆灭,但如今国库空虚人心不稳,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而我已无力再战。更有略人之恶,在燕境内泛滥成灾,可久居高堂,花团锦绣迷惑了我的老眼;靡靡之音塞住了我的耳朵,若不是江江丢失,还不知要被蒙蔽到何时……百年后史书写我,最多夸我一个无私,却无智、无德、无大才。”风乐天说到此处,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秋姜上前为他拍背,他摆了摆手,继续道:“亏我壮年时自比管仲姜尚,到老了才知连许昌都不如,都不如啊……”风乐天咳嗽地越发急了,说到后来,噗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血沫如梅花般溅落于地,风乐天和秋姜都盯着那口血,好久没说话。
如此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风乐天才抬起头,对秋姜缓缓道:“是我们这些长辈太没用了,没能给你们创造一个盛世,反而留了个大烂摊子,要你们背负……”
秋姜一震,颤抖地抬起睫毛。
“你是个好孩子。”风乐天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用一种说不出的慈爱眼神注视着她,然后轻轻说了一句话。
听到那句话后的秋姜,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一时间,手都在抖,带着不敢置信,带着极度惶恐。她的耳朵嗡嗡作响……
***
秋姜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睡着了。
是梦?!!
她一愣,松了口气。对啊,风乐天怎么可能对她说那么古怪的话,原来是梦……
秋姜找了木屐穿上,走到窗边,外面天已经黑了,不知谁家在放烟火,噼噼啪啪,煞是好看。
秋姜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焰火,竟看得痴了。
一件外袍轻轻地罩在她身上。她回头,看见了风小雅。
风小雅的衣服还残留着外界带来的寒意,秋姜伸手去摸他的手,果然也是冰凉冰凉的:“回来了?”
“你在等我?”
“嗯。跟我来。”秋姜牵着他的手,提了盏灯,小跑着走进堂屋,姜花的花骨朵果然又多了一些,“今早看见,便想邀你共赏。”
风小雅注视着烛光里的花骨朵,一时间,眼中明明灭灭,难分悲喜,半响后,才红着耳朵轻轻道:“所以……你是想让我履约?”
秋姜一愣,这才想起当初她曾说过“你睡了我,我就死心塌地地跟着你”,而风小雅给的回答是:“花开之时,如你所愿。”
如今,她这么急巴巴地拖着他来看花……
风小雅的视线从花骨朵处移回到她脸上,然后又迅速挪走。
秋姜想:完,他真的误会了!!怎么解释才好?
还没等她想好,风小雅突然伸手将她横抱了起来。秋姜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搂住他的脖子:“你!”
风小雅抱着她走出堂屋,朝厢房走去。
秋姜忙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个、我纯粹就是找你一起赏花,也不是,我喝醉了,对,我今天跟公爹喝了很多酒,头晕晕乎乎的,有什么事明天再……”
“安静。”
秋姜一下子就安静了。
此刻心绪,宛如水面上的浮萍,随波荡漾,碰撞得悄寂无声。
风小雅踢开卧室的门,寒风吹起两人的头发和衣袍,错乱地交织在一起。室内只留了一盏灯,昏黄暧昧。
从秋姜的视角看过去,看到他弧形清瘦的脖子和凸起的喉结,下巴处微微冒出一层浅青色的胡茬——这让她第一次真切地认识到,风小雅是个男人。
不管他看上去多么的病态苍白阴郁柔美,他都是个男人。
意识到这一点后,秋姜下意识想逃,却被他放在榻上,按住了双手。
风小雅俯下身,眼眸被灯光晕染得一片氤氲,像深渊。明知危险,却又让人跃跃欲试。
事已至此,秋姜索性放弃反抗,静静地躺着,等待着。
风小雅的手按在她的手腕上,轻轻抬起,再缓缓落下。秋姜顿觉一股热流冲击着手腕,然后向手臂上方蔓延。
风小雅的手跟着那股热流来到她的双肩,一按,她的双肩一酸,两条手臂顿时失去了控制力。
秋姜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刚要问,风小雅挥出衣袖,唯一的灯被风扑灭,整个房间陷入黑暗。
风小雅的手往下,点了她的脚踝,再上移到腿根。她的双腿顿时也失去了控制力。
唯有那股热流,一直涌到胸口来,像柔软的丝茧将心脏层层包裹。
风小雅附在她耳旁,终于轻轻开口:“化蛹术。”
秋姜挑眉,什么意思?
“用内力封住周身穴位,护住心脉,令你沉睡,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内力不及我之人,就算查探,也察觉不出。可维持二十四个时辰。二十四个时辰后,以同等内力刺|激,即可恢复。”
秋姜明白过来——这是风小雅给她安排的“假死之术”!
风小雅在她手腕肩膀脚踝腿根上迅速点了四下,热流立散,四肢慢慢地恢复了知觉。
秋姜连忙坐起:“此等秘法如何得知?”
“今日入宫,请教的陛下。”
燕王还会这个?
风小雅解释道:“皇家多隐秘。”
这倒是……秋姜活动着手腕,问道:“若二十四个时辰后没来得及刺|激,会如何?”
“那就真死了。”
秋姜想了想,又问:“若内力比你高,就能查出来?”
风小雅笑了一下。虽然屋内很黑,但秋姜视力极好,还是看到了这个笑容,一个带着些许自傲,些许苦涩的笑容。
此人天赋异禀,又有奇遇,体内杂了七股内力,虽然乱七八糟,时不时反噬,但较真起来,确实当世不会有第二人内力比他高了。
所以这法子只有他用才有效。
秋姜却还是想问:“我可以这般脱身。那你呢?”
风小雅一怔。
秋姜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怎么脱身?”去哪里再找第二个高手对他施展此术?孟不离焦不弃?他们不行,连她都不如,而她的武功,在如意门里只算中上。风乐天武功已废,燕国境内,还有可靠的绝世高手让他也能假死脱身吗?
风小雅沉默了。
“你也得活着。”秋姜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脖子,感觉到他的身体明显一僵,“你既欠了我十年,不还我十年,怎么行?”
风小雅的眼中露出了悲哀之色,然而夜幕深沉,令痛苦和悲伤都显得微不足道。
“你说你是为了找回我,才坚持活到今天的。那么,你就不想跟我厮守白头吗?为了痛苦都能活着,为了幸福,更能活着的,对不对?”秋姜将脸贴在他怀中,感觉他的心跳时快时慢,紊乱一片。
如此过了好久,那心跳才慢慢恢复正常。风小雅握住了她的一只手,低声道:“好。”
“如何好?”
“活下去。我试试。”
“怎么试?”
“昔日为我护脉的六位前辈,已经仙逝了四人,还有二人活着。他们虽都只剩下一半功力,但两人联手应能为我施展化蛹术。”
“能找到?”
“他们就在玉京。”
“太好了!”秋姜抱紧风小雅,眼眶微湿地说了一句,“这真是……太好了……”
***
同一时间的渭陵渡口,更夫哆嗦着沿路打更,实在太冷,从怀里摸出壶酒喝了几口,这才感觉身体暖了一些,但他不舍得多喝,连忙又将酒壶塞回怀中。等交了班先去趟屠夫家,年底了该切点肉了,再给女儿买朵珠花,老婆早死,他也不太懂女孩子家的事,没留意到一眨眼,女儿就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看见了异样。
更夫侧头,只见已经冻结成冰的渡口在月夜下犹如银带,而银带与天幕交接处,有四个小点在飞快移动。
他心想这么冷的夜里还有鸟在飞啊?走了几步后突又警觉,再次回头看时,那四个小点已大了许多,也近了许多,竟是四个人!
四个头戴斗笠,身披长氅的人。
更夫这下吃惊不小——渡口前方连着海,也就是说,这四人是从海上来的?因为结冰船进不来,所以跑着来?
在他的迷惑震惊中,四人越来越近,几百丈的距离竟是几个眨眼就拉近了。
四人也都看到了更夫。
其中一人啊呀了一声:“他看见我们了。”
下一个眨眼,更夫只觉视线中的一切全都变成了鲜红色,包括银带般的冰河,天边的弦月,还有四人的斗笠长氅……
他倒了下去。
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还没给女儿买珠花……
一人持刀,长长的刀刃处滑落一颗血珠,正是从更夫身上带来的。血珠滴落后,刀刃再次恢复了一尘不染。
先前说话之人又啊呀了一声:“你把他杀了?藏尸很麻烦的,这裏可是燕国!”
另一人也指责持刀之人:“就算要杀人也别用刀,随便往冰层下一扔当做喝醉酒失足淹死岂非更好?”
最后一人上前一步,一边咳嗽一边盯着更夫看了会儿,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把裏面的粉末倒在更夫脸上的刀口上:“找个有老鼠的地方弃尸。明早太阳出来时,就会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查不出来了。”
持刀人一言不发收刀入鞘,上前背起更夫,去找有老鼠的地方了。
喜欢说啊呀的人叹了口气,又哎呀了一声:“真不想跟他同行啊,一点常识没有,就会杀人。”
“行了,五儿。走。”咳嗽之人收起瓷瓶,继续前行。
三人宛如三道流星,很快遁入夜色之中。